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还乡 作者:托马斯·哈代 内容简介 青年克菜姆厌倦了巴黎的都市生活,怀着开办乡村小学的美好希望,返回故乡埃顿荒原。没多久他结识了美丽的姑娘尤斯塔西雅。尤斯塔西雅心高气傲,厌恶荒原单调的生活,一心向往都市的繁华,为此她毅然抛弃了原来的情人,转而主动追求克莱姆,希望能通过他把自己带往巴黎。他俩的婚姻遭到了克莱姆母亲的反对,于是他们在婚后搬出母亲家。后因尤斯塔西雅的过失,克莱姆的母亲不幸死亡,这一秘密最后被克莱姆发现,于是爆发激烈争吵。尤斯塔西雅眼看去巴黎的梦破灭,又去找老青人帮忙出走。在一个风雨之夜,他俩一起跌入了湍急的河流中 译本序 提起哈代,国内读者当不会感到陌生,因为这位英国伟大的小说家、诗人的作品早已引入中国,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小说《苔丝姑娘》,这部小说以及根据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早已为国内读者和观众熟知,并为他们所喜爱。 托马斯·哈代是英国文学史上的巨匠之一。他生于一八四○年,殁于一九二八年,是英国十九世纪末期的大小说家和二十世纪初期的大诗人,一生著有许多作品,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还乡》发表于一八七八年,是哈代创作中期的重要著作。对这部作品重要意义的理解,不能离开这一时期英国的具体历史背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英国,正处于从“自由”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过渡的时期。英国工业革命之后,资本主义的迅速崛起完全是通过对农村与农民的血腥盘剥来完成其原始资本积累的。在这一过程中,新兴的资本主义以不可阻挡之势,将其大规模的经营方式逐步侵入农村,把封建时代的农村生产与生活方式破坏殆尽,同时,新式的农业机器的广泛应用又使个体农民逐步走向贫困破产,这样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过程必然会引起激烈的社会矛盾与冲突,原有的社会生活方式被冲垮,社会处于剧烈的动荡之中。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哈代作为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以其犀利的笔锋,用自己的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崛起与农村衰败过程中社会经济、政治、道德、风俗等方面的深刻变化,描写了底层劳动人民,尤其是妇女的悲惨命运,揭露了资产阶级道德、法律和宗教中虚伪性的一面。他的作品承上启下,既继承了英国批判现实主义的优秀传统,也为二十世纪的英国文学开拓了道路。 《还乡》一书深刻展示了这种社会变革对普通人民、特别是对穷乡僻壤乡民们生活的冲击与影响。《还乡》一书主要写了两位男女主人公幸福结合又走向悲惨破裂的一场悲剧。男主人公是出身于埃顿荒原富裕之家的青年克莱姆·约布赖特,他虽然自小接受了良好教育,后又被送到巴黎学习生意,且已成为事业有成的生意人,似乎灿烂似锦的前途已展现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却从这种表面纸醉金迷的浮华生活的背后看到了那么多的不公平。或许是由于自小生活在贫穷乡村的缘故,他始终对乡民,对乡村充满了同情与热爱,因此他痛恨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一心只想回到乡村,通过教育提高乡民的知识水平,帮助他们改变自己的命运。当然,从历史的角度看,他的所想所为实际上与社会前进的潮流背道而驰,这种想维持旧有乡村生活方式的试图是无法实现的,最终这也酿成了他的人生悲剧。 而出身于城市、却因父母双亡而被逼投靠外公、生活在远离城市的埃顿荒原上的姑娘尤斯塔西雅·维伊是位外貌冷艳的美丽姑娘,她心心向往的就是能生活在诸如巴黎这样的大城市,过上上流社会的美好生活,来实现她的人生价值。当她发现了还乡的约布赖特,立即将他看作是通往自己人生美好彼岸的桥梁,因而断然出手,采取一切手段设法认识了约布赖特,并与之建立了爱情关系,最终与他结合,尽管受到约布赖特母亲的强烈反对。 这是两个生活目标截然不同的年轻人,读者当可想见,他们两人的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分道扬镳。因生活目标的不同,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进而这种矛盾与冲突愈演愈烈,逼使尤斯塔西雅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与自己的旧情人一起离家出走,却不幸被大水冲走,香消玉殒。两个本不应成为恋人的年轻人上演了一出爱情悲剧。 哈代不愧为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通过对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悲剧的描写,试图反映二十世纪初英国资本主义在完成原始积累、从初级阶段走向强盛的过程中,对旧有生活方式形成的强力冲击以及引发的尖锐社会矛盾。通过阅读本书,读者应当能了解到作家的创作主旨。同时,哈代对自然环境、对乡土,对他的人民始终抱着一种深切的爱,小说中通过对自然环境的细腻描绘,对主人公以及其他众多乡民等人物形象的生动刻划,表达出了他的这种深沉之爱,相信读者在这些描写中能感受到作家本人的人格魅力之美。 书中一开始对埃顿荒原的生动描写,以及书中大量出现的对自然环境千变万化的描写,真是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幅苍茫的荒原画面,展现出一种撼动人心的自然环境的苍凉之美。 而以两位主人公为代表的生活在埃顿荒原的各种人物也如此。 尤斯塔西雅这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表面看去与这个环境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待人待物也是如此之冷漠,然而其内心深处却始终奔突着一股追求美好生活的热流,为达此目的,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直至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掩卷之余,不由不让读者对她的不幸顿生同情之心,也不能不为她的这种对美好生活孜孜追求的决心与毅力一表赞美之言。 约布赖特这个具有救世愿望的青年,尽管他把拯救人民出苦海作为己任,不惜放弃已有的美好生活而甘于寂寞甘于贫苦,最后失去自己一生中最亲的两位亲人:母亲与爱人。在悲痛之余他选择当了一名传教士,向乡民们传播福音,试图在慰藉他人之心的同时使自己也得到慰藉。尽管他的追求似乎有点逆潮流而动,然而我们依然不能不赞叹其坚毅的品格,对生活的认真态度,并从中体会到一种人格魅力之美。 还有红土贩子维恩,为了自己深爱着的姑娘、约布赖特的堂妹坦茜,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保护她,这种精神也十分感人。虽然这一人物与作者在本书中表达的主旨似乎并无更大关系,而应该告知读者的是,在作者起先完成的书稿中是没有这一人物的,只是由于出版商认为他的原稿对主人公的悲剧描写不会受到读者的欢迎,逼使哈代于无奈之中加上了这么一个人物,用他和坦茜的爱情故事来吸引读者,可谓制造出一个“卖点”吧。尽管如此,这位后来者对自己爱情的执著,为自己心爱之人无私奉献的精神想必也能博得读者的赞赏。 无须赘述,相信读者通过阅读本书会感悟到作者的现实主义态度及杰出的写作技巧。我们也会再次感受到,每个人的一生中最需要的就是爱之心与感恩之情了。 孙予 二〇〇六年三月目录 作者原序 或许可以臆断,本书所描述的事件大致发生在一八四○—一八五○年间,其时,本书中所谓“蓓蕾口”这个古老的海滨胜地依旧保留着乔治王朝以来的种种歌舞升平、旖旎妩媚之情景,对一个天性活泼的内地居民来说,这个地方对他的浪漫情调和丰富的想象力仍具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 这个故事发生在整个被命名为“埃顿荒原”——它为故事提供了一个凄凉忧郁的背景——的这个地方,这一地名综合了或者说代表了各具真实地名的多个荒原,这些荒原至少有十二个之多;尽管它们的特点和地貌毫无二致,然而它们原先的一致或部分的一致如今多少已被农耕造成的丰歉不等的田垄,或是人工种植的片片树林破坏得荡然无存。 想到更广袤僻远的地域——它的西南部即是本书所描绘的地方——的某个地方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西撒克斯[1]的国王李尔[2]所处的荒原,这一遐想倒是令人愉快的。 一八九五年七月 [1] 英国英格兰西南部一地区,包括多塞特郡等,是七国时代西撒克斯的所在地。 [2] 即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中的主人公。 补遗 为了不让追求景致的人们失望,必须补充说明,尽管本故事叙述的事件据说是发生在这连绵成片的荒原的中心地块,也即序言中所述的最僻静封闭的地方,但书中刻意描绘的那些地貌特征,倒是在荒原的边缘地带,也即距荒原中心朝西而去几英里的地方所特有的。在其他一些方面,也可以看到对荒原那散乱无章的特征的总体描绘。 这本小说的第一版于一八七八年分为三卷发表。 托马斯·哈代 一九一二年四月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一章 茫茫岁月难变其貌 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已近黄昏,这片广袤无边莽莽苍苍的埃顿荒原,正在逐时逐刻变得昏暗起来。头顶那片青天已漫起了一片空蒙的灰云,这片灰云就像一顶篷帐,罩住了整个荒原。 蒙住苍穹的是这片灰白的帐幕,遍布大地的是这片黑苍苍的石南植物,它们在天际处交接,呈现出一条清晰分明的界线。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下,这片荒原不等夜晚按天时自然降临,便早早蒙上了一层夜色;也就是说,在大地已经显出一片黑苍苍之际,天空依然清晰可见,昼光未逝。抬头望天,一位砍荆条的人会想要继续手头的活儿,然而低头凝望,他便会决定捆好柴束,打道回府。遥远的大地与天际的衔接处看来不仅仅是物质间的分界,而且也成了时间的分界。石南荒原黑苍苍的外貌使夜晚的降临提前了半小时;同样,它能推迟曙光的降临,使正午显得昏暗,使风暴还未降临,便提前显出它那副蹙额狰狞的面目,而在一个漆黑无月的午夜,它则使那片漆黑显得更其骇人。 事实上,恰恰便是在这黄昏转入黑夜的时刻,埃顿荒原那独特而伟大的壮观才真正开始,一个人如果没在此时此刻亲临此处,他便说不上是真正了解了这片荒原。这片荒原只有在以朦朦胧胧的面目呈现在世人面前之际,才能让人最深切地感受到它,感受到从此时直到下一个黎明出现的整个这段时光里它的全部力量,才能真正理解它;那时,也只有到了那时,荒原才向世人娓娓道出了它的真实故事。确确实实,这地方真是夜晚的一个近亲,当夜色降临之时,这块荒原的地形地貌和四周景色便明显地呈现出一种互相吸引,互相交融的趋势。这片忧郁凄冷的荒原上的圆阜和洼地似乎都挺起身来,真心诚意地迎接夜晚的朦朦昏暗,荒原吐出黑暗,天空倒下黑暗,两方的动作一样迅速。这一来,天也昏昏地也暗暗,双方以各自尽力促成的一半昏暗,紧密地连成了天地间的整整一片黑暗。 这时候,这个地方到处充满了一种专注的警觉,因为,就在万物全都昏昏沉入睡眠之时,荒原却开始慢慢苏醒,开始倾听。每天晚上,它那泰坦神[1]般的形体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然而,漫漫的几个世纪过去了,多少次危机发生过,它却依然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只能让人觉得它是在等待最后的危机——那彻底毁灭的末日的来临。 对那些热爱这个地方、对它怀有一种独特的温馨、与它心灵相通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长满鲜花和果树的平原尽管一片欢颜,但它们却很难让人做到这点,因为它们唯有获得一个比现时更为美好的结局,才能使它们显得永远和谐一致。唯有沉沉暮色加上埃顿荒原的苍茫景色,才能促成这么一种氛围:庄严而不严峻,深沉而不显露,它的警示是那么醒目,它的淳朴是那么凝重。一座监狱的外貌总是极为庄重沉凝,一座宫殿,哪怕具有其两倍大的外表,却也难具它那种尊严;就是这样的一种气势赋予了这片荒原一种庄严肃穆,而公认的美丽风光之地是绝对不会具有这种庄严气势的。美丽的景色要同美好的时光愉快地结合在一起;可是天哪,就怕时光并不是那么美好!环境气氛过于凄冷固然会令人感到压抑不快,然而出于人们自身的原因,一个过于明妍欢快的环境却会更经常地让人觉得受到嘲讽,令他们更感痛苦。唯有具有一种更细腻和更稀有的本能,一种新近才受激发的激情,才会感受到埃顿荒原的峻冷莽苍,那种只爱柔艳姣好之美的情感对此是无法体会的。 确实,这种传统的美的观念是否还未失去它的绝对主宰地位,倒是个问题。滕比河谷[2]如果出现在图勒[3],说不定就是一片贫瘠凄凉的荒原:人类还处于年轻时代之际,对凄凉阴郁的外在事物会觉得格格不入,然而随着岁月变迁,我们会觉得对这类事物变得越来越心灵相通。当一个荒原、一片海洋,或是一座山脉,在历经沧桑岁月的磨砺后显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本性时,它就会同人类中更具思想的那些人的心灵极为吻合,这样的时代似乎正在临近,即使它实际上并未来临。到头来,对最普通的游客来说,像冰岛这样的地方或许就跟他现时眼中欧洲南部的葡萄园和樱桃园差不多;而在他行色匆匆从阿尔卑斯山赶往斯海弗宁恩[4]的沙丘时,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去光顾海德堡[5]和巴登[6]。 最彻底的苦行者会很自然地感觉到,他有权在埃顿荒原漫游:在他敞开胸怀去感受这片荒原的种种意境时,他的沉溺决不会超越正常的限度。领略如此淡泊的色彩和静寂的风光,至少是每个人都生而有之的权利。只有在夏季最勃勃风光的日子里,这儿才具有一抹艳丽光彩的情调。凝重的意境通常总是通过庄重的外表而不是通过炫耀夺目的方式来加以体现,这种凝重的意境经常在冬季的黑暗、狂风暴雪和弥漫大雾中得到表现;那时的埃顿荒原才会对此种意境产生感应,因为风雪是它的情人,狂风是它的朋友。这时它成了一片奇幻之乡;半夜的噩梦让我们在朦胧中感到灾难和溃逃的逼近,过后我们的脑中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梦境,除非我们又看到跟它相似的自然景象,然而此时的埃顿荒原就正是昏暗骇人的梦境的杂乱无章、缥缈无际的发源地。 此刻,这儿成了跟人的性情完美吻合的地方——既不可怕、可恨,又不可憎;既不平凡、无意义,又不平淡乏味;不过,它跟人一样,是那么的无足轻重,那么的忍辱负重;依然只是以它那黑苍苍的单调色彩表现出其独特的不凡和神秘。就跟一些长期离群索居的人一样,从它的外表景致中似乎就显出了一种孤寂寥落。它有一张孤独的外貌,让人联想到会发生种种悲剧的可能性。 这片昏暗的荒弃之地,在所谓的《末日裁判书》[7]中也得到过描述。它的情景跟书中记载的所谓“布露阿雷阿”[8]完全吻合,莽莽野地荆棘丛生,石南荆豆遍地漫生。那时实行的是以里格[9]来测量长度和宽度,尽管无法断定这种远古测量单位是否就那么精确,但从现今埃顿荒原的地域面积看来倒也相差无几。开采泥煤的权力——也即书中所记的“特巴雷阿布露阿雷阿”——在书中有关这地区的特许权中得到肯定。利兰[10]在谈到整个这片黑黝黝的莽苍地带时说,它“长满了石南和苔藓”。 至少来说,这些对地域景致的描写是真切可信的——充分而深刻的证据,令人得到真正的满意。现在的埃顿荒原跟以前一样,依然是那么桀骜不驯,一副遭人遗弃的样子。文明进化是它的敌人;从这片土地开始有植物生长之时起,它就总是披着那身陈旧的黄褐色外衣,一件自然而一成不变的独特长袍。它就以这么一件年代经久的上衣,表露出对人类对衣着的虚荣追求不屑一顾的哂笑。一个身着时髦服饰、光彩焕发的人来到荒原上,总或多或少显得古怪,有不伦不类之感。大地是如此原始,似乎让人觉得人的穿着也越古远越素朴才好。 从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里——就像现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斜倚在埃顿荒原中心山谷的一蓬灌木丛上,放眼四望,整个世界除了满披石南的山顶和山腰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便知道,四周和底下的一切,从史前到现今一直没发生过变化,犹如苍穹中的繁星一样,这一来,因世事变迁而产生的心神不宁、被新事物的发展而搅得心烦意乱的心绪便顿时会变得平稳沉静下来。这个伟大的未受侵扰的地方具有一种亘古的恒久性,连大海也不具备的恒久性。谁能说某一片大海真有那么年代久远?太阳将海水蒸发,月光将海水轻抚。每年,每天,甚至每个小时,它都在变化不停。大海在变,大地在变,还有那河流、村庄,以及人都在变,唯独埃顿荒原依然故我。它的地形既不是陡峭得要经受风雨的侵蚀,也不是平坦得可以听凭洪水冲刷,淤泥堆积。只有一条年代久远的古道和一座即将要提及的更为古老的古冢——它们本身几乎可称得上是漫漫岁月中自然产物的结晶——除外,而就是这条古道和这座古丘的些微不规则的变化也不是因为鹤嘴锄、农耕和锹铲的挖掘所造成,而是因最近的地理变化的轻微触摸所造成。 上文提及的这条古道在石南荒原的低地部分穿过,从地平线的这一端一直通到那一端。这条古道有许多部分几乎就与相邻的另一条古道相重合,这后一条古道发源于罗马人的伟大的西行之路,即称为爱西尼亚路或是爱克尼尔德大道的那条古道。这天傍晚时分,尽管沉沉夜色已将荒原上的细小景物遮蒙成混沌一片,但凝神细望,这条灰白色的古道几乎依然清晰可辨。 [1] 泰坦,古希腊神话中的巨神。 [2] 希腊色萨利区东北部山谷,在奥林匹斯和奥萨山之间,周围皆为峭壁。据传该谷系由地震和海神波塞冬用三叉戟劈裂而成,风景优美。 [3] 古人对欧洲最北部一带的通称。按古罗马作家普林尼所说,这是位于北部海洋的一个岛屿,由古希腊航海家、地理学家皮西亚斯所发现。 [4] 荷兰西部南荷兰省海滨胜地及渔港,位于海牙北面的北海海岸。 [5]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城市,为旅游胜地。 [6] 原德国的一个州,位于莱茵河边。现为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西半部。 [7] 即征服者威廉一世对英格兰所进行的调查的原始记录或提要。当时人们把这整个调查称为“对英格兰的描述”,但到12世纪中叶通常都使用“末日裁判书”这一俗称,以示人们在这次调查记录面前无可求告。调查中包括了土地所有者的名单、庄园、土地面积、农耕人数、磨坊、鱼塘以及其他设备,一切数据最后均以英镑计算价值,对研究盎格鲁-诺曼时期英格兰的历史学家来说,《末日裁判书》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8] 即一片长满石南之地。 [9] 旧时的长度单位,一里格约为三英里。 [10] 约翰·利兰(1506—1552),英国考古学家,他曾任亨利八世的牧师和图书馆长,后接受国王的派遣,有权查看英国所有教堂的记录、手稿和文件,进行考古。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二章 人物和愁烦携手相伴出现在荒原上 一个老人走在这条古道上,他满头银发如同雪山。双肩伛偻,脸容憔悴,身形衰老。他头戴一顶上过浆的帽子,穿一件式样很老的船员大氅和一双鞋子;衣服的铜扣子上都刻有一个锚。他手执一根镶银头手杖,完全将它当作自己的第三条腿,每走过几英寸他就锲而不舍地用手杖头拄一下地。人家准会说,想当年,他一准是个海军军官,或是干的这类差使。 在他眼前绵延前伸的便是这条漫长的、走起来十分费劲的古道,空旷寂寥,又干又白。路的两边一无遮拦,可以一览无遗地看遍荒原,它就像一个长满乌发的脑袋上分出的一条头路,将这片黑沉沉的荒原一分为二,蜿蜒而去,直至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最远端。 老人时不时抬眼向眼前的这条路上凝神眺望。他终于看出,在他前面很远处,有一个移动的东西,看样子是一辆大车,从它移动的方向看,跟他走的是同一条道。这也是这片莽莽荒原上唯一一个会活动的小东西。它的存在只不过更表明这片广漠是多么孤寂冷落。车行得非常缓慢,老人显然在一点点靠近它。 等走近时,他便看出那是一辆装有弹簧的大篷货车,车外形跟一般马车没什么两样,但车身的颜色很特别,一色的血红。赶车人走在车的一侧,跟他的大篷货车一样,他浑身上下也是一片红。他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脚下的靴子,还有他的脸和双手全给这种颜色染得通红。他并不是暂时地给染红了,这种颜色已经渗透了他的全身。 老人一看便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赶着车的旅人是个卖红土的小贩,从事这种职业的小贩将红土卖给农夫用来染红他们的羊。从上个世纪以来,从事这一行当的人已在韦塞克斯[1]郡迅速消亡,现今也只能在农村里见到,就像动物世界中日益稀绝的渡渡鸟[2]。这是一种稀罕、有趣、几近绝迹的行当,是一个将已经消亡的过去和勃勃兴起的生活方式加以联系的环节。 这位日渐衰老的海军军官走近去,来到了他的同行者身边,并向他问了声晚上好。红土贩子转过头,用悲伤的声调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好。这是个年轻人,他的脸蛋即使不算相当英俊,但也相去不远,没人能否认,如果让这张脸还其本色,应该说还是十分受看的。他的两眼,在四周都给染红的脸庞中怪怪地向外注视着,自有其吸引人之处:如猛禽般敏锐,如秋天的雾霭般澄蓝。他没留颊须也没留唇须,这就让人一眼可见他下半部脸的柔和轮廓。他的双唇很薄,尽管让人看出他正在沉思,但时不时的,嘴唇会抽动一下,很让人动心。他穿一身紧身的灯心绒衣裤,质地讲究,还不算旧,就他从事的职业来说,这种料子的衣服算是选对了;不过,他的行当又使这身衣服的本色荡然无存。这身衣服恰到好处地显出了他健美的体形。他周身有一种富足的气质,让人知道,就他的职业而言,他过得还算不坏。看到他的人很自然地便会生出这么一个疑问: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为什么竟这样埋没了自己讨人喜欢的外貌,挑上了这么一种少有的职业? 在向老人回致问候后,这青年便流露出不想作进一步交谈的神色,尽管这时他们正一起并肩向前走去,而老人又显出很想有个同伴攀谈的意思。除了风吹过他们四周黄褐色的植草被时发出阵阵的簌簌声、车轮的辘辘声、两人的脚步声,以及两匹毛发蓬乱的拉车马的马蹄声外,四周再无其他声响。这是两匹耐劳的小种马,是介乎盖勒韦马[3]和埃克斯穆尔小马[4]之间的一种,在这一带被人叫做“荒原小马”。 他们就这么向前走去,红土贩子不时离开同行的旅伴,跑到大篷车后面,从一扇小窗子朝车厢里探望。他的眼神总显得十分焦虑不安。看一下后他就又回到老人身边,老人又会对乡村景况之类议论上一两句,对此,红土贩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一下,接着,两人便又会陷入沉默。这种沉默并没给他们带来什么不自在;徒步旅行者走在这种荒漠孤僻之地,往往在见面互致问候后,便会缓缓前行数英里而不作什么交谈;相互的接触变成了一场无言的交谈,在城市里遇上这种情况,只要谁想分道扬镳,便立即可免去这种情况,而在眼下这么个地方,只要仍然维持这种接触,那就说明彼此在这种无言的交谈中得到了交流。 假如红土贩子没有这么频频去到他的大篷车后面向车厢里探望,那很有可能两人会维持一言不发直到分手。等他第五次探望后转回车前,老人便发问了:“车里除了你的货物外还有别的东西?” “是的。” “有人需要照料吗?” “是的。” 这以后没过多久,车厢里传出一声轻弱的叫声。红土贩子急忙跑到车后,朝里张望,然后又再次走上前来。 “伙计,你车里有个孩子?” “不是,先生,那里有个女人。” “真有你的!她为什么要喊?” “噢,她刚才睡着了,她不习惯旅行,觉得不太舒服,而且老不停地在做梦。” “一个年轻女人?” “是的,一个年轻女人。” “倒回四十年,这事倒会让我挺感兴趣的。她莫不是你妻子吧?” “我妻子!”对方苦涩地说。“她才不会同我这样的人结亲呢。不过,我可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把这事告诉你。” “那倒说的是。不过你也不见得就有理由不告诉我。我能把你或她怎么样呢?” 红土贩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老人的脸。“好吧,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是在今天才认识她的,可话说回来,我不认识她或许反倒更好些。不过,她跟我毫无关系,我跟她也毫不搭界;再说,如果当时那儿有一辆更好的马车能捎上她的话,她也根本不会搭上我的车。” “我动问一下,你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在角堡。” “那镇子我很熟。她到那儿干什么?” “咳,不必——去多说了。不过,她这会儿累得要死,浑身不舒服,这就是她这么不安宁的原因。一小时前她才打了个盹,这会使她好过些。” “不用说,准是个俊俏姑娘?” “你可以这么说吧。” 老人颇感兴趣地回眸朝车窗里瞅去,没把眼光挪开,又开了腔,“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不行,”红土贩子生硬地答道。“天色太黑了,你没法看清她,更何况,我也没权利答应你。谢天谢地她睡得很好,我希望她在到家前别醒来。” “她是谁?就住在这一带?” “对不起,她是谁无关紧要。” “不会是花落村的那个姑娘吧?最近人们多多少少都在议论她。如果是她,那我认识;我也就能猜出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是……嗳,先生,我很抱歉,我们恐怕很快就得分手了。我的小马都累了,我还得赶路,我想让它们在这条土坎下休息一个时辰。” 老人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红土贩子掉转马头拉车走到那块草场上,道了声,“晚安。”老人回了一声礼,又像先前一样赶自己的路了。 红土贩子看着老人的身影越去越远,直至变成了古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并消逝在渐渐浓厚的夜幕里。他这才从吊在大车下的一捆干草中取出一些干草,往两匹马跟前扔了些,然后用其余的干草在车旁的地上给自己弄了个休息的草垫,他在上面坐了下来,身子靠在车轮子上。他听到车厢里传出一阵轻细柔和的呼吸声。他对此显得很满意,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眼前的情景,似乎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这天色转换的时刻,埃顿荒原里的山谷本身就在表现出一种迟钝、停顿而犹豫不决的状况,因而,深思熟虑、循序渐进而后行,看来确实就是人们在此时办事有责任遵循的一种方针了。此时的情景具有一种与之不可分的恬静安宁,这种恬静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停滞,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缓缓进程。如果一个健康的生命却显得几近死气沉沉,这倒会引起人的注意了;此时的荒原既表现出荒漠的渺无生气,但同时又孕育着那种在牧场、甚至在森林里所具有的勃勃生气,这就会引起那些思索这片荒原的人的注意,就像通常情况下如果他听到某种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陈述时,就会倍加注意一样。 展现在红土贩子眼前的地貌,从古道起便逐渐向荒原腹地上升。它包容着小丘、沟壑、山岭、斜坡,一个接一个向前延伸,直到被迟暮未尽的天际处一座兀然突起的高山所挡住。这位旅人的眼光在这片景象上逗留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了天边一个引人注意的物体上。那是一个古坟。这个凸出的土丘的高度超出一般的坟堆,在这片荒原上,在这座最孤寂的高山上,它占据了一个最突出的位置。尽管从山谷这边看去,它的样子就像是巨人阿特拉斯[5]额头上的一个肉疣,但实际上,这个凸起物可真够庞大的。它简直就是这片荒原世界的主轴。 这个坐着休息的男子瞧着这座古坟,他看清了这整个凸出物的最高点上还有某种更高的东西。它从这半圆形的古坟上戳出,就像一顶头盔上凸出的矛尖。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生人立时便会觉得那就是修建这个古坟的凯尔特人[6]中的一个,他马上会觉得古老的过去又在这幅景致中再现。这人似乎是最后的一个凯尔特人;在随他的同族沉入永恒的黑夜之前在作一番沉思似的。 那人形就站在那儿,就跟脚下的小山一样,一动不动。小山突兀在荒原之上,古坟凸起在小山之上,这人形又突起在古坟之上。而在这人形之上,除了苍穹外,就没任何东西可加以勾画的了。 由这样一个人形,站立在黑黝黝的小山之上,使人觉得小山的轮廓给勾画得如此完美,细腻,成了不可或缺的一笔,令人觉得十分满意。没有这个人形,就好像圆穹缺了个顶塔;而有了它,这庞大物体所需的建筑要求全然得到了满足。山谷,高地,以及这座古坟使整个景致十分奇怪地显得那么和谐,而登上古坟的这个人形更显得与整个景致协调有致。因此,只看这一整体中的这一物体或那一物体,便会令人觉得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而只是其中的一个零碎部分。 这个人形太像这个一动不动的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了,因之,猛然间看到它动弹起来,就会使人觉得那真是个奇怪的现象。这一整体的主要特征便是静止不动——这人形也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任何一部分的静止被打破,便让人觉得不可理解。 然而,这种情况确实发生了。可以清晰地见到这个人形停止了伫立不动的状态,迈出了一两步,接着转回身去。似乎受了惊吓似的,它竟从古坟的右侧走了下去,恰似一朵蓓蕾上的一颗小水珠滑落下去,然后消失了。这个人形的动作步态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出,这是一个女人。 她突然离去的原因马上清楚了。随着她的人影打右边消失,一个担着东西的新来者的人影,在左边的天际映现,登上了这座古坟,将担子放在了坟顶。跟着后面又上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接着又是第四个,第五个,最后,整个古坟顶上全是挑着担子的人影了。 这出以天幕为背景的人形皮影戏明显不过地说明了,那个女人同这伙取代她的位置的人没一点关系,她是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她登上古坟的目的显然跟这些人相悖。我们的这位观察者的思绪更集中于那消逝了的孤寂人影身上,在他的想象中,她要比那批新来者更有趣,更重要,更具有一段值得去了解的故事,他下意识地便把后来者视作了闯入者。不过,他们驻在了古坟顶上,安营扎寨;而至今为止,那位可称为孤寂女王的孤独人儿看来一时间是不会再重新返回了。 [1] 英国英格兰西南部一地区,包括多塞特郡等。 [2] 一种十分稀有的鸟,跟鸽子同类。 [3] 英国盖勒韦地区产的一种矮小强壮的马。 [4] 一种鬃毛浓密的小马,原产英国埃克斯穆尔地区。 [5] 希腊神话中的提坦巨人伊阿珀托斯和克吕墨涅之子。 [6] 公元前1000年前后居住在中欧、西欧的部落集团,后裔今散居爱尔兰和英国等地。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三章 乡村的习俗 如果一个旁观者一直站在这座古坟的毗邻处,他就会看清这些人全是邻近小村落[1]的男人和孩子。每个登上古坟的人都挑着一担沉重的荆柴,是用一根长长的两头削尖、可以轻易穿过柴捆的柴担来挑的,每头各挑两捆。他们是从离古坟后四分之一英里的荒原某处上来的,那儿漫山遍野长的几乎唯有荆条丛。 由于这么担着荆条捆,每个人就全被柴捆遮没了,在从肩上把柴捆放下前,他的模样就活像是一蓬长着腿的荆丛。这伙人鱼贯而上,就像一群向上行走的羊儿,也就是说,最强壮的打头,弱小的殿后。 所有的柴捆都堆在了一起,于是古坟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周长有三十英尺的荆柴尖塔,方圆数英里之内都把这座古坟叫做“雨冢”。有些人在忙着准备柴火,在挑拣最干燥的荆柴,有些人在解开捆绑柴捆的藤条。他们在这么忙活时,其余的人则抬起眼,放眼纵览着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的那块现时几乎已被夜色淹没了的广漠乡野。在白天的任何时候,置身于荒原的山谷里,放眼望去所能见到的,除了山谷本身荒蛮的面貌外,其余就什么也见不到了;但站在古坟上,可以一览无遗地见到天边那一大片广漠的乡村地带,以及许多荒原以外的景色。眼下,这片广袤的风貌景色都见不到了,眼前只是一片遥远的向前伸展而去的模糊轮廓。 正当男子和小孩们在堆起这个柴堆时,显示出遥远地貌的那一大片阴影起了变化。红通通的火光和一堆堆的篝火一个接一个出现了,四周的整个乡野出现了一个个光点。它们是别的教区和一些小村落点起的篝火,那些地方也都在忙着进行相同的纪念活动。有些火堆看起来很远,在浓浓的夜色中,那一道道像是麦秸似的苍白火光,在火堆四周成扇形地向外放射。有些火堆很大,也很近,在冥冥夜色中闪发出猩红的火光,活像一张黑兽皮上的道道创口。有些火堆则像酒神的女祭司,露出酒意醺醺的脸,披散着纷乱的头发。火光给篝火上面天空中那片静静的云朵抹上了一层光晕,点亮了云朵间倏忽变化的起伏,使它们变成了一个个沸滚的鼎镬。细细数来,在整个这块区域内,大约燃起了足足有三十堆篝火;站在雨冢上的人虽然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却可以根据这些篝火的方位来确定每一处地点,就像看不见钟上的数字,但根据钟面的指针也可以知道时间一样。 第一道高高的火光从雨冢上冲天而起,把所有正凝望着远处那堆堆篝火的眼光吸引了回来,让他们想起了自己也要做的同样活动。欢快的火光用它黄灿灿的光芒给里圈人群的脸上划上了道道光线——这时,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到来,使圈内人更多了——火光甚至照亮了四周黑魆魆的灌木丛,使它们添上几分可爱,越到古坟下面,光亮就越来越暗,再下面只能见到一片黑暗了。在火光中,可以看出古坟是一个圆球体的一部分,跟它当时堆垒起来时一样完整无缺,就连地上掘出的那条小沟也依然存在。从来没有犁铧划过这片粗粝的土地。对农人来讲这是片贫瘠的不毛之地,而对历史学家来说,这可是片富饶之地。因为这儿从没受到人的惠顾,因而它也就没有任何毁损。 看起来,点燃篝火的人们就好像站在世界的某层明亮璀璨的楼层上面,完全脱离了下面那片黑鸦鸦的广漠荒原而独立存在。底下那片荒原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渊,跟他们的站立之地毫无联系;他们的眼睛适应了炫目的火光,因此他们无法看清火光照射范围以外的任何东西。不时,十分真切地,从燃烧的柴捆中蹿起一道更猛烈更活泼的火苗,向下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派出了副官[2],照亮了更远处的灌木丛、池塘,或是一块白沙地,给它们抹上了同样的金黄色,同篝火的火光相映衬,随后,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随后,底下的整片冥冥夜色就像那位卓越超群的佛罗伦萨人[3]站在想象中的地狱的边缘[4]上所望见的景象;而风在山谷中吹过发出的呜咽声,听起来就好像是头顶上那些“高贵的灵魂”所发出的抱怨声和祈求声。 这一切让人觉得这些男人和孩子突然跳回到消逝了的过去年代,他们从过去撷取了一个时辰,在做一件过去曾在这儿发生过的事。在他们的脚下,早先的不列颠人焚烧尸体的柴堆在这古坟上留下的灰烬依然是新的,没被搅动过。很久以前,古坟顶上的火光熠熠生辉。焚烧尸体的火焰跳闪着,照亮了下面的低地,就跟眼下篝火照射出的光芒一样。后来,就在这同一地点,又曾燃起过祭奠托尔[5]和沃登[6]的祭火,确实也盛行过一时。一点不假,众所周知,眼下荒原上的居民正在尽情欣赏的这一堆堆熊熊火光,与其说是民众的一种发明,以发泄对火药阴谋[7]的感情,还不如说是德鲁伊特人[8]的仪式和萨克逊人的庆祝活动混合糅杂传延至今。 更何况,点燃火堆是人们在进入严冬,听到四处都响起了催人熄灯就寝的宵禁钟声时,本能地会采取的一种反叛的行为。季节交替,带来令人厌烦的日子、冷峭的黑暗、悲惨和死亡,因此,点燃火堆表明了人们对这种无法逃避的规律自发采取的一种普罗米修斯[9]式的反抗。混沌的黑暗来临了,被禁锢的大地诸神说道,让光明降临吧。 明晃晃的火光和黑漆漆的阴影,在火堆四周人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错乱交织,不停跳跃,就像是用丢勒派[10]的着力笔触和潇洒泼墨勾画出他们的外形轮廓。然而,每张脸上那种一成不变的正经模样它是无法勾画清楚,加以表达的,因为活泼的火苗腾起着、跳跃着,吞噬着周围的空气,使得这群人面孔上的明暗光点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就像一片片颤动的树叶,又像闪电般稍纵即逝。光线照不到的眼眶就像死人的眼窝般深深凹陷,突然间又变得炯炯生辉;突起的下巴显得那么深幽,随后又变得十分明亮;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如沟壑,可一道光线突然照来,皱纹又完全不见了。鼻孔成了一个个幽黑的深井;老人脖子上绽出的肌腱就如金铸的一样;并不怎么光亮的物体也闪烁生辉;而光亮的物体,比方说像这伙人中有一个人手中拿的荆柴担吧,它的尖端简直就像玻璃般明亮;一个个人的眼珠就像一个个小灯笼般闪闪发光。大自然塑造出的那些玲珑细巧的物体则变得奇形怪状,而奇形怪状的物体则变得异常奇异、不可思议;凡此一切全都走入极端。 这一来,一个跟别人一样被升腾的火光召到高地来的老人,他的鼻子和脸颊可能会全然失却了原来的形状,而只见到一个相当饱满的脸形。他洋洋自得地站在那儿,享受着暖烘烘的火光。他手持一根棍子或木枝,把散乱在四处的小柴枝拨挑到火堆中去,一边凝视着火堆的中央,一边不时抬起眼,估摸着火光的高度,或是让视线追随那飞溅而起又在黑暗中消失的火星。闪闪的红光,还有让人暖融融的热量,似乎让他变得越来越兴奋,不久,这种兴奋便到了兴致勃发的程度。他拿着棍子,开始跳起了单人的未奴哀舞[11],这一来,他上衣里的一串铜挂件便像一个钟摆一样,明晃晃地摆动起来,同时,他还开始唱起来,他的声音就像一只蜜蜂顺烟囱往上升飞一样: 一个,两个,和三个, 国王逐个把所有的贵族全喝退, 马夏尔伯爵,我要去听王后的忏悔, 你得跟我一起走。 伯爵一听忙跪倒, 连声要王上发慈悲, 不管王后说什么, 或许没什么可责备。 由于气太短,他的歌唱中断了;这一来引起了一个稳稳站在那儿的中年汉子的注意,他那弯月形嘴巴的两个嘴角严厉地伸向两边的脸颊,似乎不想笑出来,免得让人们错以为他会搞出什么嬉戏的花招。 “很美的歌啊,坎特大爷,不过我觉得,对像你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倒霉喉咙来讲,再想要唱好它可太不容易了,”他对这个满脸皱纹的演唱者开了腔。“坎特大爷,莫不是你还想再回到十八岁那般年轻,就跟你开初学唱这支歌那会儿一样么?” “怎么了?”坎特大爷问道,停止了跳舞。 “我说,莫不是你还想再年轻一回?可如今你可怜的胸膛里看来出现一个空洞了。” “可我倒很懂这唱歌的技巧呢!如果我没法用我这么短的气儿唱出大段歌词的话,敢情我也就不会显出这副比上了年纪的人更年轻精神的模样了,不是么,蒂摩西?” “下面淑女店的那对新婚人儿怎么样啦?”另一个人问道,他的手指着远处发出一点暗弱亮光的处所,就在远远那条大路的方向,不过跟红土贩子正坐在那儿憩息的地方显然不在一处。“他们的事情到底怎么啦?你是个通晓事理的人,应当知道。” “只不过有点荒唐罢了,对不?我承认,俺坎特大爷就是有点荒唐,要不他这人可就什么也算不上了。不过,那是年轻时冒冒失失犯下的错误,费厄韦邻居,上了年纪就会好的。” “我听说今晚他们就要回家了。这会儿他们该到家了。还有些什么事呢?” “我们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去祝他们幸福快乐,是不是啊?” “喔,不行。” “不行?喏,我原想我们一定得去。我可一定得去,要不就完全不像是我的为人了——每次狂欢嬉乐,第一个去的总少不了我! 你快穿上一件百衲, 我也披上一件袈裟, 我们一同扮成修士, 一起去见王后的驾。 “昨晚,我碰上了新娘的姑妈约布赖特太太,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克莱姆圣诞节要回来。我相信,那可是个极聪明的小子——哎,我可真想能有那年轻人的全部脑子。喏,当时我就是用我那出了名的快乐样子这么告诉她的,她就说,‘噢,一个这般德高望重模样的人,竟还讲出这样的蠢话!’——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才不在乎她呢。如果我在乎那才是给套住了呢,因此我就跟她这么说了。‘我要在乎你,我就给你套住了,’我说。我镇住了她,对不?” “我倒觉得是她镇住了你呢,”费厄韦说。 “才不呢,”坎特大爷说,脸上稍稍少了些神气。“那事对我才不会那么糟呢,对不?” “看来倒是那样;不过,克莱姆圣诞节回来莫不是为了那场婚事——得把他母亲重新安排一下?因为如今他母亲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不错,不错——是那么回事。不过,蒂摩西,好好听我说,”这位大爷十分认真地说。“尽管大伙都知道我是个好开玩笑的人,可你看到我一本正经起来,我就成了个很通晓事理的人了,现在,我是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我可以告诉你许多关于这对新人儿的事。对,就在今早六点,他们到乡里去办这事儿,打那时起就根本没再见到过他们的人影儿,尽管我估摸着今天下午他们就该回到家啦,老公和老婆——哦,得说妻子,就这么回事儿。这像是个男子汉讲的话了吧,蒂摩西?约布赖特太太不是太小瞧我了吗?” “是的,就这么说吧。打去年秋天她姑妈对他们的结婚公告[12]提出异议时起,我就不知道他们是否一起散过步。这场不愉快重新给弥补回来有多久了?你知道吗,汉弗莱?” “是啊,有多久了?”坎特大爷也机敏地问了一句,转向汉弗莱。“我就想问这问题呢。” “就打她姑妈改变主意,说她不如接受那男人算了时起,”汉弗莱答道,他的眼睛依然盯住那堆篝火。他多少算是个比较严肃的年轻的砍柴人,手里拿着弯刀和皮手套,由于从事这一职业,他的腿上裹着臌臌的皮裹腿,就像腓利士人[13]的铜护胫那样硬邦邦的。“我想,那就是他们跑到外区去结婚的原因。你想,约布赖特太太这么愚蠢地大闹一场,对结婚公告又提出异议,她要再是容忍这桩婚事在同一教区举行,就像她从来没反对过这件事一样,那么显着她就跟傻瓜没什么两样了嘛。” “一点不错——显着就跟傻瓜一个样;那一来,对这对可怜人儿来说也就太糟了,不过我这只是大致这么揣摩揣摩罢了,真的,”坎特大爷说道,依然竭力摆出一副很有头脑的举止来。 “喔,对了,那天我在教堂来着。”费厄韦说,“发生那样一件事可真令人想不到。” “如果不是那样,我就算是个没脑子的人好了,”坎特大爷加重语气说道。“我有两年没去教堂了,如今冬天来了,我就更不会去了。” “我有三年没上教堂了,”汉弗莱说;“因为我在星期天总睡得那么死,到那儿又实在太远;而你们到了那儿,说来可怜,却根本没机会选中你们上天堂的,有那么多人都挨不上呢,那我还是呆在家里,别去的好。” “我不仅碰巧在那儿,”费厄韦说,又一次加重了语气,“而且正好跟约布赖特太太坐在同一排。尽管你们或许没怎么看重这事,可听到她说那番话,真叫我的血都凉了。是啊,这事真叫人纳闷;可我的血真的变得冰凉,因为我的座位紧挨着她。”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他们现在都挨近了在听他说话,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相当认真严肃,嘴唇抿得比什么时候都紧。 “在那样的地方做出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后面的一个女人说。 “‘你们要当众说明,’牧师说了这么句话,”费厄韦继续说道。“这时我身边就站起了一个女人——还稍稍碰到了我的身子。‘哟,这站起来的人不是约布赖特夫人才有鬼呢,’我自言自语道。乡亲们,一点不假,尽管我是在教堂里,我是这么说了。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才咒出这么一句的,我希望在这儿的任何女人别把它真当回事儿。不过,我说过的就是说过的,如果我不承认,那才是在撒谎呢。” “是这么回事,费厄韦乡亲。” “‘站起来的人不是约布赖特夫人才有鬼呢,’我说,”这位叙述者又重复了一遍,说出这个咒词时,他的脸还跟先前一样毫无表情,十分严肃,他这样做,是想说明他要重复这句话,完全是出于需要,并不是有意如此,“接下来我就听到,‘我对结婚公告提出异议,’她这么说。‘等礼拜仪式过后我要同你谈谈,’牧师说,他的样子完全就像在唠家常似的——是的,他一下就变成了一个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一点不像个虔诚的神职人员了。啊,她的脸那个苍白哪!或许你们能回忆起韦瑟堡教堂的那个纪念像——就是那个胳膊给小学生敲掉了的、盘腿而坐的士兵像吧?唔,那女人在说‘我对结婚公告提出异议’时,她的脸色跟那石像的脸色差不离儿。” 听众们清了清喉咙,往篝火里扔了几根柴枝,倒并不是火堆急等添柴,只不过是想借此给自己一点时间,好掂掂这件事儿有多重的道德分量。 “我完全相信,当我听到他们的结婚遭到反对时,我真是高兴,简直就像是有谁给了我六便士似的,”一个声音相当热切地说——那是奥利·道顿,一个靠扎扫帚或刷帚为生的女人。她这人的脾气是对敌对友一视同仁,十分客气,并为这个世界让她活下去而感激不尽。 “可现在这姑娘还不是照样同他结了婚,”汉弗莱说。“那是在约布赖特太太转过弯来表示同意后的事,”费厄韦接口说,摆出一副毫不为其所动的神气,以此表明他的话跟汉弗莱说的毫不搭界,而是他个人对此事了解的结果。 “就算是他们怕难为情,我也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不该在此地结婚,”说话的是个体形肥大的女人,不管她是站着还是转身而去,她的胸衣总是像鞋子一样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一段时间就把邻居们召集拢来好好热闹一番,那真是件大好事,因此,有一场婚礼举行,就像宗教节日时那样闹一番,或许倒不是件坏事。我才不乐意办事这样鬼鬼祟祟的。” “哎,说来你们也许不相信,可我倒并不怎么在乎那些个欢乐热闹的婚礼,”蒂摩西·费厄韦说道,眼光又朝四下扫视了一遍。“如果要我坦白说的话,我根本不会去怪托马茜·约布赖特和怀尔德夫邻居把这事儿办得这么悄没声儿的。一次在家举行的婚礼,就意味着要一小时一小时地跳五对和六对里尔舞[14];一个男人过了四十岁再跳这么多舞,他的腿可受不了。” “那倒是的。一旦到了一个女主妇的家里,你就简直无法拒绝去做一个吉格舞[15]的舞伴,因为你一直都明白,人家希望你要对得起你吃下去的那许多好东西嘛。” “在圣诞节时你可就非跳不可了,因为那是一年一回的嘛;在婚礼上你也非得跳舞不可,因为它是一生只有一回的。甚至在命名洗礼仪式上,人们也会偷偷地跳上一两次里尔舞,哪怕是在第一或是第二个小伙子跳了以后就没人跳了也罢。这还没说你一定得唱的那些歌呢……就我来说,我最乐意的,是去出席一次真心诚意的葬礼。就跟别的宴会上一样能吃饱喝足,甚至还吃得更好。站着对一个可怜虫说长道短总不会让你们像跳角笛舞那样,把腿跳成跟木桩子似的。” “我想,十之八九的人都会承认,那种时候跳舞可太过分了吧?”坎特大爷试探着说。 “在那种宴会上,一个稳重的男人要在酒过几巡后才会感到踏实的。” “嗨,我真是闹不懂,一个像坦茜[16]·约布赖特这样文静又有小姐风度的小姑娘竟会就这么毫不起眼地把婚事给办了,”胖女人苏珊·纳萨奇开了腔,她还是喜欢谈一开始的话题。“再可怜的人也不会把婚事办得比这更糟的了。我倒是觉得那个男人不怎么样,尽管有人会说他长得挺帅。” “说句公道话,他倒是个聪明人。依他来说,是个有学问的人——差不多就跟过去的克莱姆·约布赖特一样聪明。他过去受的教育,学到的那些东西,可要比开这家淑女店强多了。一个工程师——我们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可他把自己的机会扔在一边,就这么开了家酒店来维持生计。他的学问对他可就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扎扫帚的奥利说。“然而有人拼命奋斗去追求,而且得到了!有些家伙过去想画个圆圈,免得自己去下地狱,可就是连圆圈也画不成,可如今就是这班家伙也能写下自己的名字了,连笔都不会打一下颤,常常连个墨水渍都不会掉下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哪?——嗨呀,甚至都不要一张写字台来依身靠肘呢。” “就是呀,真令人惊奇,这世界真是大大地变了个样哪,”汉弗莱说。 “对呀,就在四年上[17]我进那刮刮叫的乡团(当时就是这么称呼我们的)当兵之前,”坎特大爷兴致勃勃地插了进来,“跟你们中最平常的人一样,对世道是啥都不懂。而现在,不管怎么,我也不会说我不在行了,对不?” “甭说,”费厄韦说,“只要你再年轻上一回,能同一个女人成亲,你就能在那些登记本上再登记一下,就跟怀尔德夫和坦茜小姐一样,这事汉弗莱可是办不到的,因为他那点学问就跟他父亲一样。哎,汉弗莱,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在我结婚那阵,当我在登记本上签下我的名字时,我可看见你父亲在那上面画的押直瞪着我的脸呢。他和你母亲恰好是在我俩前结婚的那一对儿,你父亲在那上面画的押伸胳膊蹬腿儿的,活像个大大咧咧的稻草人儿。那个黑色十字画得真是吓死人——活脱脱的就像是你爹那模样!尽管当时结婚这一闹腾,我那女人紧紧勾住我,再加上杰克·钱格里和许多小伙子打教堂窗子外朝我咧嘴直笑,闹得我跟在大伏天一样直冒汗,可我看到那个画押,老天保佑,我憋不住要笑出来。不过,再一会儿,一根细稻草就能把我一下击倒,因为我想起来了,如果说你爹和你妈怒气冲冲地吵过一回嘴,那打他们结为夫妇以后就已经干过二十回了,我眼瞅见自己也会陷入这同样的麻烦,成为又一个可怜的傻瓜……哎呀——嘿,那天可真是够受的!” “怀尔德夫可要比坦茜大上好几岁。她也是个够俊的姑娘。一个年轻姑娘,又有一个家,竟为这样一个男人泪湿衣裳,她一定是个傻瓜。” 这个讲话的人,是个挖泥煤的,他刚来到这群人中,肩上扛着一把铲口很宽的心形铲子,是干他这一行的工具;闪烁的火光把磨得雪亮的铲口映得闪闪发光,就像一张银弓。 “只要他开口,有一百个女人会要他的,”胖女人说。 “乡亲,你是否知道有哪个男人没一个女人会嫁给他?”汉弗莱问道。 “这我倒从来没听说过,”挖泥煤的说。 “我也没听说过,”另一人说。 “我也不知道,”坎特大爷说。 “嘿,我听说过,”蒂摩西·费厄韦说,让一条腿站得更稳当些。“我真的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过,记住,只碰见过一次。”他认认真真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有责任别让他粗浊的嗓音让人听不清。“是的,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说。 “这可怜虫长得什么样,真有那么难看吗,费厄韦先生?”挖泥煤的问。 “哼,那人既不聋,也不哑,更不瞎。可他长得什么样我先不说。” “这一带的人认识他吗?”奥利·道顿问。 “几乎没什么人认识,”蒂摩西说;“不过我没法叫出他的名……来啊,小伙子们,让火烧得旺旺的。” “克里斯廷·坎特的牙齿干吗老在打抖啊?”火堆那一边的烟雾阴影中有一个男孩说。“你着凉了吗,克里斯廷?” 只听有一个细弱胆怯的声音答道,“不冷,一点不冷。” “走到前面来,克里斯廷,露出脸来吧。我倒不知道你早在这儿了,”费厄韦说,很同情地朝那个角落看去。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出现了,他长着细细的头发,双肩瘦削得几乎没了,手腕和足踝的大部分都露在衣服外面,他靠自己的意志走了一两步,又在旁人的推动下走了六七步。他就是坎特大爷的小儿子。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啊,克里斯廷?”挖泥煤的温和地问。 “那个男人就是我。” “哪个男人?” “就是那个没女人肯嫁他的男人。” “啊,你就是那人!”蒂摩西·费厄韦说,眼睛瞪得那么大,眼光把克里斯廷整个人还有身外的东西都罩住了;与此同时,坎特大爷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就像母鸡瞪住它刚孵出的小鸭一样。 “不错,就是我;这真使我很胆怯,”克里斯廷说。“你们觉得这会让我很丢脸吗?我会一直说我不在乎,发誓说不在乎,尽管实际上我一直都耿耿于怀。” “哟,如果这不是我知道的最最使人吃惊的事,那才有鬼呢,”费厄韦先生说。“我先前根本不是在说你。那就是说,这儿还另有这么个人!克里斯廷,你为什么要承认是自己呢?” “我想,是怎么回事就总是怎么回事。这也由不得我,对不?”他用悲伤的圆眼睛看着他们,眼眶四周就像靶子一样布满了一圈圈的皱纹。 “是啊,这倒也是。不过,这可真是件令人伤心的事,听你这么一说,我的血都冰凉了,因为我原以为只有一个这样的可怜虫,却原来有两个。这事真让你伤心,克里斯廷。你又怎么知道女人不想嫁你?” “我问过她们。” “我倒确实没想到过你竟有脸去问她们。咦,你问的最后一个女人是怎么对你说的?说起来,大概没说什么叫人过不去的吧?” “‘滚开,你这软蛋,瘦猴似的蠢货,’这女人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得说,这话听了真太让人泄气了,”费厄韦说。“‘滚开,你这软蛋,瘦猴似的蠢货’,用这话拒绝人倒也太厉害了些。不过,即使如此,时间和耐心说不定会让这一切都过去的,那个泼妇的头上照样会长出白头发。你多大了,克里斯廷?” “到今年挖土豆的时候就三十一岁了,费厄韦先生。” “不小了——不小了。不过还有希望。” “那是根据洗礼日算起的年龄,因为它记载在教区委员会保存的那本大登记簿里;不过妈妈告诉我,我的出生日比洗礼日还早一些日子。” “噢!” “可她讲不出那是什么时候,就是要了她的命也讲不出,她只知道那晚没月亮。” “没月亮,那真糟。嗨,乡亲们,这事对他真是糟糕!” “是啊,真是糟糕,”坎特大爷说道,直摇脑袋。 “妈妈也知道那天没月亮,老话说,‘没有月亮没有男人’,这就使她每生一个男孩就提心吊胆,因此每次她生小孩总要去问问另一个女人,因为她有一本历书。费厄韦先生,你真的认为没月亮会使事情很糟吗?” “是啊;‘没有月亮没有男人’是流传下来的最真实的俗话之一。在新月初生时生下的孩子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克里斯廷,你可真够倒霉;也真是的,一个月有那么些日子,可你偏在那时出生。” “我想你生下的时候,月亮一定圆得不得了吧?”克里斯廷说,毫无指望地用一种钦羡的眼光望着费厄韦。 “是啊,不是个新月天,”费厄韦先生答道,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宁愿在收获季节不饮酒,也强似做一个在没月亮时出生的人,”克里斯廷用依然是颤颤抖抖的声音,像背书似的继续往下说。“人们都说我瘦得像个骷髅,对家里人简直没一点用处,我想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唉,”坎特大爷说道,多少显得有点闷闷不乐,“当生下的是个男孩时,他母亲哭了那么多时间,生怕他长得太快,就得去当兵。” “算了,像他这样倒运的人多的是,”费厄韦说。“阉羊也总得像别的羊一样活下去的,可怜虫。” “这么说,我就得凑合着过下去喽?我该害怕晚上不,费厄韦先生?” “你这一辈子将不得不一个人睡觉;当夜晚来临,会有一个鬼出现的话,它总是出现在单身汉面前,而不会出现在一对夫妇面前。最近就有人看见了一个鬼魂。一个奇怪的鬼魂。” “不——请帮帮忙别谈这个!我独自个儿躺在床上;一想到这就浑身打战。不过,你会讲的——呀,你肯定会讲的,我知道,蒂摩西;我一整夜都会梦见这事,一个非常奇怪的鬼魂?你是指哪一种鬼,一个很怪的鬼吗,蒂摩西?——不,不——别告诉我。” “我自己可是一点也不信有什么鬼。不过我认为这事可真是古怪得很——就是我所听到的。看到那鬼的竟是一个小男孩儿。” “那鬼什么模样儿?——不,别说——” “一个红鬼。不错,大多数鬼都是白色的,可这个鬼就像是在血里浸泡过似的。” 克里斯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这并没使他的身体胀大些,这时汉弗莱开了腔,“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确切地说,并不是在这儿;不过就在这片荒原上。不过还是别在这儿谈论这件事了。你刚才怎么说的?”费厄韦继续用轻松的口吻说,从他的口气听来,好像这想法并不是坎特大爷的——“你说今晚我们在睡觉前该去为那对新人儿唱唱歌乐一乐——作为对他们新婚日的庆贺?在人们结婚时,可不该哭丧着个脸,而应该高高兴兴才是。大伙都知道,我可不是个爱喝酒的人,不过,等女人们和小孩回家去后,我们就可以到淑女店去,在那对新人儿的门口跳一场舞。那会让新娘高兴,也是我乐意做的事,因为在她和她姑妈一起住在花落村时,我好多次从她手中得到过皮袋酒喝。” “嗳,那我们也会喝到的!”坎特大爷说道,那么轻灵地转过身去,他身上那串铜挂件儿猛然间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冒着大风站在这儿,我可干得像根空心菜了,而且今天从吃午饭起到现在我还滴酒未沾过呢。据说,淑女店新开桶的酒喝起来味道可真是好得没话说。乡亲们,如果说这一来会弄得太晚,那又怎么啦,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睡它一整天,对不?” “坎特大爷!你是个上年纪的人了,可你做事还是这样满不在乎,”胖女人说。 “我做事满不在乎;我是——太不在乎去讨好女人了!哈哈!我要唱唱‘快乐的伙伴’,或随便什么歌,哪怕会让一个干瘪老汉伤心得痛哭流涕。我可什么都不在乎。 国王往左扭头看, 满脸怒容不耐烦 龙口一启,马歇尔伯爵 若非先前许过诺,我该送你上绞架。” “对啦,那就是我们要做的,”费厄韦说,“我们要给他们唱支歌,那会让上帝也高兴的。他们婚都结了,托马茜的堂哥克莱姆回家来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他想阻止这桩婚事,让她嫁给他自己的话,他该在他们结婚前回来才是。” “说不定他是准备回来陪他母亲住一阵,因为如今新嫁娘走了,她一个人一定会觉得很孤单。” “喔,那倒真怪,我一个人从来就不会感到孤独——不会,一点也不会,”坎特大爷说。“每到夜里,我就像个将军一样勇敢。” 到这会儿,篝火开始小了下去,因为烧的已经不是那种硬质的木柴,没法把篝火再烧得火光熊熊的。广阔地平线各处的大多数篝火堆的火焰也开始暗淡下来。对那一个个火堆的明亮度、火焰的颜色,以及火苗蹿出的高度仔细地观察一番,便会知道烧的是什么种类的柴火;并能进而知道每一堆篝火所在地区的自然产物是什么。大多数火堆的火焰明亮璀璨,表明那是一片石南和荆豆花丛生的乡野,跟他们这儿的差不多,朝一个方向绵亘伸展;其他一些篝火的火焰倏忽即逝,表明烧的都是些不经烧的柴火——麦秸、豆秸,以及耕地上的废弃物。而所有篝火中最经久耐烧的——就像星星那样稳定不变——表明那烧的是木头,比如榛树枝、荆柴和粗木块。烧这种硬柴的火堆很稀少,相对说来,跟周围那些短暂的火光相比,它的火光范围不大,可现在由于它火焰燃烧得持久,却显示出它是四周篝火中最经久耐烧的了。那些最明亮的篝火在渐次消逝,可这些火堆依然在燃烧着。它们的位置处于眼力所及的最遥远的地区,也就是北面天际那些长着茂盛的灌木丛和林带的突兀而起的山上,那一带土壤肥沃,石南丛在那儿就显得稀疏少见了。 只有一堆篝火,是所有那些光亮持久的篝火中离这儿最近的,成了闪闪耀眼的篝火群中的一轮明月。它的位置正好就在底下山谷那扇小窗的正对面。这堆篝火的位置实在是太近了,因而尽管火堆那么小,但却比其他的篝火更耀眼。 这堆篝火就像一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先前就时不时地引起人们的注意;等到他们自己篝火的火焰开始萎缩暗淡,那堆篝火就显得更注目;甚至在另外一些用硬木柴点起的篝火也开始暗淡下去时,这一堆篝火却明亮闪烁依然如故。 “说真的,那堆篝火离这儿可真近!”费厄韦说。“我似乎还能看见火堆旁有个人在走动。一点不假,那堆火可说是点得又小巧又明亮。” “我都能把一块石头扔到那儿,”一个男孩说。 “我也行!”坎特大爷说。 “不,不,你不行,我的小宝贝。尽管那堆火看起来那么近,可它至少在一英里开外。” “它是在荒原上,可烧的不是荆柴,”挖泥煤的人说。 “它烧的是劈柴,所以火那么亮,那么经烧,”蒂摩西·费厄韦说。“除了无节疤的木材,其他柴火都烧不出那样的火焰。那堆火就在迷雾冈老船长家门前的那座小丘上。那老人是个最古怪的人!一个人就在自家的坡沟内点起一个小火堆,让别人都没法走拢去欣赏欣赏!这老家伙一定是个老古怪,独自个儿点起了篝火却不让年轻人去凑乐子。” “维伊船长今天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相当乏累了,”坎特大爷说,“因此看来不像是他点的火。” “再说他根本舍不得用那样好的木材来点篝火,”胖女人说。 “那么说一定是他的外孙女儿了,”费厄韦说。“像她那样年纪的小姐,不太会想要点火取乐的。” “她这人的行为举止算得上是很怪的,独自个儿住在那儿,找乐子的方式也怪,”苏珊说。 “她可真是个俊妞,”挖泥煤的汉弗莱说,“尤其在穿上一件好看的衣服时更是漂亮。” “是那么回事,”费厄韦说。“好了,随她的篝火烧去吧。看来我们的篝火也烧得差不多了。” “火快烧尽了,四下看去多黑啊!”克里斯廷·坎特说,用他那对兔子眼朝身后看了看。“乡亲们,你们认为我们不该结伴回家了吗?我知道,荒原上的鬼魂还没出来;不过,我们还是回家的好……啊,那是什么?” “只有风呀,”挖泥煤的人说。 “我觉得在十一月五日这一天,除非是在镇上,否则都不该熬夜。像这种不吉祥的地方只该在白天来。” “胡扯,克里斯廷。打起精神,拿出点男子汉的模样来!苏珊,亲爱的,你和我还该来跳只吉格舞——嗨,怎么样,宝贝?——别等天完全黑下来,要不就没法看清你依然是那么漂亮的俊模样儿,尽管你丈夫,那婊子养的,把你从我这儿夺走那么多年了。” 这番话是冲着苏珊·纳萨奇说的;接下来周围众人看到的是这个胖女人的硕大身躯很快地向篝火那儿移去。原来,那是费厄韦先生趁她不注意,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抱了起来。那堆篝火如今只剩下了一圈灰烬,荆柴已完全烧完,只剩下一些火红的余烬和火星还在发出微光。一走进这圈子,他便拉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跳起了舞。她是个全身到处都发出声响的女人,除了衣服的胸、腰围用鲸骨和支条撑起外,她不分冬夏,不管下雨天晴,总是穿着木拖鞋,而留着靴子不舍得穿;这一来,当费厄韦开始带着她跳起舞时,木拖鞋的嗒嗒声,衣服撑条的吱嘎声,加上她惊讶的尖叫声,便成了一个响亮吵闹的音乐会。 “我可要砸碎你这笨蛋了,你这讨厌鬼!”纳萨奇太太说道,她正毫无办法地跟着他一圈圈跳着舞,两只脚就像鼓槌一样在火星中踩来踩去。“我的脚踝先前在走过那扎人的荆豆花丛时就火烧火燎的了,这会儿你让我踩着这些火星,可把它们弄得更痛啦!” 蒂摩西·费厄韦的狂热行动真富有感染力。挖泥煤的一把抓住了老奥利·道顿,带着她也跳起了环形舞步,可动作多少要温和得多。年轻人的动作可不慢,也纷纷学起他们长者的样,逮住了一个个女士;坎特大爷拄着他的拐杖,活像长了三条腿,就这么在其他人中间跳起了吉格舞;不一会儿,只见雨冢上一片黑幢幢的人影在转动,踢起了点点火星,在他们腰际四周飞溅跳闪。一片闹声中只听到女人们的尖利叫声,男人们的欢笑声,苏珊的衣服撑条的吱嘎声和木拖鞋声,以及奥利·道顿不时发出的“嘘—嘘—嘘”声,此外可听到风刮过灌木丛时发出的杂乱呼呼声,这一切和着他们那疯狂的舞步,组成了一种十分调和的音调。克里斯廷独自个儿站在一边,他的身子不安地来回晃动,一边嘟哝着,“他们不该这么干——瞧火星飞得多高啊!这会把鬼魂招引过来的,真的。” “那是什么?”一个小伙子停住脚,问道。 “啊——在哪儿?”克里斯廷问,赶紧往人堆里靠。 所有的跳舞者都放慢了步子。 “就在你身后,克里斯廷,我听到的——就在那儿。” “哟——就在我身后!”克里斯廷说。“马太,马可,路加,约翰[18]保佑我安然入睡吧;四位天使保佑——” “闭嘴。那是什么人?”费厄韦说。 “喂—!”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叫声。 “喂—哎……!”费厄韦应道。 “有没有车道从这儿经过直达花落村的约布赖特太太家啊?”还是先前那个声音发问道,与此同时,一个瘦长模糊的身影走近了雨冢。 “乡亲们,难道我们还不该赶快回家吗?已经这么晚了,”克里斯廷说。“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是别分开,一起走。” “把零零碎碎的荆柴刮刮拢,再烧起一点火,我们好看清这是谁,”费厄韦说。火焰蹿起,映出了一个身穿紧身衣,从头到脚通红的年轻人。“从这儿有没有路可通到约布赖特太太家?”他重复问了一遍。 “哎——顺着这条道一直往那儿走就得。” “我是说有没有一条由两匹马拉的车走的路?” “噢,是啊;费点功夫你就能顺底下那个山谷爬上来了。路不太好走,不过假如你弄一盏灯,你的马多加小心就可以走过去了。你把马车赶到上面来了吗,红土贩子?” “我把车停在下面,离这儿大约半英里。天色太晚,我先走过来探探路,我有好久没到这儿来了。” “噢,没问题,你可以过去,”费厄韦说。“乍一见他,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对大伙,也包括红土贩子,补了一句。“看在老天分上,我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鬼怪来找我们麻烦了呢?红土贩子,这不是轻慢你的尊容,因为你是同红土打交道的,模样还可以,但你的样子确实很古怪。我只是说我觉得实在太奇怪了。我几乎以为你就是那个小孩讲到的恶魔或是那个红鬼了呢。” “我也一样,吓了一大跳,”苏珊·纳萨奇说,“因为昨晚我还梦见了一个死人的脑袋。” “你们就别再说了,”克里斯廷说。“假如他用一块手帕包住头,他确确实实就像那幅《试探》[19]画中的那个魔鬼了。” “很好,谢谢你告诉我,”年轻的红土贩子说道,浅浅一笑。“祝大家晚安。” 他转身走下雨冢,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想我以前见过这年轻人,”汉弗莱说。“不过是在哪儿,怎么见到的,或是他叫什么,我可都想不起了。” 红土贩子刚走没一会,另一个人来到了这堆半熄半明的篝火边。原来这是乡里一个远近知晓、受人尊敬的寡妇,唯有用“有教养”这个词儿才能表明她的身份。在四周黑魆魆的枯萎石南的衬托下,她的脸显得十分白皙,却无半点光泽,就像一座浮雕。 她中等年纪,眉清目秀,这种面容主要表现出的便是一种十分聪慧的灵气。时时地,她会流露出一种从尼波山[20]上凝神注视事物,而不屑与周围其他人为伍的神色。她自有一种与人疏远的神态:她那张从荒原上出现的脸上,俨然集中地表现出了荒原的那种孤寂之气。她瞧着这批荒原居民的神色表明,她丝毫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要不就表明她对他们或许会产生的、对她在这一时刻来到这一孤寂冷落之地的种种揣测毫不在乎,这就间接地表明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并不是同她处于同一等级之上。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她的丈夫曾是个小农庄主,而她自己则是个教区助理牧师的女儿,曾梦想着能干出一番更好的事业来。 凡有个性的人,就同行星一样,总带有他们自身运动轨迹的特定气质;这位现在出场的女主妇也是,而且总是如此,带有其自有的处世待人之风格。置身于荒原居民之中,她通常表现的就是沉默,这是因为她自觉具有高人一等的交往能力。然而,这位新来者单身独人在黑暗中踯躅而来,来到人群和光亮之中,她的态度就比平时显得友好,而这又主要是通过脸容表情而不是在言语中表现出来的。 “哎呀,这不是约布赖特太太嘛,”费厄韦说。“约布赖特太太,才不过十分钟前,有一个男人到这儿打听过你——是一个红土贩子。” “他想干什么?”她问。 “他没说。” “我想,是要卖什么东西吧;可那会是什么我就说不上了。” “太太,听说你儿子克莱姆先生要回家过圣诞,我很高兴,”挖泥煤的萨姆说。“想当年他点起篝火来有多带劲啊!” “是的。我想他就要回来了,”她说。 “这回他一准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了,”费厄韦说。 “现在他长大成人了,”她平静地应了一句。 “太太,今晚你一个人来到荒原上可有点孤寂,”克里斯廷从他一直待着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说道。“你可得留神别迷了路。在埃顿荒原上迷了路可糟了,今晚的风声可要比我以往听到的古怪得多。那些对埃顿荒原十分熟悉的人,在这儿也不时会被搞得稀里糊涂的。” “是你吗,克里斯廷?”约布赖特太太问道。“你干嘛要躲着我?” “太太,那是因为我先前不知道你也会来这儿;而作为一个内心悲伤的人,我也有点害怕,就这么回事儿。假如你经常能了解我内心里是多么悲苦,你一定会提心吊胆,唯恐我会自杀。” “你一点不像你父亲,”约布赖特太太说道,朝篝火那儿望去,坎特大爷就像先前大伙儿那样,独自个儿还在那儿跳着舞,火星在他四周跳闪,他的舞姿可并不怎么样。 “好了,大爷,”蒂摩西·费厄韦说,“我们真为你感到害臊。像你这么一个虔诚的老教民——至少有七十岁了——还独自大跳角笛舞!” “一个令人烦恼的老人,约布赖特太太,”克里斯廷沮丧地说道。“像他那样爱闹爱玩,要是我能离开他,我是连一个星期也不会和他呆在一起的。” “坎特大爷,看来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好欢迎约布赖特太太,你可是这儿最德高望重的人了,”扎扫帚的女人说。 “说真的,倒该是这么回事儿,”这位狂欢者有点后悔不迭地说道。“我的脑筋糟透了,约布赖特太太,我竟忘了他们大伙是多么看重我。你一定会说,我的精神可真是好极了,对不?不过并不总是这样的。一个人被人看作是个带头人,对他一定有很大的压力,我就时常有这种感觉。” “很抱歉打断你的话,”约布赖特太太说。“可我现在一定得走了。我正好经过角堡路,到我侄女的新居去,今晚她会跟丈夫回来;我看到了篝火,听到大伙儿的声音中有奥利的声音,我就上来看看这儿是怎么回事儿。我很希望她跟我一起走,因为她跟我同路。” “哎,没问题,太太,我正想走呢,”奥利说。 “哎呀,你一定会碰到我跟你说起的那个红土贩子的,”费厄韦说。“他只是回到他的马车那儿去。我们听说你侄女和她丈夫一结了婚就回家来了,我们不多会也要去那儿,想给他们唱支欢迎曲呢。” “真太谢谢你了,”约布赖特太太说。 “不过我们想穿过灌木丛走一条近路,可你穿着长袍没法打那儿走;因此你就不必费事等我们了。” “很好——你好了吗,奥利?” “是的,太太。瞧,你侄女的窗口有灯亮着呢。那就不会让我们走岔道了。” 她指着费厄韦刚才指点的那个山谷底的一点微弱的亮光;两个女人走下了雨冢。 [1] 原文hamlet,即已经没有教堂的小村子。 [2] 原文为法文。 [3] 此处指《神曲》的作者,意大利人但丁。 [4] 原文Limbo,即天主教中所传说的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儿童及好人灵魂所居之处,也指但丁《神曲》的“地狱篇”。 [5] 北欧神话中的雷神,主神奥丁之子。 [6] 日耳曼神话中的主神,相当于北欧神话中的主神奥丁。 [7] 即1605年在英国发生的由盖伊·福克斯等人企图炸毁议会大厦、炸死国王的火药阴谋。 [8] 即古代克尔特人中一批有知识的人,担任祭司、教师和法官,或当巫师、作者等。 [9] 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盗取天火与人而触怒主神宙斯,被罚锁于高加索山崖上,遭神鹰折磨,后被主神之子赫拉克勒斯所解救。 [10] 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和理论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与哥特式艺术技法相结合,主要作品有油画《四圣图》、铜版画《骑士、死神和魔鬼》等。 [11] 17—18世纪间流行的一种缓慢而庄严的小步舞。 [12] 指新人在举行婚礼前连续三个星期天在所属教区教堂等处预告结婚消息,给人提出异议的机会。 [13] 起源于爱琴海的一个民族,公元前12世纪在以色列人到达前不久,定居于巴勒斯坦南部海岸地带。 [14] 一种轻快活泼的苏格兰民间舞蹈。 [15] 一种起源于英国的通常为三拍子的快步舞。 [16] 即托马茜的昵称。 [17] “四年上”指1804年,即英国与法国交战期。 [18] 为《圣经》十二使徒中的四位使徒。 [19] 原文“the Temptation”,即指魔鬼在旷野里对耶稣的试探。 [20] 尼波山属亚巴琳山,与耶利哥山相对。《圣经·旧约·申命记》第32章第49节中耶稣对摩西说:“你上这亚巴琳山中的尼波山去,在摩押地与耶利哥相对,观看我所要赐给以色列人为业的迦南地。”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四章 歇脚收税路[1] 她们走啊走啊,一直不停地往下走去——向山下跨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要超出她们往前走的距离。荆丛刮擦着她们的衣裾,发出了的声响,她们的肩膀不停地被羊齿草拂擦过,这些羊齿草尽管干枯了,却依然像活着时那样笔直挺立,这是因为冬令时节虽已来临,但天气还不料峭,不足以把它们冻倒。两个女人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孤独地走在这阴森森的地方,这很可能会被人称作是一种冒失而不谨慎的行为。然而,这些草木丛生的隐秘处所,对奥利和约布赖特太太来说,却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有如一个熟悉的朋友脸上增添了灰暗的色泽,但并不会令人感到害怕一样。 “坦茜终于嫁给他了,”奥利说,此时坡度渐缓,她们也无需十分注意脚下的步子了。 约布赖特太太缓缓答道,“是的,终于嫁给他了。” “你会十分牵挂她的——她一直跟你住在一起,就像是你的女儿。” “我真是很牵挂她。” 尽管奥利为人不够机巧,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合时宜,不过,由于她为人单纯,别人也就不会感到她问话冒犯了。同样的问题,换了别的人问出来,肯定会引起不快,但她却不会引起他人的见怪。约布赖特太太虽然觉得这个问题重又使她感到十分伤心,却也默认了。 “听说你同意了这桩婚事,真让我大吃一惊,太太,真的,”扎扫帚女人继续说下去。 “奥利,去年这时候,我对这事可比你更吃惊多了。那件婚事牵牵扯扯的事可多着呢。即使我想说的话,我也没法把它们一一告诉你。” “我自个儿就觉着他这人算不上太本分,不配和你的家庭结亲。开一家客店——那算得上什么?不过他很聪明,那倒是真的,大伙还说他曾经是个工程师先生,可由于太过荒唐,已经潦倒失势了。” “这一切我全都明白,不过她希望跟谁结婚就由她去,那样更好些。” “可怜的小东西,毫无疑问,她的感觉使她作出了这样的打算,这是天意。唉,他们想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吧——除了小客栈,他还有几英亩开垦出的荒原地,还养了几匹荒原马,他的举止倒是活像个绅士。唉,泼水难收啊!” “是这么个理儿,”约布赖特太太说。“瞧,终于看见大车路了。这会儿我们走起来要顺当多了。” 关于结婚这个话题没有再接着谈下去;不多一会儿,就来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岔路口,两人就此分手,奥利先开口请求她的同伴跟怀尔德夫先生讲一声,他还没把那瓶葡萄酒送给她生病的丈夫,那是他在婚礼上答应过的。扎扫帚女工走上了左边的小路,那条路过去再翻过一道山脊就到她的家了,而约布赖特太太则顺大车路笔直走去,这条路到了大路的交会处便是淑女店,她估计自己的侄女已经同怀尔德夫结束了当天在角堡的婚礼,回到了店里。 她先走到了人称怀尔德夫田的地方,那是块从荒原上买下的土地,经年累月的耕耘劳作,使这块地成了一块田地。发现这是块可耕之地的人已死于耕耘之劳;继承这块土地的人,则因为要使它变成良田沃土而闹得家道全毁。怀尔德夫就像阿美利哥·韦斯普奇[2]一样来到了这里,安然坐享了由几位前人所创立的这份荣耀。 约布赖特太太走近了这家客店,正欲进去时,却看见离小店两百码处,一辆单马马车朝她驶来,车旁走着个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不一会儿就看清楚了,来人正是先前打听约布赖特太太的那个红土贩子。因此,她没有先进小店,而是走过去,迎上了这辆马车。 马车驶近了,那男人没怎么注意她,就要擦身而过,这时,她朝他问道,“我想,你刚才是在打听我来着是吗?我就是花落村的约布赖特太太。” 红土贩子吃了一惊,将一根手指举到唇边。他停住马,招手示意要她跟他一起退后几步,对此,她虽感到纳闷,但还是照办了。 “我想,你不认识我了吧,太太?”他说。 “不认识,”她说。“哟,对了,我记起来了!你是小维恩——你父亲就是这儿什么地方的一个奶场主对不?” “正是;我认识你的侄女坦茜小姐,不太熟。我有点坏消息要告诉你。” “关于她的事——不?我相信,她刚回家,同她丈夫一起。他们说好了今天下午回来的——就在前面不远的小客栈。” “她不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就在这儿,在我的车里,”他慢悠悠地找补了一句。 “又碰上了什么麻烦?”约布赖特太太喃喃道,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也说不大清,太太。我只知道,今天早上,我在离角堡大约一英里的路上走着,只听见身后有谁就像头小鹿一样在小跑着追我,回头一看是她,她脸色煞白。‘噢,迪格雷·维恩!’她说,‘我就想到那是你,你能帮帮我吗?我碰上麻烦了。’” “她怎么知道你的教名的?”约布赖特太太怀疑地问。 “在我从事这个行当以前,我作为她的男朋友同她约会过。当时她问我是否能让她搭车,说罢便倒下昏了过去。我抱起她,把她放进车内,她就一直在里面躺到现在。她哭了好久,但几乎没怎么吭声;她只告诉我,今天上午她本来是要结婚的。我想让她吃点东西,但她吃不下;最后她总算睡着了。” “让我马上见她,”约布赖特太太说着,急急向大篷车走去。 红土贩子提着灯笼跟在后面,他抢先一步,帮助约布赖特太太在他身旁上了车。车门一打开,她一眼就看见车厢尽头有一张临时搭起的卧榻,四周用帷幔遮着,很明显那是红土贩子把他所有的布幔都用上了,好让睡在小小卧榻上的人不会碰到他的红土。卧榻上躺着一个姑娘,身上盖着一件斗篷。她睡熟了,灯笼的光照在了她的脸上。 灯光下现出了一张俏丽、可爱而又坦诚的乡村姑娘的脸蛋,起伏的褐色头发披落在这张脸上。这张脸虽说不上非常美艳,但可说是十分俏丽。尽管她两眼紧闭,但人们很容易就会联想到,只要有足够的光亮照耀进这双眼睛,这对明眸就会像最璀璨夺目的工艺品一样闪烁生辉。这张脸充满了勃勃生气,不过这会儿,脸上却笼罩着一种不常见的焦虑忧伤的神色。这种神色出现的时候并不长,丝毫无损于那脸上的勃勃光彩,这种光彩最终或许会受到破坏,然而她的脸上却自有一种尊严的表情。她嘴唇上的深红颜色还未褪去,这时,由于缺少了双颊红润的光泽而使双唇显得更其红艳。双唇不时微微开启,吐出一串嗫嚅不清的话语。她似乎正是那种情歌所唱的人物——一个需要用音韵和谐地去看待的人物。 至少有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她并不是生来就该如此被人看的。红土贩子显然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就在约布赖特太太朝里一看,眼光落在她身上时,他用一种他具备的仔细,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睡在那儿的姑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紧接着她睁开了双眼。 带着一点预感,又显出一点疑惑,那张嘴唇也张开了;灯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令人一览无遗地看出她脸上所起的细微变化,表明她头脑里瞬息间的多种思想变化。这是一个纯洁聪敏的人儿,似乎她生活中的这种变动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立即就明白了眼前的情景。 “哦,是我,姑妈,”她叫起来。“我知道您有多害怕,您一定不会相信这一切,可事情就是这样,我竟这样回家来了!” “坦茜,坦茜!”约布赖特太太说道,一边俯下身来亲吻年轻姑娘。“噢,我亲爱的小姑娘!” 坦茜这会儿差不多就要抽泣起来;然而,出乎旁人意料不到的自制力,她一点没哭出声来。她痛苦地轻叹一声,站了起来。 “我根本没想到跟您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更不用说您了,”她急促地说道。“我这是在哪儿,姑妈?” “马上就到家了,亲爱的。就在埃顿洼地。这件可怕的事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就会告诉您。真的就到家了吗?那我要下车走回去。我想从这条小路走回家去。” “不过,我相信,这位好心的男人已经帮了这么大的忙,他一定会一直把你送到我家去的,对吗?”姑妈转过身去问红土贩子,后者在唤醒了姑娘后已经退到了车后,这会儿正站在路边。 “还有必要这么问吗?我当然乐意尽力,”他说。 “他真是太好了,”托马茜喃喃说道。“我过去和他很熟,姑妈,今天一见他,我就想到我最好是搭他的车,而别去坐其他陌生人的车。不过现在我想自己走。红土贩子,请让马停下来。” 红土贩子有点不那么情愿,却温和地顺从了她,将马车停了下来。 姑妈和侄女下了马车,约布赖特太太对车主说,“如今我对你非常熟悉了。你父亲留给你的生意不是挺好吗,你为什么要改行呢?” “是啊,我改了行,”他答道,看着坦茜,后者脸稍稍一红。“太太,今晚你不再需要我了吧?” 约布赖特太太抬眼看看黑黝黝的夜空,又看看山丘和渐次黯淡的篝火,再看看附近小客店那明亮的窗户。“我想不需要了,”她说,“因为托马茜想走回去。我们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完这条小路到家的,这条道我们很熟。” 这么交谈了几句后,他们就分手了,红土贩子赶着马车朝前走去,两个女人却站在大路上不动。等到大车和它的车主走得很远,听不到她们的说话声时,约布赖特太太立即向她的侄女转过脸去。 “好了,坦茜,”她板着脸说道,“这场不光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1] 原文“turnpike road”,即18世纪中叶,为收取养路税,在路口设卡,称为收税路。 [2] 阿美利哥·韦斯普奇(1454—1512),意大利商人和航海家,在1501—1502年的探险航行中,确认新发现的大西洋以西的陆地不是亚洲部分而是一个新大陆。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五章 老实人的窘困 看来托马茜似乎完全被姑妈态度的改变震慑住了。“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嘛:我没——没结婚,”她无力地回答道。“原谅我——姑妈,竟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让您丢脸,我真感到难过。可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提我干什么?先想想你自己吧。” “这事谁也没错。我们到那儿以后,牧师不让我们举行婚礼,因为结婚许可证上还有些不合规定之处。” “有什么不合规定的?” “我也不知道。怀尔德夫先生能对此作出解释。今天早上我走时根本没想到竟会这样回来。”天很黑,托马茜听任激动的泪水不出声地从自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过没人能看见。 “我几乎要说你这是活该——要不是我觉得不该这么说你,”这时的约布赖特太太心中接踵冒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一种是同情,一种是愤怒,两种感情油然而生。“记住,托马茜,这种事可不是我想看到的;从一开始,当你傻乎乎地对那男人有了感情起,我就警告过你,说那人不会给你带来幸福。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因此我竟在教堂里挺身而出——我自己也几乎没法相信我竟会做出这样的表现——好了,结果倒使自己一连几个星期成为众人议论的话题。可话又说回来,一旦同意了这桩婚事,我是决不会同意那些个毫无道理的突发奇想的。订了婚后你就一定得嫁给他。” “您觉得我在哪一刻有过别的打算吗?”托马茜反问道,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我也知道,我爱上他是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可是,姑妈,请您别再用这种话来让我痛苦了,姑妈!您本来就不想让我跟他一起在那儿生活的,对吗?——您的家是我唯一可回去的地方。他说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结婚了。” “真但愿他从来没见到过你。” “太是了,那一来我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别让他再看见我好了。不,我再不想要他了!” “现在说这话太迟了。跟我一起来吧。我倒要进客店看看他是否回来了。当然,我一定得马上把这事问个一清二楚。怀尔德夫先生可别指望对我耍什么诡计,或玩这一类把戏来蒙骗我。” “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是那张结婚许可证不对,他没法在当天再去开一张证书。如果他回来了,他马上就能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 “那他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回来?” “是我不想那么做的!”托马茜又抽噎起来。“当我发觉我们没法结婚时,我就不想同他一起回来,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后来我看见了迪格雷·维恩,我很高兴让他带我回家。这事我只能这么向你解释,你想发火的话,那你就发吧。”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约布赖特太太说;两人向小客店走去。这是家远近都知道的名叫“淑女店”的小客店,招牌上画的是一个主妇,胳臂下挟带着自己的脑袋,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下面,便是为小店的常客们都十分熟悉的那两句对联: 有此女人之淑静 便无男人之胡闹 客店正面朝向荒原和雨冢,高高的雨冢那黑魆魆的阴影似乎正虎视眈眈地瞅着小客店。门上有一块不为人注意的铜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上面竟刻着:“工程师怀尔德夫”——这便是当年他开始从事的职业所留下的,当时有些人对他寄予厚望,将他送往蓓蕾口的一家公司,结果却大失所望,这一来,这块铜牌便成了令人兴奋但毫无用处的遗物。客店后面是花园,再过去便是一条宁静深邃的小溪,将这块地方与荒原分隔开来,隔着小溪便是那片草地。 不过眼下这片浓沉的夜色使人除了看见天际的轮廓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屋背后淙淙的流水声清晰可闻,缓缓旋转的水涡在成排芦苇夹岸的小溪中蠕行,茸毛头已经干枯的芦苇形成了两岸边的一道屏栏。微风吹过,芦苇便互相拂擦,发出了阵阵声响,就好像是低声下气的教会会众的祈祷声,阵阵声响便让人知道了还有这片芦苇的存在。 那扇点着蜡烛的窗子没拉上窗帘,因此先前在山谷里点篝火的人能看见从那儿发出的烛光,不过,这扇窗子的窗台很高,过往的行人在外面是没法看见屋里的动静的。一片很大的阴影罩住了半个天花板,依稀可辨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似乎在家,”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也要进去吗,姑妈?”托马茜无力地问。“我想不进去了;那样不好。” “你当然得进去——当着你的面,他就没法对我编造一套假话了。我们在屋里呆不了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走进敞开的过道后,她在内客厅的门上敲了几下,把门扭开,探头朝里望去。 出现在约布赖特太太眼前的,是火炉前一个男人的后背和双肩。那就是怀尔德夫,他立即回过头,站起身,上前迎接这两位来客。 他还是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从他的形体和举动这两方面来说,他的举动更能吸引人的注意。他优雅的举止很是出众,在他的一生中,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足以令女人为之倾倒。接下来引起人注意的,便是他身体的各个部分了,其中可见一头浓密厚实的头发,从头上耷拉到前额,他的前额天庭高耸饱满,轮廓就像一面早期哥特人的盾牌;浑圆光滑的颈脖就像一个圆柱体。他下半身的体形显得轻健匀称。总之,他是一个不引男人妒羡,却不令女子讨厌的男人。 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过道里的年轻姑娘,便说道,“托马茜,这么说来你已经到家了。亲爱的,你怎么能就那样离开我哪?”又转身向着约布赖特太太:“跟她急也没用。她就是要走,一个人走。” “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约布赖特太太以傲慢的口吻发问了。 “请坐,”怀尔德夫说,为两位女士搬来了椅子。“唉,这真是个愚不可及的错误,可这样的错误就是发生了。那张结婚许可证在角堡无效。它的使用范围仅在蓓蕾口,可我先前并没仔细看过,因此一点不知道。” “可你不是一直待在角堡的吗?” “不,我一直都在蓓蕾口——直到两天前才离开——我原来打算在那儿娶她;可等我去接她时,我们又决定到角堡去结婚,竟忘了去开一张新的结婚许可证。这一来就来不及再赶回蓓蕾口了。” “我想这事全得怪你,”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们选择了角堡,这都是我的错,”托马茜恳切地说。“我想那儿没人认识我,所以我提出到那儿去结婚。” “我可知道得很清楚,这事责任全在我,用不到你来提醒我,”怀尔德夫回答得很干脆。 “发生这种事可不能说说就完,”姑妈说道。“它会让我和我家庭的声誉受到极大的损害;让人知道后,我们会有一段日子相当难过哪。明天她还有什么脸去见她的朋友?这样的打击太大了,我不能就此轻易罢休。这事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她的名誉。” “乱扯,”怀尔德夫说。 他俩这么交谈时,托马茜那对大大的明眸不停地从这个人的脸上望到那个人的脸上,听到这里,她焦急地开了腔,“姑妈,您能不能让我单独同达蒙谈五分钟?你说好吗,达蒙?” “当然,亲爱的,”怀尔德夫说,“只要你姑妈不在意的话。”他把她带进了隔壁的一个房间,而将约布赖特太太一个人留在了火炉边。 门一关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时,托马茜便将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苍白脸庞转向他,立即开了腔,“这事真要毁了我了,达蒙!今天早上在角堡时,我并不是对你发火而离开你的;我只是害怕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并没告诉姑妈我今天有多痛苦;我要沉住气,控制好说话的声音,还要露出笑脸,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事叫我有多难啊;可我尽力这么去做了,这样她不至于更迁怒于你。亲爱的,我知道你对这事也是无能为力的,不管姑妈怎么去想。” “她真让人太不痛快了。” “是啊,”托马茜喃喃地说道,“我想现在我似乎也是这样的……达蒙,你现在准备拿我怎么办?” “拿你怎么办?” “就是啊。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嘀嘀咕咕地说的一些事,有时也真会让我对你起疑心。我想,我们是打算结婚的,对不?” “我们当然是要结婚的。我们只要在星期一去蓓蕾口,就可以立即举行婚礼了。” “那就一定去吧!——唉,达蒙,你真叫我说什么好呢!”她用手帕捂住脸。“我在这里求你娶我;可按理说来,倒是你该跪下来恳求我,恳求你的冷酷的女主人,不要拒绝你的请求,说如果我拒绝你会让你心碎的。我先前老是想,那将会是多么甜美的一幕;可一切却完全不是这样!” “是啊,现实生活从来就不会那样的。” “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如果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我是不会在乎的,”她补充说,表现出那么一点自尊;“是的,没有你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放不下的只是我姑妈。她是那么高傲,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家庭的名誉,还不等这件事传开,她就会因羞愧而送命的——会这样的。还有我的堂兄克莱姆也会因此而受到很大的伤害。” “那样说来,他这人一定很缺乏理智。事实上,你们都很缺乏理智。” 托马茜脸孔微微一红,不过并不是出于爱。尽管眼下的感觉让她脸红,也只是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她又低声下气地说道,“如果我有法子的话,我是根本不想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你最后总会有法子影响我姑妈。” “平心而论,这事差不多就该由我来做,”怀尔德夫说。“为了赢得她同意,想想我都受过些什么吧;结婚公告让人给否认了,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种侮辱,而对我这样一个既敏感又生性忧郁,只有苍天了解的男人来说,更不啻是加倍的侮辱。我永远忘不了结婚公告给否认这回事。一个更不讲理的男人,只要处在我现在这样的地位,他准会就此撂手,让你姑妈为此事好好受用一番呢。” 在他说这番话时,她用那对忧伤的眼睛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她的神态表明,在这间房间里如此敏感的人并不止他一个。看到她真的那么痛苦,他似乎也感到不安,忙找补道,“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反应罢了。我丝毫没有不想完婚的打算,我的坦茜——我对此也无法忍受。” “我知道你受不了的!”漂亮的姑娘说道,脸上又泛起了光彩。“你忍受不了见到一丝一毫的痛苦,或是任何令人不快的话语,甚至受不了一点不愉快的味儿,你是决不会给我和我的家人造成痛苦的。” “只要有办法,我是肯定不会的。” “伸出你的手来,达蒙。” 他不经意地将手伸给了她。 “哎,天哪,那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说道。 他们听到小客店前面响起了嘈杂的唱歌声。在这片闹声中,有两种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突出:一种是粗重响亮的低音,另一种是带着呼哧声的尖细的高音。托马茜分辨出那分别是蒂摩西·费厄韦和坎特大爷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但愿不是吵吵嚷嚷的欢乐游行,”她说罢,用害怕的眼光望着怀尔德夫。 “当然不是;不,那只不过是那批荒原佬来给我们唱歌表示欢迎罢了。真叫人难以忍受!”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走起来,这时屋外的人们开始欢快地唱起来—— 他告诉她说她是他毕生的乐趣。 如果她不反对他就要娶她为妻; 她没法拒绝,他们双双去了教堂, 年轻的威尔得意忘形,年轻的苏满意非常, 他将她抱在自己的双膝上吻个不停, 世上还有哪个男人比得上他那么可爱! 约布赖特太太猛然从外屋冲了进来。“托马茜,托马茜!”她一边叫道,一边恨恨地看着怀尔德夫;“这个亮相可太妙啦!让我们赶快逃吧,快走!” 然而这时要从门口走出去已为时过晚。前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敲门声。走到窗边的怀尔德夫又踅了回来。 “站住!”他急切地说道,将手放在约布赖特太太的胳膊上。“我们四下都给围住了。那儿可不只一个人哪,他们足足有五十个人。你就跟托马茜呆在屋里,我出去对付他们。看在我的分上,你们必须呆着别动,等他们走开,这样好让人看了觉得这儿就跟没事似的。好了,亲爱的坦茜,千万别露面——等这事过去我们一定结婚;你可以跟我一样看得明明白白的。坐着别动,就这样了——别多说话。我来应付他们。一帮愚笨的蠢货!” 他将惊慌不安的姑娘按坐在一把椅子里,转身来到外屋,打开门。门口通道上立即出现了坎特大爷的身子,他正和站在屋前的那些人一齐唱着。他走进屋,心不在焉地冲着怀尔德夫点点头,他的嘴依然张开着,五官由于还沉浸在齐唱曲中而绷得紧紧的。等这支歌唱完后,他十分真诚地开了腔,“专来欢迎新婚夫妇,上帝祝福你们!” “谢谢,”怀尔德夫说,声调干巴巴的,十分恼怒,他的脸色阴云密布,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 紧跟在坎特大爷后面,进来了一大帮人,内中有费厄韦、克里斯廷、挖泥煤的萨姆、汉弗莱,以及别的十来个人。所有的人都冲着怀尔德夫微笑,爱屋及乌,一个个还都冲着他的桌子、椅子和别的什么东西微笑,显得那么笑容可掬。 “我们毕竟还是落在了约布赖特太太后面,”费厄韦说,将他们进入的这间客厅与两个女人坐的内室分开的是一扇玻璃隔板,他通过这扇隔板认出了约布赖特太太的帽子。“你瞧,怀尔德夫先生,我们是打大路过来的,她是打小路绕过来的。” “我瞅见了新娘的小脑袋!”坎特大爷也从那儿望去,认出了托马茜正挨在姑妈身旁,显得既可怜又胆怯。“还不太习惯待在这儿——唔,没啥,有的是时间。” 怀尔德夫没去答腔,或许他觉得越早拿出东西款待他们,这帮人越会早早离去,于是他取出一个石料的酒罐,立时给一切添加了一股温馨的味道。 “我知道,那正是这种场合该拿出来的酒,”坎特大爷说,想表现出一个体面人应有的气度,并不急于要去品尝。 “不错,”怀尔德夫说,“是些陈酿蜂蜜酒。我希望你们会喜欢。” “噢嗨!”来客们发自心底应道,在需要表现出斯文礼节的场合,以这样的回答来掩饰更热切的情感是十分自然得体的。“天下没比这更好的酒了。” “我可以发誓,不会有更好的酒了,”坎特大爷补充了一句。“如果说这蜂蜜酒还有什么不足的话,那也只能说它容易使人喝醉,会让人好一阵子想睡。不过谢天谢地,明天是星期天。” “有一次我喝了点这种酒,我觉得自己完全就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士兵,”克里斯廷说。 “你会再次有这种感觉的,”怀尔德夫屈尊俯就地说。“小杯还是玻璃酒杯,先生们?” “嗯,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们就用无柄大口酒杯传着喝吧,省得倒来倒去把酒都溢出来了。” “不要那种滑不溜秋的玻璃杯,”坎特大爷说。“嗨,乡亲们,那种杯子有什么好啊,又没法把它放到火烬中去暖一暖,我说的是不是啊?” “正是,大爷,”萨姆应道;于是蜂蜜酒便在众人手中传开了。 “唔,”蒂摩西·费厄韦开了腔,总觉得自己该说上几句这样那样的好话。“结婚可真是件值得的事,怀尔德夫先生;你娶到的这个女人是个宝,我就是这么说。一点不错,”他转向坎特大爷,提高嗓门,好让隔间屋里的人听到,“她父亲(他将头向内屋一侧)是至今为止的一个大好人。对任何不光彩的事他总是表现得极为愤恨。” “那不太危险了吗?”克里斯廷问。 “我们这个地方很少有人能同他一争高下的,”萨姆说。“每当举行聚会时,他总是走在前面的乐队里,吹奏着单簧管,似乎他这一生除了单簧管外从不玩别的。等走到教堂门口,他就会扔下单簧管,登上楼台,抓起低音提琴,顾自拉起来,好像他除了低音提琴外从不玩其他乐器。人们——就是那些真正懂得五线谱是怎么回事的人——就会说,‘一点不假,我看这跟刚才那个吹出一手好单簧管的人就好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我还记得,”割荆柴的说。“真是了不起,一个人竟能一直握住那根单簧管,而且从不错一个指法。” “还有金斯比尔教堂,”费厄韦又重新扯开去,就好像一个人打开了同一座富矿的又一条新矿脉。 怀尔德夫感到难以忍受,连气也透不过来,他透过隔板朝关在里面的两个女人望去。 “他总是在星期天下午出去拜访他的老熟人安德鲁·布朗,此地第一流的单簧管手;也是个相当出色的人,不过他的演奏稍稍刺耳了些,你们可还记得吗?” “是这么回事儿。” “在做礼拜时,有时约布赖特乡亲会取代安德鲁的位置,让安德鲁稍稍打个盹,这是任何朋友都会这么做的。” “任何朋友都会这么做的,”坎特大爷说,而其余的听众则不吱声,只是频频点头,表示他们同意这看法。 “等安德鲁一睡熟,约布赖特乡亲从他的单簧管里吹出了第一个单簧音,教堂里所有的人立时察觉到,他们当中出了个不同寻常的人。所有的人都把头扭过去,大家都会说,‘啊,我想是他!’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个星期天——那次正是拉低音提琴的日子,约布赖特带来了他自己的提琴。是演奏第一百三十三首赞美诗[1],吹的是《利迪亚》调。等他们一起唱到‘这好比那贵重的油,浇在亚伦的头上,流到胡须,又流到他的衣襟’时,约布赖特乡亲正好全身心地投入了他的演奏,他猛拉琴弓,几乎将那把提琴一拉为二。教堂里所有的窗子都发出了格格的声响,似乎暴风雨正在降临。老牧师威廉姆斯穿着圣洁的白法衣,十分自然地举起双手,就像他穿着家常衣服一样,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噢,我们教区竟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不过整个金斯比尔确实没一个人能比得上约布赖特。” “窗户那么震动不危险吗?”克里斯廷问。 没人答理他;这一刻,所有的人都如痴如迷地坐在那儿,为所描绘的演奏场面所倾倒。就跟法里内利[2]在王妃公主们面前的引吭高歌,谢里丹[3]那有名的比格姆演讲,以及其他这类例子一样,由于这些风光情景早已不为世人所见,因而在那个值得纪念的下午,已故的约布赖特先生的“壮举”便更其显得荣耀辉煌了,当然,如有可能将它跟别的例子加以比较,进行评判的话,倒或许会大失其光彩的了。 “决计想不到他竟然会英年早逝,”汉弗莱说。 “唉,在他去世前几个月,他已成了半截入土的人了。那时,女人们还总是在绿山市集上举行赛跑,争夺睡袍罩衣什么的,我老婆那时还是个爱蹦爱跳的长腿姑娘,还没一个出阁的姑娘那么高,她跟其他娘们一起去了,因为她那时还没有变得那么笨重,还是个赛跑好手哪。等她到家后我说——那时我们还刚成亲不久——‘宝贝,你赢得了什么啊?’‘我赢了——哎,我赢了——一块衣料,’她答道,脸也红了那么一会。那一准是贴身内衣而不是件长袍,我寻思道;果然是件贴身内衣。嗳,想想也怪,如今她不管对我说什么,脸都不会红一下的,可当时连说这么件小事儿也……不过,那时她接下去说的,也便是我如今要讲的这件事了,‘哎,甭管我得的是什么衣服,白的也罢,有花的也罢,让人瞧的也好,没人瞧的也好,(在那些日子里,那可确实能算作一件大有派头的衣服了。)我真是宁可不要它也不想看到我见到的那件事儿。可怜的约布赖特先生刚到市集,人就变得很不舒服,又硬给送回家去了。’那是他最后一回在教区露面。” “他就此一天天衰弱下去,不久便听说他去世了。” “你们觉得他去世的时候会很痛苦吗?”克里斯廷问。 “噢,不会;完全是另种样儿。他毫无心灵的痛苦。他真幸运,成了万能的上帝的人了。” “可其他人呢——费厄韦先生,你觉得他们会很痛苦吗?” “那要看他们是否害怕了。” “我可一点不害怕,我感激上帝!”克里斯廷紧张兮兮地说道。“我很高兴我不怕,这样到那时候我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我想我不会害怕的——不过如果我害怕了也没办法,我可受不了那份痛苦。我只希望到时我能不害怕就好了。” 一阵凝重的沉默,这时,蒂摩西打没遮没挡的窗子往外望去,他说,“咦,那个小篝火是怎么回事儿,就是挨近老船长维伊家的那个!真怪,这篝火老烧得那么旺,一点没变过。” 所有人的眼光都往窗外望去,没人留意到怀尔德夫赶紧掩饰起了他脸上即刻闪现一下的神情,那神情表明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不错,就在远处昏暗的荒原山谷,雨冢的右边,确实能看见那火光,小小的,但跟先前一样,篝火烧得很稳,一点不见减弱。 “那火点得比我们的篝火还早,”费厄韦顾自说下去;“可这会儿周围所有人的篝火都熄了,它却还亮着。” “不定那火烧得真有点名堂!”克里斯廷喃喃自语道。 “什么名堂?”怀尔德夫不客气地问道。 克里斯廷正在想东想西,一时间没作出回答,蒂摩西帮他作了回答。 “先生,他的意思是,住在那儿的那个黑眼睛的俏人儿,有人说她是个女巫——没办法,我只能在这么个漂亮的姑娘头上加上这么个称呼——她总是显得那么傲慢,古怪;说不准她真是个女巫呢。” “如果她不介意的话,我倒真想向她求婚,哪怕她那对蛮横的黑眼珠会给我带来厄运也无所谓,”坎特大爷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爹,你别这么说!”克里斯廷恳求道。 “唔,哪个男人同这女人结了婚,那真会让人眼花缭乱,他也就不必在他最好的客厅里去挂上一幅不同寻常的美人画了,”费厄韦清脆地说道,狠狠喝了一大口蜜酒,放下了大酒杯。 “而且也得到了一位像北极星一样深沉的伴侣,”萨姆说罢,举起酒杯,喝光了杯里仅剩的那点酒。 “哟,说真的,我想我们该走了,”汉弗莱说道,看了看空酒罐。 “不过我们不该给他们再献上一首歌吗?”坎特大爷说。“我就像一只鸟儿,张口便来词儿!” “谢了,大爷,”怀尔德夫说。“可我们现在不想再烦扰你们了。过几天再唱吧——到时候我会举办个晚会的。” “等着瞧吧,我会学会十支新歌到时来唱,要不我就什么也算不上了!”坎特大爷说。“你尽可相信,我不会就此告辞,让你失望的,怀尔德夫先生。” “我完全相信你,”这位先生说。 说罢他们就离去了,并祝愿他们的男主人新婚愉快健康长寿,如此这般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怀尔德夫将他们送到门口。门外便是那一大片向上延伸而去的荒原,在他们的脚下便是一片无际的黑幕,直抵天际,那儿第一次可以看见一个形体出现在雨冢低处的前部。由挖泥煤的萨姆带头,一行人鱼贯隐入浓郁的夜色中,各自寻路回家去了。 等到听不见荆豆摩擦他们的裹腿发出的簌簌声,怀尔德夫才踅回他让托马茜和她姑妈呆在那儿的那间房里。女人们不见了。 她们要离开这儿的唯一出路便是后窗;果然,窗户大开着。 怀尔德夫自嘲地一笑,思忖了一会,百无聊赖地回到前室。他的眼光当即落在了壁炉台上的一只酒瓶上。“唉——老道顿!”他喃喃自语道;又走到厨房门口大声嚷道:“有人吗,谁能帮忙带点东西给老道顿?” 没人应答。房间空寂无人,帮他干杂活的那个小伙子已经睡了。怀尔德夫踅回屋,戴上帽子,拿起那酒瓶,离开了家,他将门锁上,因为今晚客店里没旅客。一走上小径,迷雾冈上的那堆小篝火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的小姐,你还等在那儿吗?”他喃喃说道。 不过,他当下并没朝那个方向走去;而是朝那小山的右边拐去,他在一条车辙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一座小屋走去,跟荒原上所有住家一样,此时唯有从小屋卧室窗户里透出的一点微弱光线,才能让人看出小屋所在的位置,这便是扎扫帚的奥利·道顿的家,怀尔德夫走了进去。 楼下一片漆黑;不过他摸索着找到了一张桌子,他将那瓶酒放到了桌上,再过一分钟他便又出现在荒原上。他站直身子朝东北面那不熄的小篝火望去——那堆篝火高踞于他的头顶上方,不过没有雨冢那么高。 我们已经知道了,当一个女人在深思熟虑时会发生些什么[4];一件事只要有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参与,这类警句就不总是只限于女人的。怀尔德夫站住了,站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地呼吸着,显得为难困惑,随后无奈地自语道,“算啦——老天在上,我想,我一定得去她那儿!” 他没有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而是迅速地沿雨冢下的一条小道朝那亮光走去,无疑,那是一个信号。 [1] 即《圣经·旧约·诗篇》中第133首,由英国桂冠诗人内厄姆·泰特(1652—1715)所写,由英国牧师和诗人尼古拉斯·布雷迪(1659—1726)谱曲。 [2] 卡洛·法里内利(1705—1782),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曾于1734年为英国王家演唱。 [3] 理查德·布里斯林·谢里丹(1751—1816),英国杰出的社会风情喜剧作家,重要的政治家和演说家。1780年当选为下院议员,曾在外交部、财政部和海军任要职,在议会中持独立见解,能言善辩,被认为是位雄辩的演说家。 [4] 此句出自英国作家、诗人约瑟夫·艾迪生(1672—1719)所创作的悲剧《卡图》中的“深思熟虑的女人便是心烦意乱的”句子。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六章 天际处的人影 当整个埃顿荒原上这批人离去后,荒原点篝火的这个地方又回归到了往常的孤寂,一个浑身包裹严密的女性身影离开了那堆小篝火所在之地,慢慢接近了先前人们汇聚的雨冢。如果红土贩子一直在留神观望的话,他或许就会认出这就是先前在冢顶上茕茕孑立、见到有人走近便立即消失了的那个女人。她登上了冢顶的老位置,留在那儿迎接她的只是烧尽的篝火留下的红红的炭烬,就像已消逝的白天留下的一闪一眨的眼睛。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围绕着她的是一片渺茫无垠的夜幕,然而,跟底下荒原那一片漆黑相比,这片没黑透的夜幕或许可看作一个可原宥的轻罪,而不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大罪了。[1] 她身材修长挺拔,举手投足处处表现出她的淑女风度,这便是眼下可从她身上看出的一切,她全身裹在一块按老式样对角折叠起来的长披巾里,头上包着一块大围巾,这是此时此地出现在这儿的必要之举。她背过身站着,避开从西北面吹来的大风;不过,初看之下,她背朝西北方向究竟是因为她所处的特定位置须得避开那凛冽的大风,抑或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东南方向,就不得而知了。 处于四下荒原中心点的这个地方是一片死寂,她静静地伫立着,跟这片死寂浑为一体,然而她为什么这样做依然是不得而知。她那非同寻常的定力,那种一眼可见的孤寂,对沉沉黑夜的毫不顾忌,以及其他种种,全都表现出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这是一片广袤的乡野,它那无法改变的凶险环境曾使得恺撒每年总是急于在秋分前进攻,以摆脱它入秋后的那种昏冥[2];而从南方来的旅行者,又总是把我们这个岛国描绘成像荷马笔下的辛梅里安那片土地[3]一样的风景和气候,这样一个地方初看起来,肯定不是一个让女人感到友好的地方。 或许倒有理由认为她是在倾听风声,因为随着夜色渐浓,风声乍起,颇引人注意。确实,这风看来是应景而起,就像此景应此种时刻而随之出现一样。有时,风声听起来十分特别,此时此刻所听到的风声在别处是不可能听得到的。一阵紧接一阵的大风频频从西北方刮来,而每一阵风吹过便分化成了三种声音,能让人听出有最高音,次低音和低音。风儿吹过凹地和高处形成了一种高低起伏的风声,奏出了这曲最凝重的和声。接着还能听到一株冬青发出的浑厚的男中音。还有一种声音,听起来比前两种声音力量小,但音调却更高,它渐次减弱,拼命发出一种粗糙嗄哑的音调,那便是此处特有的声音。这种声音比其他两种声音更轻微,更难以立即听清,却更其能拨动人的心弦。这种声音或许便可称作这片荒原的语言特点;这种声音除了在荒原上能听见外,恐怕别处再也难寻,这倒也隐隐可解释这个女人之所以全神贯注的原因,她跟先前一样,始终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十一月里所刮起的这一阵阵悲怆的风声,听起来跟一个从九十岁老人喑哑的破嗓子里唱出的声音非常相似。它是一种嘶哑的飒飒声,声音干枯,薄如破纸,它从耳畔刮过,让人听来声音是如此真切,这种久已听惯、被风刮过荒原的边边角角所造成的飒飒声,简直让人觉得可以用手触摸到。它也是无数细小植物被风刮过后一起发出的响声,这些细小植物既不是茎杆、树叶、果实、叶片、荆棘、地衣,也不是苔藓。 它们是已过去的夏季留下的干枯的轮生叶欧石南,当时它们是那么柔软,一片紫红色,如今却被米迦勒节[4]的雨水冲刷得惨淡无色,再被十月的太阳晒得干瘪僵硬。一片干瘪的石南叶的声音低不可闻,而数百片叶子发出的声音也只是在四下一片沉寂中才能听到,因而这整个山坡上无数片枯叶发出的声音,传到这女人的耳朵里,也只不过是一些时断时续的平板枯燥的宣叙调而已。然而在今晚这片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声音中,几乎没哪种声音能比它更有力量,能使一个聆听者马上会想到这声音的来源。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能看见这汇合到一起的声音的无穷无尽;大风抓住了每个小叶的小小的喇叭口儿,从口里吹了进去,疾冲而过,又从这小小的喇叭口儿吹出,好像这小小的喇叭口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 “精灵使它们感动”,注意到眼前情景的人都会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而一个富有感情的倾听者原本具有的恋物情结或许还会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毕竟,此时此刻,并不是左边斜坡上那一片昔日黄花儿在发出声响,也不是右边斜坡或是前面斜坡所发出的声响;它是某种具有人格意义的东西在同时透过所有这四周的花儿在说话。 突然之间,就在雨冢上,在这荒寂之夜的动人声音之中,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它是那么自然地与别的声音融和在一起,简直使人分辨不出它是何时而起又是何时消失。那是矮树、灌木丛、轮生叶欧石南一齐打破了沉寂;最后,这女人也发出了声音,就好像她要在其他同样滔滔不绝的声音中掺和上一句似的。她的声音在风声中发出,立时与其他声音相融和,又和它们一起悠悠而逝。 她发出的只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很明显,是有感而发,是为着心底驱使她前来此地的那件事。这声叹息里含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放任,似乎这女人的头脑已经认定这是没法控制的,一下吐出了这声叹息。由此也可明显地看出,她一直生活在一种压抑的环境之中,而不是一直处于一种慵懒、呆滞的情况之下。 远远地,山谷底下的小客店窗户里的淡淡灯光依然亮着;又稍稍过了一会儿,便可看出,这女人的叹息并不是为自己的举动或是对周围情景的即时反应,而是因那扇窗户,或者说因窗户里的动静所引起。她举起左手,手里握着一架没打开的望远镜。她拉开望远镜——迅捷的动作似乎表明她久已习惯于这件事——然后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径直向那亮着灯光的小客店望去。 紧紧包着她头部的那块大围巾这会儿稍稍后缩了一点,使她的一部分脸庞露了出来。在周围沉沉一色的夜幕映衬下,她的脸部侧影显露出来;看上去就好像萨福[5]和西登斯[6]夫人的侧影复活,复合成一个既不像两个本人,却又能表明是这两个人的人。然而,这只是从表面看看而已。通过一张脸的轮廓线条或许能确准某个人特定的性格特征;然而要充分看出人的性格,却只能从脸部的变化加以了解。所以,要了解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大多总是通过所谓的脸部表情的变化而来,它要比身体其他部分的活动合起来更能反映人的性格。眼下便正是这种情况。因此,完全处于夜色笼罩中的这个形体只暴露出了小小的一部分脸部,而她的大部分脸部却依然无法窥见。 最后她停止了这种窥探举动,合上了望远镜,转身朝向那渐渐熄灭的炭火余烬。这些余烬现在发不出光焰了,只有当一阵格外轻柔的风吹过,余烬才会猛地一亮,就好像姑娘脸上出现的赧颜,随后又消失了。她朝这没了声响的火堆俯下身去,从烧焦的木柴中挑了一根一端炭火已烧得很亮的木柴,然后带着它回到了她先前所站的地方。 她用嘴吹旺这块炭火,一边将这木柴凑到地上;炭火隐隐照亮了地皮,显出了一样小小的物体,原来那是个沙漏(尽管她自己戴着表)。她朝炭火吹了一口长气,看出沙漏里的沙已全部漏完。 “咦!”她喊了一声,显得很惊诧。 被她吹旺的火光显得很亮,火苗瞬间的一闪,照亮了她的脸部,让人看到了那两片无与伦比的樱唇和一张脸颊,可头巾依然包着她的头部。她扔下木柴,拿起沙漏,把那架望远镜夹在胳肢下,然后向前走去。 小山脊上有一条人踩出来的隐隐的痕迹,这个女子便是沿此前行。对这条被人踩出的痕迹,只有十分熟悉它的人才称它做小路;间或有一个孤独的旅人走过,即便是在大白天,恐怕也未必就会注意到它,而荒原上常来常往的居民即使在午夜也不会找不到这条小路。在天色昏黑,连大路也无法看清的时候,要能顺这种其实还根本算不上路的小径前行,得全然依赖于一双脚的格外敏感的探摸,这种敏感又得自于经年累月在晚间出没于这种少有人迹行走的地方。对一个经常在这种地方行走的人来说——他们能区分出脚下究竟踩的是未经践踏过的嫩草地,还是坚硬的沙砾小道——即使穿着最厚的靴或鞋,也能从脚底的感觉上知道脚下是什么路。 这个孤寂的人儿走在这条走惯的路线上,丝毫没去注意风仍在吹刮着枯死的石南花铃所发出的声音。在沿着一条冲沟边缘前行时,她甚至没有扭头去看看一群黑乎乎的正在沟地觅食的动物。当她走近时,它们一哄而逃。那是一些名叫荒原小马的小野马,大约有二十来匹。它们无羁无绊地在起伏蜿蜒的埃顿荒原上漫游,不过,由于数量太少,无法给这片孤寂的荒原增添多少生气。 这个夜行者眼下是心无旁骛,一个细小的意外倒可以看出她这么心不在焉到了什么程度。一丛黑莓挂住了她的裙子,使她不能再迈步前行。她并没有用手去拉开树枝,急着赶路,却听任自己被动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她想到要脱身时,她就左右转动身子,这才挣脱了多刺的树枝。她完全处于一种沮丧而失意的迷惘之中。 她行进的方向是那堆一直燃烧着的小篝火,也就是先前吸引住雨冢上的人们以及山谷底下的怀尔德夫注意力的那堆小篝火。篝火火苗发出的微弱亮光开始照射在她脸上,不一会,就看见这堆火原来并不是在平地上烧起的,而是点在两条土围堤的接合处的一个凸出部上。土围堤外面是一条小沟,除了这堆火底下那一小段外,水沟全干涸了,而点火的凸角正下方是一个很大的水塘,水塘四周长满了石南和灌木丛。平静的水面倒映出这堆小篝火。 相连接的土围堤上没有一道树篱,除了长着一丛一丛各不相连的荆条外什么也没有。这些荆条丛在土堤顶一路排开去,就好像城墙上的一个个用木桩戳出的人头。一根装有其他船用索具的白色桅杆竖立在那儿,每当篝火燃得很旺时,火光照亮处可以看见桅杆高高地直指乌黑的云块。所有这一切极像是一个防御工事,而点燃其上的则是一堆联络用的烽火。 一个人影也不见,然而,时不时地,土堤后面会冒出一个白兮兮的东西,然后又消失了。那是只小巧的人手,在将一片片木柴加入火中;但也只能看见这只手,真像是困扰伯沙撒[7]的那只手。不时,一块炭烬从土堤上滚入水塘,发出嗤的一声响。 水塘的一边,用泥土粗粗地垒成台阶,让人能登上土堤,这个女人就是从这儿上来的。土堤内是一片荒芜的田园,不过,一眼便可看出这儿曾经有人耕作过;不知不觉间便长起了蕨类植物和石南,并大有昔日那种完全占据这儿的气势。再往前去,隐隐可见一幢不规则的住宅,还有花园和外屋,屋后则长着一丛冷杉。 这个年轻女人——从她十分轻松地一跃跳上了土堤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很年轻——没有从土堤走到里面去,而是在土堤上一直走到点着那堆篝火的堤角。如今,这堆篝火长燃不熄的原因搞清了:烧的燃料是锯断又劈成细条的硬木柴——就是那些三三两两长在周围山坡上的多节的老荆棘树干。土堤的内角还有一堆这样的木柴片;一个小男孩正待在这一角,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他时不时随随便便地往火里扔上一根木柴,看来这桩活计在今晚已占去了他相当多的时间了,因为他的脸上多少显得有点疲惫。 “真高兴你来了,尤斯塔西雅小姐,”他说道,轻松地吁了一口气。“我可不乐意就一个人待着。” “别胡说。我只稍稍走开了几步。我只离开了二十分钟。” “看来像有好久了,”沮丧的男孩喃喃道。“你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啦。” “咦呀,我还以为你点了个篝火会很高兴呐。我给你这么个机会你不感激我吗?” “感激是感激,可这儿没人跟我一起玩哪。” “我想我离开这会儿没人来过吧?” “除了你外公没人来过;他出门过一次,想找你。我告诉他你到那边山上去看别的篝火去啦。” “真是个好孩子。” “我想,我听到他又过来了,小姐。” 从宅子那个方向过来一个老人,走进了篝火的外光圈。他就是当天下午在路上赶上那个红土贩子的老人。看上去他很挂念这个站在土堤顶上的年轻女子。从他张开的嘴里,露出一口完好无缺的像帕利安瓷[8]似的白牙。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屋去啊,尤斯塔西雅?”他问道。“差不多是该上床的时候了。我到家有两小时了,我很累。你真太孩子气了,在外面呆了这么久玩篝火,浪费了这么多好柴火。这可是柴火中最稀罕的,是我宝贵的荆棘树根,我留着是准备圣诞节用的——你差不多把它们都烧光了!” “我答应给约翰尼点个篝火,他就是乐意让这篝火一直点着嘛,”尤斯塔西雅说话的神态立时表明她是这儿绝对的女王。“外公,你去睡嘛,我很快会跟着进去的。你喜欢这堆篝火,是吗,约翰尼?” 男孩疑惑地抬头望了望她,嘟囔道,“我想我再也不想点了。” 她的外公已经转回身去了,没听到男孩的回答。等白发老人一消失,她便十分恼怒地对男孩说,“不知好歹的小东西。你怎么能跟我唱反调?如果你现在不让这篝火点着,你今后休想再有篝火点了。来,告诉我,说你喜欢为我做事,别否认这点。” 沮丧的小孩说,“好吧,我乐意,小姐,”说着便继续敷敷衍衍地去拨弄着篝火。 “再呆一会儿,我就给你一个弯曲的六便士硬币,”尤斯塔西雅更为温和地说。“每隔二三分钟就加一根柴火进去,可别一次加太多。我要沿这堤顶再走一走,可我不多久就会回来的。如果你听见一只青蛙扑通跳进水塘,就好像一块石子扔进了水塘,你可一定要跑来告诉我,因为那表明天要下雨了。” “好的,尤斯塔西雅。” “是维伊小姐,先生。” “维伊——斯塔西雅小姐。” “那还差不多。现在加一块柴火。” 这个小奴隶就还像先前一样,继续给篝火加起柴火来。他似乎只是个机器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是按刚愎任性的尤斯塔西雅的意志行事。他或许倒该是传说中的阿尔伯图斯·马格努斯所制作的铜人像,[9]他制作它,只让它会说话,行动,并当他的仆人。 在走开前,年轻姑娘在土堤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倾听着。这儿几乎和雨冢一样的孤寂冷落,不过这儿的地势要比雨冢稍低些;由于北面长着的那几棵冷杉,使它能少受风的侵袭和气候的影响。土堤将住宅围在当中,将它与外边杂乱无章的世界隔离开来。土堤是用外面沟里挖起的方正厚实的泥块垒成的,由下而上稍稍倾斜形成了坡度,由于强劲的风和恶劣的土壤条件,又没法搞到筑墙的材料,土堤上光秃秃的,无遮无挡。其他地方则是一片空旷,一直可以俯视整个山谷,直到怀尔德夫房子后面的那条河。右边,高高耸立着雨冢朦胧的轮廓,把那儿的天空也挡去了,雨冢离这儿远比离淑女店近得多。 尤斯塔西雅全神贯注地扫视了一遍荒芜的山坡和空旷的沟壑以后,脸上不觉露出不耐烦的神态。她的嘴里不时冒出几句粗话,中间还夹杂着声声叹息,又会突然停住叹息,认真倾听起来。她从土堤高处走下来,又不紧不慢地向雨冢走去,不过这回她没走到那儿。 隔了几分钟她就走回来,如是来回走了两次,每次她都说—— “小家伙,没东西跳到水塘里去吗?” “没有,尤斯塔西雅小姐,”小孩答道。 “好吧,”她终于说道,“我要进屋去了,我会把那枚弯曲的六便士硬币给你,让你回家去。” “谢谢你,尤斯塔西雅小姐,”疲惫不堪的生火工说道,气顺了不少。于是尤斯塔西雅又踅身离开了火堆,不过这次她并未朝雨冢走去。她沿土堤绕到了房子的边门,不出声地在那儿站定,又看着面前的景致。 过去五十码,就是两道土堤交接处那个角落,也就是点篝火的地方;还跟先前一样,那个小男孩的身影每隔一小会儿就站起来,往火堆里加一根木柴。她慵懒地瞧着,看他不时走上土堤的凸出部,站在火堆的旁边。风儿吹过,将烟、孩子的头发,以及他围身布的布角全朝一个方向刮去;微风一停,围身布和头发便垂落下来,烟也直直地朝上升去。 就在尤斯塔西雅朝那儿望去时,只见小孩的身影突然惊跳起来:他一溜烟跑下土堤,朝白色的院门跑过来。 “怎么啦?”尤斯塔西雅问道。 “一只青蛙跳进水塘去了。一点不假,我听到的!” “这么说要下雨了,你最好快回家去。你不害怕吧?”她慌不迭地说道,就好像听了男孩讲的话,她的心也跳到嗓子眼里来了。 “不怕,因为我会得到那枚弯曲的六便士硬币。” “是啊,喏,给你。好,现在尽力快跑吧——别走那儿——从这儿的花园里走。荒原上可没有一个孩子点过像你刚才点的那样的篝火。” 显然,这孩子已经如愿以偿,得到了一样好东西,他动作敏捷地跑进黑暗里不见了。他刚一走,尤斯塔西雅便将望远镜和沙漏放在门边,离开边门匆匆向点着篝火的土堤角走去。 她就在土堤的遮挡下,等待着。过了不一会儿,水塘外围传来了一声水溅声。如果孩子还在,他会说又有一只青蛙跳进水塘去了;不过大多数人都听得出,那像是石块丢进水里的声音。尤斯塔西雅上了土堤。 “喂?”她说,屏住了气。 隐约可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应声出现了,他背衬着低低笼罩着山谷的夜空,就站在水塘的外围。他绕过水塘,登上土堤,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声——这是姑娘今晚发出的第三种声音。第一种声音是她站在雨冢上发出的,表达出她的极度焦灼;第二种是在山脊,表达了她的不耐烦;如今这一种则表达了她的胜利的喜悦。她听任自己那高兴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却不说一句话,就好像惊喜地看着一件她在混沌中创造出的奇迹。 “我来了,”男子说,原来是怀尔德夫。“你一点不给我安宁。你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清静些?一晚上我都看见你的篝火。”话说得不无动情,却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似乎小心地保持着平静,不要露出过度的激动来。 见到情人这种意料之外的克制,姑娘似乎也在抑制住自己。“你当然见到我的篝火了,”她答道,语气平板,十分镇静,不自然地控制住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像荒原上的其他人那样,在十一月五日点篝火啊?” “我知道那是特意为我点的。” “你怎么知道?你——你选择了她,跟她在四周散步,把我完全冷落在一边,就好像一切已无可挽回,我从来不曾成为你生活和灵魂的一部分,打那以来,我跟你就没话可说了。” “尤斯塔西雅!去年秋天,也在这个月的同一天,在这同一个地方,你也同样点起了这么一堆火作为信号,要我过来看你,这一切我能忘得了吗?这回不为这同样的目的,老船长维伊的家旁又为哪桩要点起这么个篝火呢?” “行啊,行啊——我承认是这样好了,”她压低嗓门嚷道,表现出她所独有的、懒洋洋的、却很激动的声气和样子。“别再像以前那么对我说话啦,达蒙;你会逼我说出我不想对你说的话来。我已经放弃你了,下决心不再想你;可这时我听到了这个消息,于是我出来,作好点篝火的准备,因为我觉得你一直还是忠于我的。” “你听到了什么,会使你产生这样的想法?”怀尔德夫惊诧地问。 “就是说你没跟她结婚啊!”她喜不自胜地喃喃低语道。“我就知道那是因为你最爱的是我,没法同她结婚……达蒙,你这么一走了之,对我实在太残忍了,我说过我决不原谅你。即使现在,我也觉得没法原谅你——这事实在太过分了,任何稍有性子的女人都没法对此听之任之。” “如果我知道你把我召到这儿来就为了责备我一通,那我真不会来了。” “可我也不在乎呢,如今你没跟她成亲,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真的原谅你了!” “谁告诉你我没同她结婚的?” “我外公。今天他外出走了好长的路,在他回家的时候,他碰见了一个人,那人告诉他有一个没举行成的婚礼,他想,那可能是你们的婚礼,而我知道那准是。”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想没有。达蒙,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点起这堆信号篝火了吧?如果我想到你已成为那个女人的丈夫,你甭指望我会点起这堆篝火的。假如那样的话,是大大有损我的自尊心的。” 怀尔德夫不吭气了,显然他是那么想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相信你成亲了吗?”她急切地追问道。“那你是错看我了,以我的生命和我的心起誓,想到你竟对我抱有如此可恶的想法,我简直忍受不了!达蒙,你根本配不上我,我明白这点,可我依然爱你。没关系,随它去吧——我必须尽最大能耐忍受你这么看低我……是不是?”见他没作出什么表示,她掩饰不住焦灼的心情,又问道。“你是真的不忍心就此抛弃我,仍然还把我看作你最心爱的人么?” “当然,要不我来这儿干嘛?”他十分敏感地说。“不过你这么发了一通,指责我的不是,那么这种忠诚对我也没什么好处。要由人指责的话也要由我自己来说才是,我来了,却得到你这般对待。不过,我这人该的就是这种爱动感情的脾气,改也改不掉,还老得受一个女人的气。这种脾气让我从一个工程师落到个开店的。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倒霉的路数在等着我呢。”他依然阴沉着脸看着她。 她抓住时机,掀开了头巾,这一来火光完全照亮了她的脸和颈部,同时挂着笑说道,“你这次外出可曾见过比这更好的东西么?” 尤斯塔西雅是一个从不甘心处于下风的人。只听他平静地答道,“没有。” “甚至在托马茜的肩上也没见过吗?” “托马茜是个讨人喜欢的天真姑娘。” “这事跟那没关系,”她一下激动起来,叫道。“我们别去谈她;现在该想的就是你和我。”她盯住他瞧了好一会儿,重新换上了先前的那种表面平静,而内心却十分热烈的样子说,“有些事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本不应让别人知道的,难道我必须不断软弱地对你说出这些事吗?要我承认在两小时前我心情是那么沮丧,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吗?因为那时我那么痛苦地相信——你已经完全抛弃我了。” “我很难过,让你这么痛苦。” “不过或许倒不全是你才让我这么沮丧的,”她做作地加上一句。“是我的脾气让我产生那种感觉的。我想,那是与生俱来溶化在我血液里的。” “忧疑症。” “要不就是来到这片荒原上的缘故。住在蓓蕾口时我一直非常快活。噢,那是多好的时光啊,噢,在蓓蕾口的那些日子!不过,现在埃顿又会更让人振奋些了。” “我希望如此,”怀尔德夫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昔日的小宝贝,你可知道这样把我又叫回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吗?我得跟以前一样,再到雨冢来看你。” “你当然会的。” “但我要声明,今晚我到这儿来之前,是想跟你说一声再见,以后就决不再跟你碰面了。” “我不会为此而感谢你,”她说着,转过身去,这当儿她的愤怒就像地热一样布满了她的全身。“你高兴的话尽可以再去雨冢,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你可以叫喊,但我不会去听;你可以引诱我,但我再也不会委身于你啦。” “这种话你以前已经说得够多的啦,宝贝;不过,像你这样脾性的人是不会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么坚持的。在这种事上,我这种脾性也是不会这样的。” “这就是我费了这么大劲争来的欢乐,”她苦涩地低语道。“我为什么还想再次把你叫来?达蒙,真奇怪,我心里不时会起冲突。在你弄得我伤心过后,等我平静下来时,我想,‘难道我拥抱的只是一阵雾?’你是一条变色龙[10],现在你身上显现出的是一种最丑陋的色彩。回去吧,要不我会恨你的!” 他心不在焉地朝雨冢看了好一会儿,约莫有数到二十的光景,他才做出一副对这话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是啊,我该回去了。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除非你对我承认,婚事没办成是因为你最爱的是我。” “我觉得这样说并不是个好计策,”怀尔德夫笑着说。“你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那你就告诉我吧!” “你知道的。” “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跟你谈起她的好。我还没跟她结婚;我服从你的召唤来了。这就够了。” “我点篝火只是因为我太烦闷了,因此我想学学隐多珥的女巫婆召来撒母耳的灵魂[11]那样把你召来,这样我可以寻得一点乐趣,也可以看到我控制你的力量。我断定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我已经显示了我的力量。走一英里半路到这儿,又走一里半路回家去——为我摸黑走三英里路。这难道不足以显示我的力量吗?” 他朝她摇摇头。“我太了解你了,我的尤斯塔西雅;我太了解你了。你的性格特点没有我不了解的;你那热烈的小心儿是没法玩出这么个冷血把戏的,也不能因此解救出你这颗小心儿。黄昏时我就瞅见一个女人在雨冢上往下直盯着我家瞧。我想,是我在你把我弄出来之前,先把你勾出来的。” 这会儿,十分明显,怀尔德夫的旧情又复燃了;他朝前俯过身去,似乎想将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颊上去。 “噢,不,”她说,不依不从地跑到了残余篝火的另一边。“你这是想干什么?” “要不我能吻吻你的手吗?” “不行,你不能。” “那么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吗?” “不行。” “那就算了,我祝你晚安。再见,再见。” 她没作回答,他以优美的舞姿鞠了一躬,像来时一样,走到水塘的另一边,消失了。 尤斯塔西雅叹了口气;这不是一个女子的脆弱的叹息,而是一声使她浑身一阵颤抖的叹息。每当一道理智之光像一道电光一样,照亮了她情人时——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就会看出他的缺陷,这种时候她便会浑身颤抖。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她又坠入爱河。她知道他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可她还是爱他。她将还未烧尽的木柴四散踢开,立即进了屋,摸黑上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在黑暗中只听得她脱衣服时发出的窸窣声,还不时夹杂进几声沉重的叹息;十分钟后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即使这时她浑身还时而发出一阵颤抖。 [1] 轻罪即天主教中可饶恕、可赎的小罪,而大罪也即天主教所谓的能使灵魂死亡的七大罪,即骄傲、贪婪、淫邪、忿怒、贪食、嫉妒、懒惰。 [2] 在公元前55—54年间,恺撒对英格兰的入侵总是在夏季发动;尽管如此,他的入侵也总是没到达过埃顿荒原。 [3] 按荷马的描绘,辛梅里安人居住在古老世界的最东端,那是一片永久黑暗的土地。 [4] 即每年的9月29日,是英国四大结账日之一。 [5] 萨福(约公元前612—前?),古希腊女诗人。 [6] 萨拉·西登斯(1755—1831),英国悲剧女演员,以扮演莎剧《麦克白》中的麦克白夫人而名噪一时。 [7] 伯沙撒为巴比伦的最后一位国王,酒宴时忽有人指出粉墙上显出了警告他要失败的字迹。事见《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5章第5节。 [8] 即盛产于希腊帕罗斯岛的一种大理石。 [9] 马格努斯(1200?—1280),德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用亚里士多德学说解释神学,谓科学即信仰的准备和先导,代表作为《亚里士多德哲学注疏》,传说他花了三十年工夫制作了一个铜人像。 [10] 原文“chameleon”,也有感情多变之意。 [11] 事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28章。以色列王扫罗命令隐多珥的女巫将撒母耳的灵魂召来,撒母耳的灵魂预告他第二天会死。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七章 夜之女王 尤斯塔西雅·维伊天生就具有神的禀性,只要稍加准备,她就能在奥林匹斯诸神之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神。她具有的非凡激情,诸多本能,足以使她成为一个模范女神,也就是说,她的这种激情和本能却无法成为一个模范女性。如果有可能暂时由她来完全掌管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如果能由她随心所欲地掌握纺纱杆、纺锤和剪刀,那时世上不会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世事变迁,统治更迭。命运还是同样的不公平,同样是这儿恩宠有加,那儿傲慢无减,同样是先讲私情后讲公正,同样有那么多无尽的困境,我们也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喜忧无常、祸福无门,这种种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四肢修长,稍稍肥腴,既不红润,也不苍白;触摸上去如轻云般柔软。看到她的头发,令人不禁会觉得整个冬季的昏暗也无法形成那般的乌黑:它堆在她的额头上,就像黄昏完全吞没了西边的晚霞。 她的神经也同这一绺绺的头发相贯通,只要抚挲着它们,总是能让她的脾气平和下来。在梳理头发时,她会立刻陷入沉静之中,那副神态活像斯芬克斯。如果在埃顿荒原的某个路坡下走过,她的一束厚实的头发给一大篷荆棘的一根多刺细枝勾住了——有时是会这样——就好像一把梳子在她头上拉了一下,她就会退后几步,重新再从它下面走一次。 她有一对异教徒的眼睛,充满着夜间的种种神秘,眼光来回扫睃,却有一部分受到厚实的眼睑和眼睫毛的阻挡;她的下眼睑也要比英国妇女通常的眼睑更为丰满。这就使得她在陷入沉思时旁人无法察觉:别人蛮可以相信,她不需要闭上眼睛便可以入睡。你如果确信男人和女人的灵魂都是能看得见的要素,你倒也可想象尤斯塔西雅灵魂的颜色是火红的。她那黑色瞳仁闪射出的火花,同样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她的嘴与其说是为讲话而生,还不如说是为颤抖而生;与其说为颤抖而生,还不如说为接吻而生。或许还可以补上一句,与其说为接吻而生,还不如说为噘嘴而生。从侧面看去,她抿紧的嘴唇线条,几乎体现出几何学的精确性,她的嘴唇曲线是为设计艺术界所熟知,也就是所谓的胃足线或双弧线。这般柔软的曲线在冷峻的埃顿荒原上可称得上是极少见的奇观。它立刻就让人感到,这样的嘴唇决不是来自石莱斯维格[1]的一群撒克逊海盗所有的,因为他们的嘴唇闭拢在一起,就像一块分成两半的松饼。那样的嘴唇曲线会让人觉得它就像是埋藏在南方地底下的被人遗忘的大理石碎片。她的嘴唇线条是如此美妙丰满,而两边嘴角却棱角分明,就像铁矛尖一样。只是在她陷入阵阵突如其来的忧郁之中时,她那清晰的嘴角线条才显得柔和起来,而对这么一种阴郁的感情,以她的年龄而言,她是太成熟了。 她的样子太容易令人想起波旁的玫瑰、红宝石和热带的中夜了;她的神情则令人想起食落拓枣的人[2]和《阿达莉》[3]中的进行曲;她的动作令人想起大海的潮涨潮落;她的声音则令人想起中提琴。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要将她的发式稍加修整,她的整个体态便完全可以看作是任何一个高等女神。要是她脑后有一轮新月,或头上戴一顶旧帽盔,或是不经意间在她的额头戴上一只露珠头冕,便足以使她分别表现出阿耳特弥斯[4],雅典娜[5]和赫拉[6]的神态,简直与被人公认的许多受人尊敬的油画中的这些古神酷妙酷肖。 但是,这种天神的傲慢神态、情爱、愤怒和喜好,一到了埃顿荒原的边缘,却被多多少少证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了。她力量的发挥受到了限制,而意识到这种限制,便使她的性格变得偏激。埃顿就是她的地狱,一来到这儿,她的内心就与之永远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她还是从它晦暗的基调中汲取了不少东西。她的外表正是最好不过地表现出了她内心郁结的心理:要与现状作一番抗争;而她的这般受压抑的美貌光彩正是她内心悲哀和被扼杀的热情的表现。她的额上真正显现出一种严峻的威严,这种威严决非故意做作,或是受到逼迫装出来的,而是在这么些年月里养成的。 她在额头上扎了一条黑丝绒的头带,束住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再加以不时在她前额蹙起的阴云,使她显得更其威严。“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在额上扎一条细带更能为一张美丽的脸庞增光添彩的了,”里希特尔[7]就是这么说的。附近一些姑娘出于同一目的也会在头上扎上彩色绸带,还在身体的其他部位佩戴上金属饰品;可如果有谁建议尤斯塔西雅·维伊扎上彩色绸带、佩戴金属饰品,她会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会住到埃顿荒原上?蓓蕾口是她的故乡,当时那是一个受人喜爱的海滨胜地。她的父亲是驻扎在那儿的一个团队里的乐队指挥,他是科孚人[8],是个很好的音乐家。在他未来的妻子和她的父亲,一个出身良好的船长,一起到那儿旅行时,他们相遇了。他们的婚事根本不对老船长的心愿,因为这位乐队指挥的口袋就跟他的指挥棒一样,轻飘飘的。但是,音乐家尽了最大努力,他入赘妻姓,并成为英国的永久居民,在孩子的教育上他费了很大的心血,不过教育费用却是外公支付的。他作为一个地方上主要的音乐家,过起了相当富裕的日子,直到他妻子去世,这以后他就倒运了,他酗酒,不久也死了。小姑娘便交托给外公照护。外公由于在一次海难事故中断了三根肋骨,便在埃顿荒原这块空气清新的高地上定居下来,由于房子几乎用不着付什么钱,又由于站在家门口能看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的大山间露出的一线蓝色,人们一直相信那就是英吉利海峡,因而这地方能令他产生遐思。然而尤斯塔西雅却很恼恨搬到这地方来,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遭放逐的人,可她又不得不住在这儿。 这一来,尤斯塔西雅的头脑中也同时产生了各种各样最离奇的念头,来自最古远的时代,以及展望未来的都有。在她的眼中是不存在中间这一段时间间隔的;她看见的只是阳光明媚的下午那草地上的浪漫回忆,军队的乐团,军官们,威武的男人,就像金字镌刻在埃顿荒原这块乌黑的碑上。在她眼中出现的,是荡漾的水波跟一片冷漠刻板的荒原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种种奇谲印象。如今,她看不到一点真正的人生,所以她更加刻意地去追忆自己原先所见过的一切,为它添上种种美妙的光彩。 那么她的威严又从何而来?由于她的父亲来自费阿西亚岛[9],难道说她的血液中潜在有阿尔喀诺俄斯[10]这一脉的气质?要不就是来自菲查伦人和维尔人[11],因为她外公有一个堂兄是一位贵族。也说不定这是上天的赐予——自然法则的一个令人愉快的融会。此外,由于近年来,她一直离群索居,根本没有机会让她变得猥琐。荒原上孤独的生活几乎不可能使人变得庸俗。否则,要想让她变庸俗,几乎就跟让荒原的野马、蝙蝠和毒蛇变庸俗一样,是毫不费事的。在蓓蕾口过上一种狭隘的生活,本来是能完全将她变成一个世俗之人。 没有国土可管辖,没有臣民的拥戴,却要摆出一副女王的威严,唯一的办法便是做出一副国土沦丧、臣民俱失的样子;尤斯塔西雅正是那样做了,并且做得十分成功。她身居老船长的陋屋,却能将其想象成自己从未见过的大厦宅邸。或许这是因为她经常出没于空旷的群山之中,那就是她拥有的、比任何大厦更为宽敞宏大的一座大厦。就跟她周围的盛夏情景一样,她就是“熙攘中的孤寂”这句话的具体体现——尽管明明是百无聊赖,空虚冷清,她却总是过得非常忙碌,充实。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爱之于她就好像是一支强心针能驱走她生活中的孤独空虚。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种超然于任何意中人的彻心彻肺的爱情。 有时候,她会露出一种最苛责人的眼神,不过她责怪的对象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她心里的某些生灵,最主要的便是那命运女神,她朦朦胧胧地觉得,由于命运女神的捉弄,爱只降临于灿烂似锦的青春年华,她可能赢得的任何爱都将随着沙漏里的沙而一起流逝。每每想到此,她就日渐意识到命运之残酷,这种意识又会孕育出一些不顾习俗的鲁莽举动,她只想获取一年,一星期甚至一个小时的爱情,不管用怎样的手段去获取,只要她能赢得就成。由于缺少这种爱情,她虽然歌唱却不觉得快乐,虽然拥有却不觉得欣喜,虽然光彩照人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孤寂更加深了她的渴求。在埃顿荒野,即使是最最冰冷、最最低贱的接吻也是高价难求啊。再说,又到哪儿去寻找配得上跟她亲吻的嘴唇啊? 她跟大多数女人不同,仅仅为了忠贞不贰去爱,这种爱对她没多大的吸引力,倒是因为强烈的爱产生的忠贞不贰,这种爱的吸引力才大得多。爱情闪发出一道光芒,即便瞬息而灭,但这种强烈炽热的爱情之光远胜于那种燃不起多大光热、却能持续多年的爱情。在她的头脑里,她能预知许多女人要靠实践才能知道的许多事情;她已经在心里周游了爱情这片国土,细评了那儿的幢幢塔楼,掂量过了那儿的座座宫殿,并由此归结出了结论:爱情只不过是一种饱含愁苦的欢悦而已。尽管如此,她渴望得到它,就好像一个处身大漠的人即使喝到带咸味的水也感激不尽一样。 她时常不断祈求得到这种爱情,她作祈祷根本不需考虑合适的时间,却好像怀有一种不受任何影响的虔诚,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愿望她便开始祈祷。她的祈祷总是出自不由自主的冲动,总是这么说,“噢,将我的心从这可怕的忧郁和孤独之中解救出去吧,从那儿带给我伟大的爱吧,要不我就会死去的。” 她最崇拜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12],斯特拉福德[13],以及拿破仑·波拿巴,那是她当年在教会学校读书时,从女子历史课本上得知他们的。如果她是个母亲,她一定会给她的孩子起名叫扫罗[14]或是西西拉[15],而不会将他们取名为雅各[16]或是大卫[17],这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在学校里读到有关腓利士人的几场战役时,她总是站在他们一边,同时她总在捉摸庞修斯·彼拉多[18]是否既坦率公正又英俊潇洒。 这么看来,虽然她周围都是些思想非常滞后的人们,但与他们相比,她确实算得上一个早熟的、思想开放的姑娘,而且还显得很有独到之处。她的种种出自本能的、对于社会的非分之想也基于此。讲到对假日的看法,她的心境就像那些放在外吃草的马儿,喜欢边吃草边看着它的同类在大路上干活。她觉得,只有当别人都在劳作而她却能休息,这才值得。因此,她讨厌星期天,因为这一天大家都放假休息,她时常念叨说这种星期天就是她的死期。每逢星期天,荒原上的人们都把两手插在口袋里,也不需扎紧靴子的带子(这也是过星期日的一个特别标志),而且将靴子擦得锃亮,在他们前六天里挖来的泥煤和割下的荆柴堆中悠闲自得地走着,一边还挑剔地踢踢它们,似乎不知道它们是派什么用的,看到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不啻产生一种可怕而沉重的压抑。为了摆脱这个不合时宜的日子的乏闷,她会在装着她祖父的旧地图和其他无用杂物的橱子里乱翻乱倒腾,一边哼着乡村居民在星期六晚上唱的小调。然而,她倒经常在星期六晚上唱起赞美诗,而且常常在周一到周六这几天里才看《圣经》,这样她就不会有一种被逼着去做礼拜的感觉了。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对人生的这种种看法是她所处的自然环境对她性格产生的影响。身居荒原而不去了解荒原生活的含义,就好像是同一个外国人结了婚却不去学他的母语一样。荒原那种微妙的美丽全然不为尤斯塔西雅所见,她眼中看到的只是它发散出的令人忧郁的气息。某种环境会让心满意足的女人感到犹如一首诗,会让一个心地痛苦的女人觉得是一种献身,会让一个虔诚的女人觉得那是一首赞美诗,甚至会让一个轻佻的女人也陷入沉思,然而对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女人来说,它却使她变得乖戾阴郁。 对于那种极具荣耀的婚姻,尤斯塔西雅已不再抱什么奢望了,尽管她充满激情,却不想降低身价草率成婚。这一来,我们便看到她处于一种十分奇怪的孤独境地。一方面失去了她那女神般的骄矜自负,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另一方面却又不想按人人能做的那样,去获取一种过正常家庭生活的乐趣,这就显示出她具有的那种清高气质,使她决不肯随意屈从俯就,这也充分表明,尽管她已如此心灰意冷,却决不愿就此妥协。但如果一个社会全是那么讲究哲理,那么这个社会可就有危险了。然而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婚姻是唯一的事业,社会就是由爱情组成,这种情况也同样危险。 我们来看看尤斯塔西雅吧——有时,她并不是那么不可爱的——她达到了那种十分开明的阶段,觉得一切都百无聊赖,由于缺少一个更好的对象,便只能将怀尔德夫理想化,并以此来打发自己的空闲时光。他唯一具有优势的理由便在于此,对此她自己是一清二楚的。有时,她的骄傲反对她对他的感情,她甚至一直渴望着能摆脱这种感情的羁绊。但是又没有一个更出色的男子出现,因此她没法就此将他抛弃。 在其余的时候,她由于精神的压抑而倍感痛苦,只能靠外出缓缓散步来摆脱这种忧郁的心境。散步时她总是带着她外公的望远镜,还有她外婆的沙漏。从观看沙漏这有形时间的逐渐消逝,她便会获得一种特别的愉悦。她很少有按计划行事的,但一旦她有了计划,她的计划就不是出于女人常有的小家子气的考虑,而是一种颇具大将风度的全局战略。但在她不愿直截了当作此考虑时,她却往往能作出德尔斐[19]那样模棱两可的神谕。如果在天国,她说不定会坐在埃洛伊兹[20]和克娄巴特拉[21]之间。 [1] 即德国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城市,9—11世纪曾是北波罗的海的重要贸易中心。 [2] 食落拓枣的人,为奥德修斯在北美发现,以懒散、倦慵、安逸、忘却和不思不虑为特点。 [3] 《阿达莉》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和剧作家拉辛(1639—1699)于1691年创作的一个剧本,合演唱与宗教体裁为一体。 [4] 希腊神话中的月神和狩猎女神。 [5] 希腊神话中的智慧、技艺和战争女神。 [6] 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妻,掌管婚姻和生育,是妇女的保护神。 [7] 琼·保罗·弗雷德里希·里希特尔(1763—1825),德国小说家,浪漫主义和心理小说的先驱,作品在19世纪20年代广为流传。 [8] 科孚为希腊西北部伊奥尼亚海中岛屿,也即克基拉岛,1815年沦为大英帝国的保护地,1864年归还希腊。 [9] 费阿西亚岛是《奥德赛》中奥德赛在海难中遇救的岛屿,他以为此岛是科孚,而上文提及尤斯塔西雅的父亲是科孚人,故是说。 [10] 《奥德赛》中的人物,为费阿西亚岛的国王。 [11] 菲查伦人和德·维尔人是古盎格鲁-诺曼人中贵族的一支。 [12] 征服者威廉(1028?—1087),法国诺曼底公爵、英国国王,在黑斯廷斯打败英王哈罗德二世(1020?—1066,英格兰最后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国王,在位仅九个月,在与诺曼底公爵威廉作战时阵亡),自立为王。引进封建主义和诺曼人习俗,并下令编制土地调查清册(即《末日裁判书》)。 [13] 托马斯·温特沃恩·斯特拉福德(1593—1641),英王查尔斯的首席顾问,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君主派代表人物,被国会指控犯叛逆罪而被斩首示众。 [14] 扫罗为《圣经》中人物,以色列第一个国王。 [15] 西西拉为《圣经》中人物,反对以色列人的迦南将领,后被希伯来妇人雅亿所杀。 [16] 《圣经·旧约·创世记》中以色列人的祖先。 [17] 大卫(?—公元前962),古以色列国王。 [18] 彼拉多(?—36以后),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位期间任犹太巡抚,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19] 德尔斐为最重要的古希腊阿波罗神殿所在地,所作出的神谕总是模棱两可的。 [20] 埃洛伊兹(约1098—1164),法国女隐修院院长,神学家和哲学家阿伯拉尔之妻。 [21] 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艳后,她的奢华放纵与埃洛伊兹恰成鲜明对比,因此说本书女主人公尤斯塔西雅处于她们之间。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八章 无人的地方发现有人 那个不幸的小男孩一离开篝火,便将那枚硬币紧紧攥在手里,好像这一来便能壮自己的胆似的,开始奔回家去。让一个孩子在埃顿荒原这块地方独自回家,确实也没有什么危险。到家的路也不超过八分之三英里,他父亲的那幢小屋,以及过去几步之遥的另一幢茅屋便构成了这个叫迷雾冈的小村庄的一部分,而这小村庄的第三户,也就是剩下的那幢宅子,便是维伊船长和尤斯塔西雅的家,这幢房子远离其他两幢小屋,可以说在这些人烟稀少的小山丘上的孤孤单单的一些房子中,它是最孤寂的一幢房子了。 他拼命奔跑,直跑得喘不过气来,这才觉得胆子壮了些,于是迈开轻松的步子向前走去,一边用一种苍老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小调,是关于一个水手和一个美人儿将黄金埋藏起来的一支小调。正唱着,他停住了脚;在他前面的一个山洼里,有亮光闪烁,同时还有一片尘云腾起,伴有一阵啪啪的声响。 这小孩只害怕不同寻常的景象和声响,却不怕荒原上的萧瑟声音,因为那是他听惯了的。在他走的这条小道上,时不时冒出一蓬蓬荆棘丛,令人有点心惊,因为它们发出阴沉的簌簌声,天黑后,它们的影子又往往很骇人,就像蹦蹦跳跳的疯子、张牙舞爪的巨人,以及形状可怖的跛子。今天晚上,有亮光并没什么稀奇,可他先前见到的火光跟眼前的这道火光截然不同。说是恐怖更不如说是谨慎,小孩转回身去,他不想从这道火光前走过去,他想叫尤斯塔西雅·维伊小姐让她的仆人陪他回家去。 等小孩重新登上堤顶,他发现土堤上的篝火依然燃着,不过火苗比先前小。他一眼看见,火堆旁并不只是尤斯塔西雅一个人的孤独身影,那儿有两个人,另一个是个男人。小孩小心翼翼地弓下身在土堤下向前爬去,想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的这件事实在太小了,他不想为此而鲁莽地去惊动尤斯塔西雅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 藏身在土堤下听了几分钟上面的讲话后,他显出了困惑和怀疑的神色,开始悄没声儿地还像刚才来时那样退了回去。总之,他觉得完全没必要去打扰她和怀尔德夫的谈话,很明显,他不想惹她不高兴,这样的后果他可承受不起。 对一个可怜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1]。在重新又回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地带时,他停住了,经过一番考虑后,他最后决定了,去面对那山洼的景象或许危险更小些。于是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又顺山坡走下去,沿先前的那条小路向前走去。 火光不见了,升腾的尘烟也消失了——他希望永远别再出现。他毅然迈步前行,倒一直没受到什么惊吓,直到他走到离一个采沙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听到前面有一阵轻微的声响,他不由停了下来。不过他停了没一会儿,因为他听清了那只是两头动物在不停咀嚼的声音。 “原来是两匹荒原野马,”他大声说。“我倒从来不知道它们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匹野马正好就在他走的这条小路的前方,不过孩子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因为打从小时起,他就是在马肚子下钻来钻去玩惯了的。不过,等走近了,小孩感到稍稍有些惊奇,因为他发现这两匹小野马并没有逃走,每匹马还给上了绊子,以免随意走远,这就表明这两匹马不是野马而是驯马。这时他已看清了采沙场里的情形,这个采沙场位于山坡的一侧,有一个平坦的入口处。在沙场最里面的角落,赫然可见一辆马车后部的方整轮廓。车里射出一道光线,把一个活动的身影,投射在直对马车的沙场最里端的垂直沙壁面上。 孩子断定这是一辆吉卜赛人的马车,而他对这种流浪民族的害怕程度还算不上是痛苦,而只是带有一种好奇而已。就他和他一家来说,也只不过多了四堵几英寸厚的泥墙,否则他们和吉卜赛人也没有什么大区别。他很尊重地与沙场保持着一定距离,绕了过去,走上斜坡,来到了沙场的上方,为的是好从马车敞开的车门里看看车厢里的那个人影究竟是什么人。 眼前的景象让男孩大吃一惊。车厢里的一只小炉子旁边坐着一个人,从头到脚一片通红——原来他就是曾当过托马茜朋友的那个小伙子。他正在补一只袜子,袜子跟他的人一样也是红的。更有甚者,是他一边补袜子一边在抽的那只烟斗,烟斗和烟杆竟然也是红的。 这当口,在外面阴影里吃草的一匹荒原马开始想抖落绑在它脚上的绊索,发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听到声响,红土贩子放下手中的袜子,点亮了挂在他旁边的提灯,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在把蜡烛往提灯里插起的时候,他把提灯举到面前,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白和满口白牙,跟他周身的通红一对照,这幅景象足以让一个小孩看了大吃一惊。小孩立刻明白自己闯入什么人的窝里了,心里顿时忐忑起来。本来,埃顿荒原上都知道有比吉卜赛人更丑陋的人出没,红土贩子便是其中的一个。 “我真希望那是个吉卜赛人!”他喃喃自语说。 红土贩子这时正从马那儿走了回来。由于害怕让人看见,小孩顿时紧张起来,这一下便暴露了行踪。沙坑壁上长着厚厚的石南和草泥层,垂挂下来,将坑壁的边缘遮挡住了,孩子一脚踩出了真正的硬坡实地,石南塌了下去,他便从灰色沙地的陡壁上滚落下来,正好掉在那人的脚边。 红土贩子扭亮提灯,将它照在平趴在地上的男孩身上。 “你是谁?”他问。 “约翰尼·纳萨奇,先生!” “你到上面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想,是在看我吧?”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要看我?” “因为我正从维伊小姐的篝火那儿回家去。” “跌痛了吗?” “没有。” “哎呀,你跌伤了,你的手在流血。快到我的篷车里去,我给你包扎一下。” “对不起,让我先找一下我的那个六便士硬币。” “你怎么弄来的?” “我帮维伊小姐看管篝火,她给我的。” 硬币找到了,红土贩子进了大车,小孩跟在后面,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红土贩子从一个装缝补衣料的小包里取出一块碎布,撕下一条,这块布跟他所有的东西一样,也是通红的,他用这条布将小孩的伤口包扎起来。 “我眼睛像蒙了阵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对不起,先生,我能坐下吗?”小孩问。 “当然,可怜的小家伙。这一下可够你受的,摔得晕晕乎乎的了。就坐在那个包袱上吧。” 红土贩子将伤口包扎好了,小孩开口道,“现在,我想该回家去了,先生。” “你有点怕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小孩担惊受怕地将他浑身通红的身体上下打量了一下,最后回答道,“知道。” “唔,是干什么的?” “红土贩子!”他声音颤抖地说。 “不错,我是干这个的。可干这行的不止我一个。你们小孩子总以为只有一只布谷鸟、一只狐狸、一个巨人、一个魔鬼,红土贩子也只有一个。可实际上有很多个哪。” “真的?你不会把我装在袋子里带走吧,不会吧,先生?听人说红土贩子有时会这么干的。” “胡扯。红土贩子干的就是卖红土。你看见我大车后面的那些袋子了吗?它们并不是装的小孩——都装满了红土。” “你生来就是个红土贩子吗?” “不,我是后来才开始干的。如果我不再干这个职业,我会变得跟你一样白——那就是说,我迟早会变白的——一开始不行,恐怕得过六个月,因为红土粉末已经渗入我的皮肤,一时洗不掉。这下,你决不会再怕一个红土贩子了,是吗?” “对,再不会了。威利·奥查德说前几天他在这儿见过一个红鬼——莫不就是你?” “前几天我是在这儿。” “刚才我看见的那道灰蒙蒙的灯光就是你搞出来的?” “噢,是的,是我在拍打一些装红土的袋子。你在那边点了个很亮的篝火是不?我看见了。为什么维伊小姐这么想要点一个篝火,竟还给你六便士来让你守着它?” “我也不知道。我好累,可她还要我留在那儿,照看篝火,一直让它烧得那么旺,而她自己却不断往雨冢那条路上跑。” “你看了有多长时间?” “直到有一只青蛙跳进水塘才罢。” 红土贩子突然不像刚才那样随意乱聊了。“一只青蛙?”他反问了一句。“这种季节不会有青蛙往水塘里跳的。” “会的,我听到了。” “真的吗?” “真的。她先告诉过我,要我好好听着的,因此我就听到了。人们都说她聪明伶俐,或许是她用法术把它们引来的。” “接下来又怎么着?” “后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很害怕,又折回去了;可我不想跟她说话,因为那儿有位先生,于是我再回到这儿来了。” “一位先生——哎!伙计,她对他说什么来着?” “她告诉他说,她认为他没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是因为他顶喜欢的还是他的老相好,还有这一类的话吧。” “那位先生又怎么对她说的,小家伙?” “他只说他确实顶喜欢她,还说他又是怎么在深更半夜到雨冢上来看她的。” “哈!”红土贩子叫了起来,用手朝大车一边拍了一下,弄得整辆车都摇晃起来。“秘密就在这儿!” 小孩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伙计,你别怕,”一身红的贩子说道,突然变得十分温和。“我忘了你在这儿。那只是红土贩子一时发火的一种怪样子;可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后来那小姐又怎么说呢?” “我没留意听。对不起,红土贩子先生,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哎,当然啦。我会陪你走一段的。” 他引着小孩走出了采沙场,走到了回他母亲小屋的路上。等小小的身影消逝在黑暗中后,红土贩子踅回去,重新坐在了火边,继续干他的缝补活计。 [1] 原文Scyllaeo-Charybdean,指的是水手在航行至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港市墨西拿海峡时,会遇到名为西塞拉的大岩礁和名为卡律布狄斯的大漩涡的两边夹击,处境危险,引申为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西塞拉(Scylla)和卡律布狄斯(Charybdis)为古希腊神话中两个女妖的名字。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九章 爱使一个聪明的男人采用计谋 老式的红土贩子现在已很少见。由于铁路的开通,韦塞克斯的庄户人已经不需要这些靡菲斯特[1]式的来客了,这种鲜艳的染料,原是牧羊户准备把羊送上集市时大量需要的,现在他们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当年,从事这项职业就意味着要定期赶路,前往采土场挖取红土,除寒冬腊月外,一年得有好几个月在野外过着餐风宿露的生活,还要在数以百计的农庄中串来游去,不过,尽管他们过的是一种阿拉伯游牧民族般的生活,但稳定的收入却使他们腰间的钱包总是鼓鼓囊囊的,使他们保持着一种受人尊敬的地位,而如今,尽管还有这种人存在,但他们正在一点点失去往昔那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方式。 任何东西只要碰上红土,便会染上那鲜亮的色彩,而且,任何人只要鼓捣半小时的红土,便会留下清晰无误的印痕,就好像该隐的印记[2]一样。 第一次看见红土贩子,在一个孩子的一生中绝非一件小事。一个幼小的心灵从开始有想象力以来,在他所做的恶梦中,一个血红色的人形就是恶梦的极致了。许多年代以来,韦塞克斯的母亲们就总是用“红土贩子要来抓你了”这句话来恐吓孩子们。在本世纪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这种地位被波拿巴成功地取代了[3];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后者开始失势走恶运,那句老话又恢复了它早期所具有的显赫地位。而现今,该轮到红土贩子步波拿巴的后尘了,在他所处的这片总是有着陈腐鬼怪的国土上,充满了现代的种种发明。 这个红土贩子过着像吉卜赛人一样的生活;但他蔑视吉卜赛人。他的行当差不多就和到处游动的编筐垫的贩子一样很兴旺,但他和那些人没有往来。他的出身、他的教养要比那些牛贩子强得多,在他到处漫游时,身边就不断有这些牛贩子来来往往,而牛贩子们只是跟他点点头而已。他的货物要比流动小贩们的货物贵得多;可这些小贩却并不是这么想的,在从他的马车旁经过时,小贩们总是两眼直视前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身上的颜色太不寻常了,以致用他作对比,让人觉得那些跑场子的人和蜡像展览上的人像差不多都可以称得上是绅士了;可他却不屑于跟这种人为伴,结果总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红土贩子总是能在大路上来往的各色人等中发现自己的位置,然而他并不属于这些人。他的职业总是让他孤立,而他也往往显得形单影只。 有时,人们听说,红土贩子都是些犯有罪愆之人,他们犯了罪,却让别人为他们的罪而蒙受冤枉遭受痛苦,尽管他们脱逃了法律的制裁,却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结果便选择了这个行当,作为自己终身的赎罪行为。要不,他们又为了什么要选择这个行当呢?眼下的情况中,提出这么个问题便显得特别贴切。因为这天下午进入埃顿荒原的这个红土贩子就是一个实例,这么一个怪僻的职业,即使就是一个丑陋之人原本也足以胜任,可他是这么个讨人喜欢的人,却要糟蹋自己去从事这个职业。这个红土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浑身上下的这种颜色。没了这种颜色,他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朴实的常人,同我们经常看见的常人没什么两样。一个目光敏锐的观察者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说真的,这种观察从某种角度来讲是真切的——他之所以放弃自己在生活中恰如其分的位置,是因为他失却了对生活的兴趣。还不仅止于此,在看到他以后,人们还会大胆地猜出他是个心地纯真,而又敏锐(不过还没敏锐到奸诈的程度)的人。 他缝补着袜子,陷入了沉思,整张脸变得毫无表情。随后,他的脸松弛了,接着又出现了那种令人同情的悲哀神色,那天下午他赶着马车在大路上走去时,脸上就一直是这种表情。一会儿,他的针停住了。他放下了手中的袜子,站了起来,从大车一角的钩子上取下一只皮袋。袋里装有不少东西,内中有一只棕色的纸袋,从纸袋折叠过的破损情况看,似乎这只纸袋已经给仔细地打开又包上许多次了。他坐在车内唯一的一只三脚挤奶凳上,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仔细查看着他的纸包,然后从中取出一封很旧的信,把信摊开。信原先是写在一张白纸上的,但由于它所处的意外环境,信纸如今呈现出一层淡淡的红色;而黑色的字体看起来就像是映衬在血红阳光下的冬季树篱的细枝。信落款的日期是两年前的某天,署名“托马茜·约布赖特”。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迪格雷·维恩——在我从庞德大院往家去的时候,你赶上了我,向我提了这个问题,真令我大为吃惊,所以我恐怕当时没能让你完全弄明白我的意思。当然,要是当时我姑妈没来接我,我本来可以当即就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可我姑妈一来,就没机会了。打那以后,我一直惴惴不安,因为你明白,我一点不想伤害你,然而恐怕我眼下所做的会有悖于我当时的初衷。迪格雷,我不能嫁给你,也没法想象让你把我叫作心上人。真的,迪格雷,我不能。我这么说,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也别感到十分痛苦。想到可能会造成这种后果时,我便感到十分伤心,因为我十分喜欢你,在我心里,除了我的堂兄克莱姆,就总是你了。我们不能结婚有许许多多原因,我没法在一封信里把它们一一列举出来。在你跟着我时,我绝对没想到你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根本就从没把你看做是我的情人。你千万别因为我在你讲话时笑起来而骂我;你以为我这么笑你,是把你看作一个傻瓜,那你是误解了。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觉得那想法实在太怪了,我根本不是在笑你。从我个人来讲,不让你向我求婚的最大原因,是我在同你一起走路时,从没有一丝要成为你妻子的女人应有的满足感。跟你想的不一样,我心中并没有其他人,因为我并没有鼓励过任何人向我求爱,我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种人。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姑妈。我知道,即使是我想接受你,她也是不会同意的。她非常喜欢你,但她想让我找一个地位稍高些的男人,而不是个小小的奶场主,她想让我同一个有职业的男人结婚。我希望你别因为我写得这么坦率而记恨我,不过,我感觉得到你或许会想再见到我,可最好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我将始终把你看成是一个好人,并企盼你能富裕起来。我托简·奥查德家的小姑娘把这信带给你——迪格雷,我将始终是你忠实的朋友。 托马茜·约布赖特 致奶场主维恩先生 打从很久以前那个秋天的上午收到这封信以来,直到今天,红土贩子和托马茜这是第一次碰面。在这段时间里,他就操起了卖红土这个行当,这样就使他同她相隔的距离比原先更远了,不过他的处境一直挺不错。说真的,他的花费仅占其收入的四分之一,或许倒该称他是一个富人了。 求婚遭拒绝的人,自然就像失了巢的蜜蜂一样,只得四处游荡;他出于厌世而从事的这项职业,从许多方面来说倒是十分适合他。但由于摆脱不了旧情的牵连,他漫游的方向,总离不了埃顿荒原左近,尽管她始终吸引着他,可他从来没去打扰过她。虽然看不见托马茜,但由于跟她身处同一荒原,离她很近,对他来说,不啻是像拥有最钟爱的东西一样,令他十分快活。 这时,就发生了白天的这次意外邂逅,依然全身心爱着她的红土贩子能在这一关键时刻,向她提供这种意想不到的帮助,真令他极其激动,他发誓,要为了她不惜一切,而决不再像先前那样跟她隔得老远,袖手旁观。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要他不去怀疑怀尔德夫的居心是否诚实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十分明显,她的希望仍然维系在他身上;维恩决定要摒弃自己的遗憾,以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她获得幸福。在所有的做法中,这种做法是最最令他痛苦,也是令他感到最难以实行的;不过,红土贩子爱的胸怀却是博大的。 他为监护托马茜的利益所采取的第一步行动,是在第二天晚上大约七点左右进行的,这一行动是根据从倒霉的小孩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而采取的。听说了尤斯塔西雅和怀尔德夫偷偷碰面的事,维恩马上便明白了,怀尔德夫对婚姻如此漫不经心的原因,多少总跟尤斯塔西雅有关系。不过他并没有想到,是尤斯塔西雅的外公带回家的消息,给这个聪明而孤独的美人儿造成了微妙的影响,这才促使她点起了给怀尔德夫的爱情信号。他本能地觉得,她是剥夺托马茜幸福的阴谋者,却并没有想到她原本就是托马茜幸福的一个障碍。 整个白天,他一直格外焦急地想了解托马茜的情况怎样了,但是他不敢斗胆越雷池一步,因为对托马茜家来说,他算是个陌生人,尤其在眼下这么个令人难堪的时刻。于是他便花时间赶着他的小马,拉着货物到了荒原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地方在他原先位置的东面,他在那儿着意挑选了一个能挡风避雨的隐蔽处所,看来这意味着他想在这儿相对多停留一段时间。安置停当后,他又沿原路步行回去,在天近黄昏时分,他拐进了左边的一条岔路,一直走到离雨冢不到二十码远的地方,才在一块洼地边的一蓬忍冬树丛边停住脚。 他注意着那儿会出现的一次约会,但他白等了。那晚,除了他以外没人挨近过这个地方。 尽管徒劳地费了这么多精力,可并不能对红土贩子产生什么影响。他的处境就像坦塔罗斯[4]那样,似乎要眼睁睁经历无数次的失望,并将此看作实现一切愿望的自然的必经阶段,愿望不经过这个阶段就得以实现那才令人惊异呢。 第二天晚上的同一时刻,只见他又出现在同一地方;可期待中的那两个幽会者:尤斯塔西雅和怀尔德夫,却不见踪影。 他就这么一连又等了四夜,却毫无结果。可到了下一夜,正好是他们前次的幽会过了一个星期,他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形沿山脊飘然而来,同时一个年轻男人的轮廓从山谷爬坡而上。他们在环绕那座古冢的一条小沟处碰面了——小沟是因为古英国人取土堆雨冢而形成的,如今面目依旧。 红土贩子满腹狐疑,认为这事会对托马茜大为不利,急中生智立刻想出了一条计谋。他当即离开了灌木丛,匍匐向前爬去。他尽可能爬得近些,同时又确保自己不至于有被人发现之虞,结果,他发现由于逆向风的影响,他没法听到这对幽会者的谈话。 他身边,就像荒原上许多地方一样,散乱地堆放着大块的泥煤,这些泥煤或翻转或侧躺,等着蒂摩西·费厄韦在冬季来临前搬运走。他躺在那儿,拖了两块泥煤过来,用一块盖住了头和肩,另一块盖住了他的背和腿。这一来,红土贩子就完全不会让人发现了,即便在白天也一样;这些盖在他身上的泥煤以及上面的石南,看上去完全就像长在那儿一样。他又朝前爬去,身上的泥煤也随他一起向前移动。如果他身上不遮盖任何东西,由于已近迟暮,说不定他也不会被发现;他这样向前爬行,就好像是在地下向前掘进。就这样他爬到了离他俩很近的地方。 “想在这件事上听我的意见吗?”传入他耳中的是尤斯塔西雅·维伊那圆润而冲动的声音。“向我讨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真是对我的侮辱,我再也受不了了!”她开始抽泣起来。“我爱你,而且已经向你表白了我对你的爱,这真让我懊悔不已;而你竟跑来,这么冷冰冰地说,你想听听我的意见,跟托马茜结婚是否会更好。更好——当然会更好啦。跟她去结婚吧,现实生活中她比我更符合你的身份地位。” “是啊,是啊,确实很好,”怀尔德夫急促地说道。“可我们得实事求是地看问题哪。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管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羞辱也罢,反正如今托马茜的处境要比你糟多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真是两面受夹。” “可你不该来告诉我!你得明白这样只是在折磨我。达蒙,你干得可太不漂亮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可你不值得我对你这般客气——这是一个爱你的女人的客气——她向来有更远大的抱负志向。不过,这是托马茜的过错。她将你从我身边夺走,那她就该为此付出代价。现在她在哪儿?我并不是关心她,我连自己在哪儿都不在乎呢。哎,如果我死了或走了,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我问你,她在哪儿?” “托马茜现在待在她姑妈家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见任何人,”他漠然地说道。 “我想你现在根本不怎么在乎她了,”尤斯塔西雅说道,突然高兴起来;“如果你关心她,你谈起她来就不会这么无动于衷的了。你跟她谈到我时,也是这么无动于衷的吗?啊,我想你是的!为什么你一开始不离开我呢?我觉得我决不能原谅你,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一抛弃我,你又回到我身边,并为这么对待我而感到抱歉。” “我从来就不想要抛弃你。” “我可不会为此而感谢你。我就是恨平平淡淡的爱情。说真的,我觉得我倒挺喜欢你过一阵子就把我甩开一回。如果情人是真心诚意的话,那这种爱情可就是最最乏味的事了。噢,这么说很不要脸,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她笑了几声。“我就是想到这点才情绪低沉的。你别只是爱我爱得那么听话驯顺,要不你还是走开的好!” “我真希望坦茜不是这么个好得过分的小女人才好,”怀尔德夫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对你忠诚不贰,而且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伤害另一个可爱人儿了。说到底,这事儿该怪罪的只有我一个,我实在是一丁点儿也配不上你们两人中的随便哪一位。” “但是你决不该为了她而牺牲自己,随便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不公正的,”尤斯塔西雅很快接口道。“如果你不爱她,那么从长远来看,你离开她,随她怎么样去,这才是最仁慈的。那总归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我想,现在来看我这个人,实在是一直不太像个女人。在你丢下我以后,我总是跟自己发火,因为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实在太不像个女人该说的话了。” 怀尔德夫没有吭声,在石南地上走了一两步。短暂的静寂中,只听得顶风处一棵截去树梢的荆树发出的簌簌声,丝丝微风穿过它刚劲的枝杈,就像穿过一张绷紧的网。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黑夜咬紧牙关在唱挽歌似的。 她有点悲哀地又开了腔,“打从上次见面以来,有一两回我想到你没跟她结婚或许并不是出于对我的爱。实话告诉我,达蒙,我会尽力忍受住的。随便怎么说,我都跟这事没关系是吗?” “你非要我讲出来?” “对,我一定得知道。我觉得我自己一直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了。” “喏,主要原因是那份结婚许可证在那地方不适用,她等不到我再搞一份,就跑了。讲到这分上,你是跟这事毫无关系。打这事发生后,她姑妈对我说话的那种腔调实在让我讨厌。” “是啊,是啊,我跟这事毫无关系——我跟这事毫无关系。你只是同我逗着玩罢了。天哪,我尤斯塔西雅·维伊怎么竟会把你想得那么高!” “别,别这么伤感……尤斯塔西雅,想想吧,去年天气开始转凉时,我们是怎样在这些灌木丛中散步的,我们走在谷地中,四周山头阴影笼罩,什么人也瞧不见我们。” 她心情阴郁,一直没吭声,最后她说道,“是啊,当时我总是嘲笑你,竟敢抬头老看着我!可打那时起,你叫我遭了多大的罪啊。” “不错,你老是对我那么冷酷,到后来我就想,我找到了一个比你更漂亮的人,尤斯塔西雅,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值得庆幸的发现。” “你现在还认为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更美的人吗?” “有时我是这么想的,有时候又不。两个人在心灵天平上的分量完全一样,只要在哪边加上一点羽毛就会使它超过另一边。” “可你真的不在乎我见不见你吗?”她缓缓地问道。 “我有一点点在乎,不过不足以扰乱我的整个心境,”小伙子没精打采地答道。“不,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原以为只有一朵花,不料那儿却有两朵。或许有三朵、四朵,甚至无数朵都同第一朵花一样美丽……我这人的命运也真是太离奇古怪了。谁会想得到所有这种事竟都会落在我身上?” 她抑制住怒火——出于愤怒或出于爱都可能引发这种怒火——打断了他的话,“你现在还爱我吗?” “谁说得清呢?” “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 “我爱,我又不爱,”他不怀好意地说。“那就是说,我有我的时光和节气。有时你太高不可攀,有时你又太游手好闲,一会儿太忧郁,一会儿又太悲伤,有时我真说不准你是怎么了,我只知道——你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了,你不再是我的整个世界,我的最亲爱的。不过你仍然是个令人乐于交往的女士,跟你碰面很令人高兴,斗胆说吧,你还跟以前一样可爱——差不多是这样吧。” 尤斯塔西雅不响了,她扭过身去,终于用一种暂时还压抑着的威严声音说道,“我要去走走,我就走这条路。” “好吧,我就跟着你吧,要不就更糟了。” “不管你心情怎样,做出什么改变,你知道,你别无他法!”她十分倨傲地说道。“说吧,你准备怎么样,尽可能回答我,你千方百计离开我——可你永远忘不了我。你一生都会爱着我。要是能同我结婚,你准会乐得又蹦又跳!” “我会的!”怀尔德夫说。“尤斯塔西雅,过去我时不时就有过这种怪念头;这会儿这种念头又来了。我知道,你一直都那么恨这片荒原。” “我恨,”她深沉地喃喃说道。“这儿是我的十字架,我的耻辱,令我死亡!” “我也对它深恶痛绝,”他说。“这会儿风打我们身旁吹过,多令人悲哀啊!” 她没有接口。风声确实十分萧瑟,浸润一切。令他们的感官能感受到这种种交错萧瑟的声音,单用耳朵就有可能看到周围的种种景致。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但声觉上的种种画面却由此产生:他们听得出大片石南地带从哪儿开始又到哪儿结束;什么地方的荆丛长得又细又高;哪儿的荆柴刚被斫去;哪个方向上长着杉树林,那长着忍冬的低地离得又有多近;就像这些各种不同的植物都各有其形态和色调,它们同样也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 “天啊,这儿多孤寂啊!”怀尔德夫重新开口道。“对我们来说,什么也看不见,冲沟和云雾又有什么诗情画意可言?我们干吗还要待在这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吗?我在威斯康星有亲戚。” “这得好好考虑考虑。” “待在这儿看来什么也不可能干成,除非你是一只野鸟或是一个风景画家。怎么样哪?” “给我一点时间,”她温柔地说道,拿起了他的手。“美国太远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一走么?” 尤斯塔西雅说完,便从雨冢底下走了出来,怀尔德夫跟在后面,这一来红土贩子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掀掉泥煤,站起身来。他们的身影在天穹底下渐渐走下去消失了。荒原就像一只慵懒的蜗牛,而他们两人就像这只蜗牛从顶部伸出的一对触角,现在这对触角又缩了回去。 红土贩子穿过山谷,走回他停放大车的另一条山谷,从他走路的样子来看,简直不像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修长的年轻人。他心绪不宁,十分痛苦。这么走着时,从他嘴边吹过的微风都像在发出威胁的声响。 他进了大车,炉子里的火还燃着。他没有点亮蜡烛,一屁股坐在了三脚凳上,反复思考起他耳闻目睹的、涉及他仍然挚爱着的人的那些情况。他发出一个声响,既不是叹息也不是抽咽,却表达出他的内心远比产生那两种声响更为困扰。 “我的坦茜,”他心绪沉重地低语道。“我能做些什么呢?对,我得去见见那个尤斯塔西雅·维伊。” [1] 靡菲斯特为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即德国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个术士,为获得青春、知识和魔力,将灵魂出卖给魔鬼;德国作家歌德曾创作同名诗剧)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 [2] 源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4章。亚当和夏娃的长子该隐出于嫉恨杀了弟弟亚伯,上帝把他逐出家园,并在他身上做了一个记号,标明他是杀人犯,同时也警告别人,谁要是杀了该隐,同样会遭到报应。 [3] 时指19世纪初,当时英国正同拿破仑交战。 [4] 坦塔罗斯为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立在齐下巴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口渴欲饮时,水即退下,腹饥欲食时,果子就被风吹去。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十章 费尽心机苦心劝说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露脸,无论从荒原哪一部分眺望,它的高度跟雨冢的高度比起来,实在是无足轻重,而那些更低处的小山丘就好像是浓雾弥漫的爱琴海上的群岛,就在这时,红土贩子从他宿营的黑莓丛隐蔽处所走了出来,顺坡往迷雾冈爬去。 尽管这些灌木莽苍的山丘显得那么冷僻孤寂,可在这么一个寒冬的早晨,只要有人经过,就总会有几对敏锐的圆眼睛盯视到他身上。原来有一些禽鸟聚集藏身于此,而这种时候,如若在其他地方看到它们,准会令人惊讶不已。一只鸨在这块地方出没,而在此前不多年,这种鸟在埃顿荒原说不定同时可以看见二十五只。在怀尔德夫客店旁的那座山谷里,白头鹞们正抬起头来向外眺望。一只奶油色的走鸻也总是来到这座山上,这种鸟极其稀罕,整个英格兰也找不见十二只;然而,一个野蛮人却昼夜不息,终于射杀了这种从非洲逃逸而来的鸟儿,打那以后奶油色的走鸻也就觉得不该再进入埃顿荒原了。 一个像维恩这样的赶路人,只要像他现时这样,随便看到这些出没于埃顿荒原的鸟儿,他就会觉得自己是在直接跟人类完全陌生的这些地域进行对话。此时,在他面前有一只绿头鸭,刚刚从北方的老窝飞来。这只生灵带来了大量丰富的北部信息。天寒地冻的灾难,一场场的暴风雪,极光闪烁的景象,北极星高悬天穹,富兰克林就躺在脚下[1],——这一类它习以为常的景象实在是不同寻常的。可这只鸟儿在看着红土贩子时,似乎就像其他许多哲学家那样,认为眼前一时的真实享受,足以为今后十年留下美好的回忆。 维恩从这些鸟儿身旁走过,直向那孤独美人的住所走去,尽管她就生活在这些鸟儿之中,却鄙视着周围的一切。这一天是星期天,但讲到上教堂,除了结婚或葬礼,埃顿荒原上是很少有人去的,因而去不去教堂做礼拜都差不多。他决定采取一次大胆的行动,求见维伊小姐——他要用计谋,或是激烈的举动,来动摇她作为托马茜情敌的地位,他的用心确实相当明显,这就表明男人中的精明之人,上至国王下到平民,都缺乏一种骑士风度。伟大的腓特烈二世[2]对美艳的奥匈帝国公主发动战争,拿破仑拒绝同美丽的普鲁士女王缔约,可他们对异性的铁石心肠都并不比红土贩子强,他以其独特的方式,作好了剥夺尤斯塔西雅地位的计划。 对荒原上地位低下的居民来说,去船长的小屋拜访,多多少少算是件正儿八经的事。尽管有时船长爱闲谈,他的脾性却是十分古怪的,没人吃得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他会干什么。尤斯塔西雅十分矜持寡言,只生活在个人的小圈子里。除了一个佃农的女儿为他们当女仆,一个在花园和厩栏干活的小伙子外,其他几乎就没什么人进过这屋子。他们一家算是除约布赖特家以外这一地区仅有的上等人家了,虽然远说不上富有,他们却也不觉得有必要对所有人,对所有的鸟兽装出一副笑脸,只有他们那些更贫穷的邻居才需要这么做。 红土贩子走进花园时,老人正用望远镜在看远处那一抹蓝色的大海,纽扣上的小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认出维恩就是跟他同行过的旅伴,不过他并没提起那事,只是说,“啊,红土贩——你来啦?来杯格罗格酒[3]么?” 维恩回说时间还太早,谢绝了他的好意,然后说他是有事来找维伊小姐的。老船长用审视的眼光从他的帽子睃到背心,又从背心看到绑腿,这么看了一会儿,最后才叫他自个进屋去。 这一刻,任谁都没有看见过维伊小姐;于是红土贩子便在厨房窗边的长凳上坐等她,他双手在分开的双膝上垂落下去,手里拿着他的帽子。 “我想小姐还没起来吧?”过了一会儿他对女仆说。 “根本还不曾起来。从来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女士们。” “那么我就到外面去吧,”维恩说,“如果她想见我,她会乐意发话下来的,我那时再进来好了。” 红土贩子出了房子,在附近的山丘上来回蹀躞。不短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没人传话来要他进去。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计划要落空了,就在这时,他一眼看见尤斯塔西雅的身影悠闲自在地向他走来,单是想听听这个怪人会说些什么的新奇感觉,就足以吸引她前来了。 她只朝迪格雷·维恩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人前来别有目的,他并不像她原先所想的那样有什么卑微。因为在她这么走近他时,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他的双脚也没有挪动。一点也没流露出一个老实的乡下人在见到一个不一般的女人出现时会有的那种局促不安。听到他问道他是否能同她谈谈时,她答道,“行啊,跟我一起走走吧。”说罢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没走多远,聪敏的红土贩子就觉得他不该显得这么冷漠,而应该表现得更聪明一些,暗自决定一有机会就将这个不是弥补过来。 “我的行为太唐突了,小姐,这么跑来,把我听到的有关那个男人的奇怪的事情告诉你。” “啊!哪个男人?” 他抬起胳臂肘朝东南方一撅——那是淑女店的方向。 尤斯塔西雅猛可将身体转向他。“你是指怀尔德夫先生?” “是的,由于他,使一个家庭闹出了麻烦,我来就是让你知道这事,因为我相信你说不定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我?是什么麻烦?” “那完全是个秘密。讲穿了,那就是他或许会拒绝同托马茜·约布赖特结婚。” 听了这话,尤斯塔西雅的心怦怦直跳,但在这种颇具戏剧性的场面上,她同样也是个角色。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一点不想听这种事,你也别指望我会插手干涉。” “不过,小姐,你能再听一句吗?” “我不要听,我对这场婚姻毫无兴致,即使我有兴趣,我也不能强迫怀尔德夫先生按我的请求去做。” “我想,你或许是荒原上唯一能这么做的女士,”维恩微妙地暗示说。“事情摆明就是这样的。因为如果没有另一个女人夹在当中,怀尔德夫先生立刻就会同托马茜结婚,一切风波便会平息。我相信,这另一个女人是他十分熟识的,有时还同她在荒原上幽会。他决不会同她结婚,然而,由于她,他可能也永远不会跟那个深爱着他的女人结婚。这么说吧,如果小姐您,这么一个对男人有影响力的人,能坚持要求他的话,他应该是会诚心诚意地好好对待你的年轻邻居坦茜的,也会就此放弃那另一个女人的,他说不定会这么去做,这一来便会减去坦茜许多的悲苦。” “啊,天哪!”尤斯塔西雅笑起来,一笑她的嘴就张开了,阳光照进她的嘴里,就像照进一朵郁金香里,闪发出了同样的紫色光彩。“红土贩子,你真是把我对男人们的影响力估计得太高了。如果我真有你想象的那么大的能力,我一定会为了任何对我好的人去发挥我的这种能力,不过,就我所知,托马茜·约布赖特并不算对我特别好。” “你真的不可能知道——你在她心目中有多重的分量吗?” “我倒从没听说过。尽管我们只隔开两英里,我还从来没踏进过她姑妈家的门呢。” 她举止中流露出的那股傲慢劲儿让维恩明白,到现在为止他是彻底失败了。他在内心里叹息了一声,觉得有必要亮出第二张牌了。 “好吧,就不谈这事了,我肯定,维伊小姐,你完全有能力为另一个女人尽大力的。” 她摇摇头。 “你的美貌对怀尔德夫先生来说就是法律。对所有见到你的男人都是法律。他们说,‘这位走过来的小姐真俊——她叫什么?多美啊!比托马茜·约布赖特更美,’”红土贩子不停地对自己说道,“上帝饶恕这个恶棍的谎言吧!”尤斯塔西雅确实更美,可红土贩子心里绝不是这么想的。尤斯塔西雅的美貌蒙有一层阴影,维恩的眼睛不会受到引诱。拿现在来说吧,她身穿冬装,就像一只虎甲虫,这种虫在静伏不动的状态下看起来呈现出一种最不引人注目的灰蒙蒙的色彩,然而,当它处于一种强烈的光照下,却会闪发出令人耀眼的光彩来。 尤斯塔西雅禁不住接上了腔,尽管意识到这么做有损于自己的尊严。“比托马茜更可爱的女人有的是,”她说,“你那么说实在没多大意义。” 这话大大地刺伤了红土贩子,他继续说道:“他是个十分注意女人相貌的男人,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随意摆布他,只要你心里这么想。” “她老跟他待在一起都办不到,我跟他隔那么远当然就更办不到啦。” 红土贩子猛地转过身来,直盯住她的脸。“维伊小姐!”他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似乎你对我有怀疑?”她无力地问,呼吸也显得十分急促。“你用那种腔调对我说话,有这层意思!”她又找补了一句,强作出一种倨傲的笑容。“你心里倒是怎么想的,竟能让你这么同我说话?” “维伊小姐,你为什么硬要装出你不认识那个男人?——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委。他的地位比不上你,所以你为此感到害臊。” “你搞错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土贩子决意要亮出事实真相这张牌了。“昨晚我就在雨冢,听到了你们约会的每一句话,”他说。“那个梗在怀尔德夫和托马茜中间的女人就是你本人。” 这道屏幕一经揭开,立即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境地,坎道勒斯的妻子[4]的羞愤之火立即在她心中燃烧起来。这种时候,她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她的呼吸急促,没法保持平静。 “我很不舒服,”她急促地说道。“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兴致再听你说下去了。请离开我。” “尽管会伤害你,维伊小姐,我还是得说。我对你说明的是这种情形:不管这件事可能会出现怎样的情况——不管该受责备的是她还是你——毫无疑问,她的境地要比你糟得多。如果你放弃怀尔德夫先生,对你将大有好处,因为你怎么可能同他结婚呢?可如今她已不可能轻易摆脱此事了——如果她失去了他的话,人人都会羞她。我这会儿请求你——不是因为她有最正当的权利,而是因为她的境遇最惨——把他让给她吧。” “不行——我不能,我不能!”她脱口而出,完全忘记了先前特意摆出的对红土贩子的倨傲态度。“从没人遭受过如此的对待!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决不会给压倒——决不被像她这样低贱的女人所压倒。很好,你来这儿为她求情,可她所遭遇的这一切麻烦不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吗?难道我想对什么人表示好感还要征得一群乡下佬的同意吗?她已经挡在了我和我所爱的人中间,现在她发觉自己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她就指使你来为她求情!” “说实话,”维恩诚挚地说道,“她对这事一点儿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来请求你放弃他的。这样做对她对你都有好处。如果人们知道了一个小姐偷偷地同一个错待另一个女子的男人相会的话,他们准会讲出些难听话来的。” “我并没有伤害过她;在他成为她的人之前,他就是我的人了!他回到了我身边——因为——因为他最喜欢我!”她不顾一切地说道。“我这么对你说已经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尊严了。我还能怎么样!” “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维恩温和地说。“你不用害怕。我是唯一知道你同他幽会的人,不过还有一点要讲明,然后我就会离开。我听到你对他说你讨厌住在这里——埃顿荒原对你来说是座监狱。” “我是这么说了。我知道,四周的景致里有一种美,但它对我却是座监狱。你提到的那个男人并不能抹去我心中的这种感觉,尽管他就住在这儿。只要旁边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人,我是决不会把他放在心里的。” 红土贩子觉出了一线希望,听了她说的这些话后,他觉得似乎又可作第三种尝试了。“小姐,既然如今我们都讲了一点心里话,”他说,“我要把我对你的建议告诉你。你知道,我干卖红土这一行当,走过了许多地方。” 她点点头,转过身,两眼盯住了他们脚下这片迷蒙苍茫的山谷。 “我这么四处游荡,到过蓓蕾口那一带。如今的蓓蕾口可是个好地方——真了不起——那么一大片波光粼粼的大海像一张弯弓嵌进陆地——成千的上等人来来往往——乐团演奏着音乐——人群中有不少海军军官和陆军军官在闲逛——你碰到的人中十有九个都在谈情说爱。” “这一切我都知道,”她轻蔑地说。“我对蓓蕾口了解得比你多。我就出生在那儿。我父亲从海外来到那儿,当上了军队中的音乐家。啊,我的灵魂,蓓蕾口!我真希望现在就在那儿。” 看到在一定的情况下闷火也能闪发出耀眼的火焰,真让红土贩子大为惊讶。“如果你在那儿,小姐,”他接口道,“过上一星期,你就会把怀尔德夫跟荒原那儿的野马一样忘个一干二净。行,我能让你到那儿去。” “怎么?”尤斯塔西雅问,乌黑深邃的眼睛里透出非常奇怪的神色。 “我叔叔给一个有钱的寡妇当了二十五年管事。那寡妇有一幢面朝大海的漂亮房子,她上了年纪,又跛了脚,她想找一位年轻的伴娘,好给她念念书唱唱歌,尽管她在报上登了广告,也用过五六个人,却没法找到一个可意的人来陪伴她。如果能有你这样一个人作伴,她会高兴得跳起来,这事我叔叔不费事儿就能办到。” “说不定我还得干活儿?” “不,一点活都不用干;你只消干一点点小事,像读读书什么的。不过得等到元旦后才能开始。” “我知道那就是干活儿嘛,”她说道,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娇慵态度。 “我承认要干点琐细活儿,不过那都是些逗逗她开心的事儿;有闲阶级或许会把那种事叫做活儿,而劳动人民则会把那叫作玩儿。想想你会有的同伴和过上的生活吧,小姐;你会看到那一片大好风光,你会跟一个上等人结婚。我叔叔要求在乡下找一个可信赖的年轻小姐,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城里的姑娘。” “为了让她高兴我会把自己累坏的!我才不去呢。啊,如果我能像一个小姐一样住在快乐热闹的城里,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能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那我情愿拿出一半不顺心的生命来!真的,红土贩子,我肯这样做的。” “小姐,帮帮我让托马茜幸福吧,机会全在你手中,”她身旁的人恳切地要求道。 “机会!——根本没什么机会,”她傲然说道。“真是的,像你这样一个穷小子有什么资格来请求我?——我要回屋去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这样无聊地待在这里,难道你不要去喂马了,不要补你装红土的袋子了?你也不想要人来买你的红土了?” 维恩不再说什么。他把双手背在身后,转身就走;这样或许不会让她看见他脸上失望的神情。还在刚同她接触没几分钟,他就已经在这孤傲的姑娘身上发觉,她具有敏捷的思路和坚定的毅力,这就使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惶恐不安。她的年轻和她的这种处境,曾使他抱有一种希望,能十分简单地马上让她接受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这种对意志薄弱的乡村姑娘或许能起作用的引诱方法,对尤斯塔西雅来说却只能激起她的反感。在埃顿荒原,蓓蕾口意味着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这是一条公理。在荒原居民的心里,那确实是个高贵的港口和海滨胜地,它以某种富有魅力和难以言语表达的方式同一种迦太基人[5]的建筑风范联系在一起,具有一种塔伦蒂[6]的豪奢和巴亚[7]的勃勃生气和美丽。对那儿尤斯塔西雅也同样是热烈向往的,但她决不会为了能去那儿而抛弃自己的独立。 等迪格雷·维恩走得不见了影儿,尤斯塔西雅才向土堤走去,她低头向苍莽如画的山谷望去,太阳正从那儿升起,而怀尔德夫也住在那个方向。浓雾已开始消退,他家房子附近的树木和灌木丛已露出端儿,似乎是从一张将它们笼罩住、并同白日隔断的、巨大的白蜘蛛网中挣脱,露出了它们的上部。毫无疑问,她的心已全然飞到了那儿,心中充满了遐想——她的心绪翻来覆去老缠在他身上,在她心目中似乎唯有他才能实现她的所有梦想。一开始,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个能给她解闷儿的人,除了供她消遣外似乎不会再有别的用处,但由于他颇有心计,总在恰当的时刻离开她,因此到如今反成了她心心向往的男人了。他对她爱情的中断反而使她的爱情重燃。尤斯塔西雅原本是将这种感情漫不经意地施舍给怀尔德夫的,而现在,这种感情却因托马茜的原因而汇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流。她一直习惯于揶揄怀尔德夫,但那是在另一个女人垂青于他之前。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在一个平淡乏味的情境中加进一点调侃戏谑的成分,便能使整个情境变得更富刺激性。 “我决不放弃他——决不!”她狂热地说道。 对尤斯塔西雅来说,红土贩子暗示的,流言可能会给她带来不利,这点不会让她一直害怕不已。对这种意外情况,她就像一个女神对一丝不挂一样并不十分在意。这并不是说她这个人生来就不知羞耻,而是因为她的生活远离尘嚣世界,使她不怎么看重公众舆论。身处沙漠地的芝诺比阿[8]是根本不会在乎罗马对她有何样的评价。至于说到伦理道德方面,尤斯塔西雅可说是处于野蛮人的状况,漠然不觉,尽管在感情上她整个儿是个追求享乐之人。她已经进入到感情世界的幽秘内室,然而却几乎还未跨越传统礼仪的门槛。 [1]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1786—1847),英国海军少将和探险家,1845年率138名士兵,乘船从英国出发,探寻西北航道,被冰块包围,全体遇难。 [2] 即腓特烈大帝(1712—1786,1740—1786在位),为争夺西里西亚,长期对奥地利用兵。 [3] 用朗姆酒或威士忌酒兑水而成。 [4] 坎道勒斯为吕底亚国王,他对盖吉兹吹嘘其妻子的美貌,并引他进王后的卧室窥其裸体,引起王后的愤慨,劝说盖吉兹杀死坎道勒斯。盖吉兹即成为吕底亚国王并与原王后结婚。 [5] 古代北非一奴隶制国家,在今突尼斯境内。 [6] 塔伦蒂为意大利一豪华奢侈城市。 [7] 意大利坎帕尼亚的古代城市,位于波佐利湾西岸。该地以气候宜人、植物丰茂闻名。 [8] 芝诺比阿(?—274以后),罗马属下巴尔米拉殖民地的女王,先后入侵埃及和小亚细亚,宣布脱离罗马而独立,被罗马皇帝奥勒利安击败后解往罗马。 第一卷 三个女人 第十一章 诚实女人的一次不诚实 红土贩子离开了尤斯塔西雅,心中对托马茜未来是否会幸福忧心忡忡;就在他一路向他的大篷车走去时,他看到约布赖特太太的身形慢慢朝淑女店走去,这使他猛可想起他还有一个途径可以去试一下。他迎面向她走去,一见到她愁容满脸,他立时就明白了,她这回去见怀尔德夫跟他去见尤斯塔西雅一样,全为着同一个目的。 她并没有掩饰她此行的目的。“那么,”红土贩子说,“你或许还是别去管这事吧,约布赖特太太。” “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可除了去跟他提这个问题外,也没别的办法。” “我倒想先说上一句,”维恩坚决地说。“怀尔德夫先生并不是向托马茜求婚的唯一男人;为什么另一个男人不可以试一试呢?约布顿特太太,我很乐意娶你的侄女,在最近这两年里我本来可以随时这么做的。好了,话已说穿了,而在这以前,除了她本人以外,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约布赖特太太没作出任何表示,可她的眼光不由朝他十分古怪但非常匀称的身材瞅去。 “外表并不能说明一切,”红土贩子注意到了她的眼光。“如果要说到钱的话,恐怕有许多职业都不会像我的职业那样赚钱;何况我也不会比怀尔德夫更坏。没人会比那些事业失败的人更穷的了;如果你不喜欢我这一身红——哎,你知道,我可不是生来就红的;我操这一行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怪念头罢了——我可以及早改弦易辙,从事别的工作。” “你这么关心我的侄女真叫我感激不尽;不过我恐怕这事行不通。更主要的,她的心全给了这个男人。” “是这么回事,要不,我也不会去做今儿早上的这件事了。” “要不这件事就不会有什么痛苦,这会儿你也不会瞧见我要去他家了。你把自己的感情告诉托马茜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写了张条子说你会反对我;还有些别的原因。” “一定程度上她这么做是对的。你听了千万别动气;我只是如实讲清这事儿罢了。你待她一直很好,我们是不会忘记的。不过,她自个儿并不想成为你的妻子,那一来这事儿就给决定了,并不需要考虑我的意愿。” “这话不错。不过现在跟那时不同了,太太。现在她心灰意冷,我想过了,如果你去跟她谈起我的情况,而且你心里又偏向我,那一来说不定能使她回心转意,使她能完全摆脱怀尔德夫这种反复无常的把戏,再说他并不知道他是否还要她,她是完全独立的。” 约布赖特太太摇摇头。“托马茜认为(我也跟她一样),只要她想在人前露面,又不让自己的名声有污,她就应当成为怀尔德夫的妻子。如果他们很快就结婚,所有人都会相信,只不过发生了一个偶然事件,才使这场婚姻当时没有完成。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会在她的性格上投下一片阴影——无论如何会使她丢人现眼。一句话,只要有一线可能,他们必须马上成亲。” “半小时以前我也这么想来着。然而,说到底,她不过就是跟他一起到角堡去了几小时,为什么就一定会给她带来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呢?只要了解她是那么纯洁的人,一定会觉得那么看待她是完全不公正的。今儿早上我就一直在尽力,想促成她同怀尔德夫的这桩婚事——是的,太太,我——我相信我该这么做,因为她实在是丢不下他。但是我现在怀疑我这么做是否对。那事干得毫无结果。因此现在我来向她求婚。” 约布赖特太太似乎不想再进一步讨论这问题了。“恐怕我得走了,”她说。“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 她走了。尽管这场谈话并没有改变托马茜的姑妈想去会见怀尔德夫的初衷,但却给她很大影响,她想到要变换一下同他谈话的方式。她真感激老天,让红土贩子提供给了她这一个武器。 当她赶到客店时,怀尔德夫正在家里。他一言不发地引她进了客厅,关上大门。约布赖特夫人便开了口: “我觉得我有责任该今天来看你。有人向我提了一个新建议,倒让我颇觉惊讶。它将对托马茜产生巨大的影响;我决定这事至少得让你知道。” “是吗?什么建议?”他客气地问道。 “当然,那是关于她未来的建议。你大概没想到,另一个男人表明了他急于想娶托马茜的意愿。嗯,我并没对他的这一想法表示赞同,不过,凭良心说,我也没法一口回绝,不给他一个机会。我不想对你唐突无礼,但是我必须公正地对待他和她。” “那男人是谁?”怀尔德夫惊讶地问。 “那人爱她的时间远比她与你相爱的时间更长。两年前他就向她求婚了。当时她拒绝了他。” “哦?” “最近他又见到了她,他请求我同意让他向她求爱。说不定她不会第二次拒绝他。” “他叫什么名字?” 约布赖特太太对此没作回答。“他是托马茜喜欢的一个男人,”她补充说,“至少对他的这种忠诚专一她是钦佩的。在我看来,当时她所拒绝的,现下她倒会很高兴地又得到了。如今她可为自己尴尬的处境烦恼得很哪。” “她从来都没对我谈起过这个旧情人。” “最温和的女人也不会傻到摊开每一张牌的地步。” “好吧,如果她想得到他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做得到的。” “这种话说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是你不明白这里的为难之处。他想得到她的愿望远比她想要他的愿望强得多;在我能对这种事采取鼓励态度之前,我一定要先得到你的明白表示,就是说,我认为是于事最好的举措,你决不会加以干涉。比方说吧,在他们订了婚,婚事的一切也妥妥帖帖地安排好的时候,你会不会在他们中间插一脚,重新向她提出求婚呢?你或许没法让她回心转意,但你会闹出那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来。” “我当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怀尔德夫说。“但现在他们还没订婚。你又怎么知道托马茜会接受他的求婚呢?” “我已经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整个说来,她完全有可能立刻会接受他的请求。我自夸对她还很有些影响力。她是很听话的,我会极力推荐他。” “与此同时大大地贬低我。” “不错,你可以相信我不会讲你的好话,”她冷冷说道。“如果说这样做似乎有点像在耍手腕,那你别忘了她如今的尴尬处境,别忘了她被人利用到何等地步。她很想摆脱眼下这种羞辱的处境,她的这种愿望也促使我要促成这桩婚事;女人遭受到这种事情后,她的自傲也会引导她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情来。要让她回心转意还得稍稍作些安排;但与此同时,我觉得你必须同意做一件事,那就是,你必须作出明确的表示,让她认为你完全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那样做将使她接受他的求婚。” “眼下我根本没法说什么,约布赖特太太。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那样的话,整个计划就给搅乱了!你竟然连这么点小忙都不肯帮我家一下,不愿明确说一下你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这可是太不像话了。” 怀尔德夫现出了十分为难的样子。“坦白说,我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说。“当然,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我可以放弃她,只要这么做是必需的话。可我原以为我会成为她的丈夫的。” “我们先前就听到过这话了。” “好吧,约布赖特太太,让我们取得一致意见吧。给我足够的时间。只要她有可能获得更好的机会,我决不会妨碍她;只是我希望你该早点让我知道才是。过一两天我会写信给你或来拜访你。这样行了吗?” “行,”她答道,“只是你要答应,不经过我的允许别去找托马茜。” “我答应,”他说。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约布赖特太太按原路走回家去。 她这一天所玩的小小的计谋所起的最大作用,在某个方面完全超过了她的初衷,情况常常会这样。首先,她的这次拜访促使怀尔德夫在当天天黑后,又去了迷雾冈尤斯塔西雅的家。 这个时刻,这幢孤独的房子的门窗关得死死的,挡住了外面的黑暗和冷峭。怀尔德夫要偷偷会见她的计划就是捡起一块小石子,从安在窗外的百叶窗上部的裂缝里塞进去,石子从百叶窗和玻璃窗之间落下去时,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声响,就跟一只小耗子发出的声响差不多。这样既能引起她的注意,又不会引起她外公的怀疑。 屋里传出了尤斯塔西雅轻轻的声音,“听到了,等着我,”这表明她是一个人。 怀尔德夫等着,还是按老习惯,在水塘边的围堤上随意地走来走去,他从来没被虽放下架子但仍很高傲的女主人邀请进屋去过。她的动作不紧不忙,一点没有急于出来的样子。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了。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她才从转角那儿出现,向前走来,那副模样就好像她只是出来透透空气。 “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你就不会让我等这么久了,”他尖刻地说道。“不过,等你还是值得的。” “出什么事了?”尤斯塔西雅问。“我可不知道你碰到麻烦事了。我也够烦闷的呢。” “我没什么麻烦,”他说。“只不过事情有了点头绪,我必须采取一个明确的步骤。” “什么步骤?”她极有兴趣地追问道。 “前几天晚上我答应你的事你竟这么快就全忘了?喏,就是带你离开此地,带你一起到国外去。” “我没忘。可你只说是下个星期六来的呀,你为什么这么突然跑来重复提起这个问题哪?我本以为能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呢。” “这不假,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说,因为我可能会让你难受。” “可我一定得知道你这么匆忙的原因。” “那只是我突然来了股劲,亲爱的尤斯塔西雅。现在一切都摆平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啊?” “这我倒没有意识到。一切都很正常。约布赖特太太——不过她跟我们可没关系。” “啊,我知道了,她跟这事一定有关!快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不——跟她没关系。她只是说,她希望我放弃托马茜,因为另一个男人急着要娶她。这女人,现在她不再需要我了,实实在在地摆起了架子!”不管怀尔德夫想怎么掩饰,他还是流露出了很恼火的神情。 尤斯塔西雅沉默了一会儿。“你就像一个不再被人需要的官员一样。处境十分尴尬哪,”她说道,变了一种声气。 “看来是这样。不过我还没见过托马茜。” “正是这一点让你烦躁。用不着否认,达蒙。实际上你是被意想不到的轻慢给激怒了。” “哦?” “你跑来约我,是因为你得不到她了。这肯定完全是一个新情况了,我成了一个替补者了。” “请别忘了我前几天刚跟你提出过同样的建议。” 尤斯塔西雅重又木然地陷入了沉默。攫住她的是怎样一种奇怪的感觉啊?难道说她对怀尔德夫的兴趣完完全全出自一种对立的情绪,以致一听说她的情敌不再渴求这个男人时,她便觉得这男人完全失却了他的荣耀,她寄予他身上的梦想也随之消散了吗?这么说,她对这男人终于是稳操胜券了。托马茜不再要他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羞辱的胜利啊!她想,他是最爱她的;然而——她敢悄声说出这种对爱情不忠的评判么?——连一个地位比她低的女人都不看重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爱恋的呢?一个人不想要被别人抛弃的东西,这种情况或多或少潜在于所有有生命之物的心中,而对感情极为细腻、内心追求享受的尤斯塔西雅来说,这种情感更是一股激情。她的社会地位要比他高——尽管这以前她很少想到这一点——现在变得格外突出,令人不快,她第一次感到她爱他真是太降低自己的身份了。 “喂,亲爱的,你同意了?”怀尔德夫问。 “只要不是去美国,而是到伦敦,甚至到蓓蕾口都行,”她无精打采地低语道。“嗯,我得想想。这件事关系太重大,我不能即刻就决定下来。我真希望我能对这荒原恨得少些——或者爱你爱得深些。” “你倒是真够坦率的,也不怕别人难受。一个月前你还那么热烈地爱着我,愿意跟我上任何地方。” “而你那时也爱着托马茜。” “不错,或许这就是原因之所在。”他回道,几乎带着点讥诮的口吻。“现在我也不恨她。” “完全正确,只是你再也没法得到她了。” “算了——别再说刺话了,尤斯塔西雅,要不我们会吵起来的。如果你不同意跟我走,近期内不能同意,那我就一个人走。” “要不再去试探试探托马茜。达蒙,说也真怪,你竟可以这样随意,觉得跟她或者跟我结婚都行,而现在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我更不值钱!不错,不错——正是这么回事儿。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本会对这种男人极力否定,甚至会十分不客气;好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会走么,亲爱的?偷偷地跟我到布里斯托尔[1],跟我结婚,永远离开英国的这种鬼地方,好吗?答应我吧。” “我几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离开这儿,”她苦涩地说,“可我不喜欢跟你一起走。多给我些时间来作决定吧。” “我已经给你时间了,”怀尔德夫说。“好吧,我再给你一星期。” “再长一点,那样我或许能把我的决定告诉你。我有那么多的事要考虑。想想看,托马茜是多么急于要摆脱你啊!我忘不了这一点。” “别去想那些了。就等到下周一吧。我一准在这时候到这儿来。” “还是到雨冢那儿吧,”她说。“这儿离我家太近了;外公说不定会出来散步。” “谢谢你,亲爱的,下周一这时候我一定到雨冢去。到那时再见。” “再见。不,不,现在你别来碰我。握握手就够了,等我拿定主意再说。” 尤斯塔西雅一直看着他灰蒙蒙的身影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罢。她将手搭在前额上,沉重地呼吸着;然后在那种本能习惯的促动下,她的丰润而激情的嘴唇上下分开——打了个哈欠。她很有可能失却了对他的感情,这一点尽管眼下只有她自己明白,却也立时使她着恼起来。她没法立刻就承认或许自己太看高了怀尔德夫,因为如今接受他是个平庸之人,不啻就是承认她迄今为止一直在干一件大蠢事。她的处境活脱就像一只马槽里的狗,自己不吃草,也不让马吃。发现这一点一开始还真使她觉得有点羞愧呢。 约布赖特太太的外交成果倒确实是卓有成效的,尽管这种成果并不是她估计到的。它对怀尔德夫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可它对尤斯塔西雅的影响则更大得多。她的情人不再是许多女人争夺的对象,因而对她来说就不再是个令人兴奋的男人了,她只有在同她们进行竞争时才会觉得有劲,而现在他已成了个多余的人。 她进了屋,心里别有一种烦忧之感,倒并不是悲伤,而是在一场判断失误、十分短暂的恋爱刚刚过去,自己又开始意识到了这点后所产生的忧伤。意识到这场梦即将结束,可实际却还没真正来临,这种心情可说是在一种炽热的感情开始到结束期间出现的最折磨人、却也是最奇怪的心境了。 她的外公已经回来了,正忙着将刚送来的几加仑朗姆酒倒进他那方形橱里的方酒瓶里。什么时候只要这些家酿蜜酒喝完了,他就会前去淑女店,背朝火炉,手持格罗格酒,对乡民们讲述他当年如何在自己船的水线以下部位中生活了七年的了不起的故事,以及其他种种航海中的奇闻逸事,而乡民们都怀着急切的心情,希望他会请他们喝上一杯麦芽酒,因而对他讲的总是连连称是,绝不会表示任何的怀疑。 今晚他又去了那里。“我想你听说了埃顿荒原最近发生的事了,尤斯塔西雅?”他问道,并没从酒瓶上抬起头来。“淑女店的人们正在起劲地议论此事,似乎那是一桩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我什么也没听说,”她答道。 “年轻的克莱姆·约布赖特,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下周要回家来跟他母亲一起过圣诞节了。看来他现在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了。我想你总还记得他吧?”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见过他。” “噢,是了,你来这儿时他已经离开了。我可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 “这些年他一直呆在哪儿?” “我相信是呆在那个浮华和虚荣集聚之地的巴黎吧。” [1] 英格兰西南部港市,艾冯郡首府,临布里斯托尔海峡。 第二卷 归客 第一章 归客的消息 一年的这一段时间,以及更早些的日子里,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某种短暂的事情会很轻易地以它们那不为人注意的方式,打破埃顿荒原这片肃穆的静寂。跟一个城镇,一个村庄,甚或一个农庄不同,这些事情只是些小活动,就好像仅仅是静态状况中的一阵骚动,或是半睡不醒时肌肉的抽动而已。然而此地,由于被四周的群山所阻隔,根本没有参照物可作比较,因而单是在这儿作一番闲逛都会具有一种炫耀气派的味道,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一个人可以毫不费事地设想自己就是亚当,上述的那些小活动也足可引起目力所及的每只鸟儿、每只未入眠的爬行动物的注意,会使周遭的野兔呆在没有危险的小丘上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前些时的好天气里,汉弗莱为老船长砍了好些荆柴捆,现在他正在把这些荆柴捆收拢来,码成一垛,这也就是上面所说的荒原上的小活动。柴垛就堆在房子的尽头,忙活着的便是汉弗莱和萨姆,而老人则在一旁看着。 这是个晴好宁静的下午,大约是三点钟光景;不过,冬至已悄没声儿地到了,西斜的太阳使时光看上去似乎比实际的时间要晚些,而在此地,这种情况却很少会提醒一个乡民,使他想起他必须丢却夏日时节依天时来确定时间的那种经验。有许多日子里,许多星期里,太阳的升起已从东北移到了东南,太阳的西落已从西北移到了西南;然而埃顿荒原的人们却几乎没注意到这个变化。 尤斯塔西雅正呆在屋内的餐厅里,说实在的,说它是个餐厅倒更像是间厨房,地上铺着石板,还有一个很宽敞的壁炉暖位。空气静滞,就在她独个儿呆在这儿的一小会儿中,从烟道里传下了谈话声,一直传进了她的耳廓。她走进了壁炉内,聆听起来,她抬起头顺着陈旧的凹凸不平的外烟囱的幽深空洞向上望去,烟雾就磕磕绊绊地一路朝上,升向烟囱口上的那块方形的天空,一道惨淡的日光从烟囱口投射下来,照在垂挂在烟道里的烟炱上,丝丝缕缕的烟炱就像从一块岩石缝隙上垂挂下来的海草。 她记起来了,那垛荆柴就堆在离烟囱不远处,传下来的就是干活的人的说话声。 她外公加入了这场谈话。“那小伙子本来就根本不该离家外出。他父亲的职业顶适合他不过了,这孩子该接过来干才是。我就不相信家庭里应该有这种变动。我父亲是个水手,我也当了水手,如果我有个儿子的话,他也该干这一行。” “他可是一直住在巴黎的呀,”汉弗莱说,“人家告诉我,多年前国王的头就是在那儿给砍掉的。我可怜的母亲过去老给我讲那件事。‘休米[1],’她总这么说,‘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烫我妈的帽子,牧师走进来,他说,“简,他们把国王的头给砍下来啦;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有上帝知道了。”’” “没过多久,我们有许多人就会跟上帝知道的一样多了,”老船长格格地笑着说。“我还是个孩子时,就为那事在船上的水线下生活了七年——就在‘凯旋号’那该死的抢救室里,看见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倒霉伤兵给抬到伤兵室去……这么说来,这小伙子就定居在巴黎。他该是给一个珠宝商当经理,或是干这类事的,是不?” “是的,先生,是这样的。他干的可是令人眼红的大生意呀,我是听他母亲这么说的——那个放钻石的地方简直就像国王的宫殿。”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离家时的情形,”萨姆说。 “对那小伙子来说可是桩好事儿,”汉弗莱说。“卖钻石这种日子比起在这儿穷混混可要好过多了。” “在那种地方过日子一定要花老鼻子钱了。” “确实很费钱,小伙子,”老船长说。“是啊,并不要狂吃滥喝照样可以用去许多钱。” “他们还说,克莱姆·约布赖特变成了一个知书识礼的人了,看事情自有他最古怪的念头。喏,那是因为他上学上得早,学校总就培养出这样的人来。” “他有古怪的念头,真的吗?”老人问。“唉,在那种日子里,送进学校里培养的这种人可多着呢!那样做一点没好处。你碰到的每一道门柱和每一扇谷仓大门上,一准会被那些年轻无赖涂上各种各样的脏话。有时真使女人不好意思打那儿经过。如果从没教会过他们如何写字,他们也就不会去涂上那些污糟糟的东西了。他们的父亲就不会这么做,乡村里照样一切过得好好儿的。” “噢,我倒会想到,老船长,尤斯塔西雅小姐也跟别的念书人一样从书本上看了不少东西,对这儿也有许多看法吧?” “假如尤斯塔西雅小姐头脑里也少些不着边际的非分之想,对她倒会更好些,”老船长简单地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我说呢,萨姆,”老人一走开,汉弗莱就说道,“她跟克莱姆·约布赖特倒是非常相称的一对——对不?如果他们不相配,我倒要大大的吃惊呢!两人的心里都追求美好享受,会念会写,心也比天高——如果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就不可能有更相配的了。克莱姆出身跟她一样好。他的父亲是个庄稼人,这不假;但他母亲却是个夫人,这我们都知道。如果能看见他们结成夫妻,那比看见什么都让我高兴。” “如果他们手挽手走在一起,穿着最漂亮的衣服,看上去一定美极了,只要他还是像过去那样时髦漂亮的话,穿不穿好衣服也一样。” “会那样的,汉弗莱。这么多年了,我可太想见见这家伙了。如果我知道他回来的确切时间,我会跑出三四里地去接他,帮他随便拿上什么东西都行;不过我想他一定变了很多,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他们说他讲起法文来就像一个姑娘吃黑莓一样快顺;真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一直待在乡下没出过门的人,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些土渣儿了。” “他是坐轮船渡海到蓓蕾口的,是吗?” “不错,可他是怎么从蓓蕾口到这儿的,我可就不知道了。” “可他堂妹托马茜碰上的这档事儿倒是个大麻烦。我真说不准,像克莱姆这样一个满脑子新思想的人,回家碰到这事会怎么样。那晚,我们当他俩结为了夫妻,为他们唱歌祝福,后来却听说不是这么回事儿,说真的,这事儿闹得我们真太没趣了,让人见笑!如果见到我的一个亲人被一个男人这般耍弄,我会乐意的话,那才叫怪呢。这事使这一家人抬不起头来了。” “是啊,可怜的姑娘,为这事她心里真够难受的。对她身体的影响也太大了,我听说,她要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不见外人。如今我们再也见不到她出来了,见不到她过去在石南丛中蹦蹦跳跳,红扑扑的脸蛋就像朵玫瑰花那副模样了。” “我还听说,现在即使怀尔德夫再去求她的话,她也不会要他了。” “是吗?我倒还没听说过。” 堆柴火的两人这么东一句西一句闲扯时,尤斯塔西雅的脸一点点朝炉子低垂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她是那么出神,以致她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脚尖正轻轻踩动着脚边烧着的草皮。 他们谈话的对象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一个年轻聪明的男人就要从巴黎来到这个跟世上所有地方截然不同的孤寂的荒原来了。这简直就像是从天堂上来了一个男人。而更有味儿的是,这些荒原居民在心目中竟自然地将她和这个男人配成了对儿,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一对儿似的。 这么偷听到的五分钟谈话,让尤斯塔西雅心中充满了种种遐想,整个下午竟一点不觉得空虚。有时候,内心的空虚倒确实会不知不觉地突然产生这样的变化。就在早上,她的内心世界还是那么苍白空虚,她根本不会相信,不到晚上,她的这片内心世界就会变得那么生气勃勃,就像显微镜下的一滴水珠那样,而且这种变化还是在没有一个客人来访的情况下发生的。萨姆和汉弗莱关于她和那位还未谋面的男子如何相配的这番话,在她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就像吟游诗人在吟着那首沁人心脾的《怠惰的城堡》[2]的序诗,进入先前还是一片空寂的地方,在这首诗歌的影响下,那儿突然现出了无数原先被囚禁的形体。 她心中充满了种种的想象,全然忘记了时光的流逝。等她又回到现实世界来时,已经黄昏了。外面堆柴垛的活儿已经干完了,工人们也回家了。尤斯塔西雅上了楼,打算跟往常一样在这个时候出去散会儿步。她决定这次散步该朝花落村那个方向去,也就是年轻的约布赖特的出生地、他母亲现在的住家那个方向。她没有理由走到别处去,为什么她就不该朝那个方向走走呢?对一个十九妙龄的姑娘来说,一个白日梦的梦景就足以使她去作一次人生的朝圣了。去看看约布赖特家前的篱笆,就好像是去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十分郑重其事。说也真怪,去作这样一种无所事事的闲逛,却好像是去完成一桩重大的使命。 她戴上帽子,离开家,朝着往花落村方向的那面山坡上向下走去,她顺山谷慢悠悠地走了一英里半路。走到这儿,绿茵茵的谷底变得十分开阔,小道两边的灌木丛渐渐稀疏,为不断增多的肥沃土壤所取代,只见这儿那儿长着孤零零的一丛一丛的灌木。越过一块不规则的草地便是一排白色的篱笆,标志着荒原到这个地方为止了。竖在灰蒙蒙地上的这排篱笆,就像天鹅绒上的一道白花边显得十分显眼。篱笆围住的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再过去便是一幢不太整齐的旧房子,面朝荒原,看得见这一大片的山谷。这是个幽静偏僻的地方,那个一直生活在法国首都、时髦世界喧嚣中心的青年男子最近就要回到这儿来了。 [1] 汉弗莱的昵称。 [2] 《怠惰的城堡》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詹姆斯·汤姆逊(1700—1748)所写的著名诗篇。 第二卷 归客 第二章 花落村的人们准备就绪 整个下午,花落村一片忙乱,准备迎接尤斯塔西雅心系念之、也是他们翘首盼望的那个人儿的归来。由于姑妈的一再劝导,也由于托马茜本能地对堂兄克莱姆的爱戴,使她也不由得心情十分激动,精神欣欣然振作起来,这在她一生中最痛苦的这段日子里倒确是十分不寻常的呢。就在尤斯塔西雅聆听堆柴火的人议论克莱姆回来的谈话时,托马茜正跑到姑妈家柴屋的阁楼上,从贮存在那儿的苹果中挑拣出最好最大的苹果,用来准备即将来临的好时光。 照亮小阁楼的是一个半圆形的小孔,鸽子们就从这个小孔钻进它们在这个房子高阁上的窝,一束金黄色的阳光从小孔投射进来,照在跪在那儿的姑娘身上,她正将光光的胳臂伸进褐色柔软的蕨草中去——在埃顿荒原上长着大量的蕨草,人们便在蕨草中存放各种要贮藏的东西——鸽子们毫无顾忌地在她头上飞来飞去,有些许亮光照在了只把脸露出在阁楼地板之上的姑妈身上,她正站在梯子的半中间,眼盯着她不敢贸然爬上来的这块地方。 “再拿几个黄褐色的苹果,托马茜,他很喜欢这种苹果,差不多就跟喜欢锐布屯[1]苹果一样。” 托马茜转过身,将另一角的蕨草翻到一边,一眼看到堆放在那儿有更多的成熟的果子,发出一股馥郁的香味。她并没有马上去拿那些苹果。 “亲爱的克莱姆,我真不知道你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她出神地凝望着鸽子进出的洞口说道。这会儿阳光打洞里照射进来,正照在她褐色的头发和轻薄透明的衣服上,似乎要把她照透了。 “如果他真能在另一个方面使你感到他是个可亲可爱的人,”站在梯子上的约布赖特太太说道,“那这次会面或许就会令人非常高兴了。” “说这些不解决问题的话有什么用呢,姑妈?” “有用啊,”她姑妈有点激动地说。“让大家都知道过去的这个不幸,这样别的姑娘就可以引以为戒,别再碰到这种事了。” 托马茜重又低下了头朝着那堆苹果。“我就像贼、酒鬼和赌徒那样,都成了让人引以为戒的人啦,”她低声说道。“真成了个什么人啦!我难道真跟这种人一个样了吗?真太荒唐了!姑妈,为什么每个人都老是那样对我,让我觉得我就是那种人啊?别人为什么不以我的行动来判断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喏,你看看我跪在这儿,拣起这些苹果——我的样子像一个迷惘的女人吗?……我倒希望所有的好女人都能有我那么好!”她情绪激烈地说道。 “陌生人不会像我那样看待你,”约布赖特太太说;“他们偏听偏信,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唉,那真是干了件蠢事,连我也该受到一些责备。” “还有什么事会做得比轻率的事更快!”姑娘答道。她的嘴唇在颤抖,眼里盈了满眶泪水,她赶忙翻寻苹果,想掩饰住自己的软弱,可泪水几乎使她看不清哪是苹果,哪是蕨草了。 “你拿好苹果后,”她姑妈一边从梯子上下去,一边说,“就下来,我们得去采冬青树。今天下午荒原上没人,你不必担心被人瞧见。我们得弄些浆果,要不克莱姆根本不会相信我们做过什么准备工作了。” 托马茜拣好苹果,从小阁楼上下来,两人出了白篱笆,一起向外面的荒原走去。空旷的群山空气清新,一片澄澈,远处烟气氤氲,晴好的冬日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显出一层层色泽各异的层次,可以看见照射在近处景物上的光泽一点点向远处延伸;一层橘黄色的光泽投射在一层深蓝色的光泽之上,而在它们后面的更远的景致,则笼罩在一层惨淡的灰色之中。 她们走到了长冬青树的地方,那是个圆锥形的凹地,长在里面的冬青树顶并不高出地平面多少。托马茜抬脚站在了一根树杈上——过去在许多同样情况下,她一直怀着愉快的心境这么做过——她开始用带来的一把小斧头斫起那些挂满浆果的树枝来。 “当心别刮破脸,”站在凹地边的姑妈关照说,看着正站在绿叶丰茂红果累累的树上的姑娘。“今晚你同我一起走去接他吗?” “我真想去。要不就显得我似乎把他忘了,”托马茜说着,扔下一根树枝。“倒不是去不去显得有什么大关系,只是我已属于一个男人,这点已经没法改变。为了我的自尊,我必须嫁给他。” “恐怕——”约布赖特太太刚开口。 “啊,您在想,这脆弱的姑娘——她倒想挑一个男人结婚,可她怎么才能让别人去娶她呢?可是,姑妈,我来告诉您一件事:怀尔德夫先生并不是一个有失检点的男人,正如我也不是个行为不端的女人一样。他生来就不走运,如果人们出自本心不喜欢他的话,他也不会去讨别人喜欢。” “托马茜,”约布赖特太太盯着侄女,平静地说道,“你以为你为怀尔德夫先生辩护就能骗过我吗?” “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早就怀疑了,自打你发现他并不是你心目中想象的圣人以后,你对他的爱已经不像先前那么热烈了,我怀疑你就是要在我面前装出那副样子罢了。” “他想娶我,我也想嫁给他。” “好吧,我倒要问你,如果没发生这种事,使你和他的关系变得这么复杂的话,你在此刻会同意成为他的妻子吗?” 托马茜盯视着树枝,显得十分不安。“姑妈,”她过一会儿说,“我想,我有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不错,你有权。” “您或许会想要选择什么人。我可从没说过什么或干过什么,会让您以为我已经对他有了别的什么想法,我决不会心生他念,我一定要嫁给他。” “好吧,就等着他再次向你求婚吧。我想既然他知道了——我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或许会那么做的。我从来没怀疑过,对你来说嫁给他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尽管在前些日子我那么反对他,现在我同意你这么做,这点你尽可放心。这是摆脱一个既尴尬又令人极度烦恼的地位的唯一出路。” “您跟他讲了些什么?” “我说他妨碍了另一个男人去爱你。” “姑妈,”托马茜说,两眼瞪得老大。“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么做是我的责任。如今我对这事再不会说什么了,不过等这事儿过去以后,我会原原本本把我说过的话,以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告诉你。” 托马茜只好由她了。 “眼下您得保守秘密,别把我没结婚的事告诉克莱姆,行不?”她接着请求道。 “我保证。可这样做有什么用?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知道发生过的事。他只要一瞧你的脸,你的脸色便会告诉他出了什么岔子。” 托马茜扭过身,从树上看着她姑妈。“好了,听我说,”她说,一股非体力的力量,使她娇柔的声音变得非常坚定。“什么也别告诉他。如果他发现我不配做他的堂妹,那只好由他。但是,由于他曾经那么爱我,不该太快就把我的倒霉事儿告诉他,免得让他难受。我知道,到处都在传说这件事;但是开始一些日子里,没人敢当面同他嚼舌头,把这事告诉他的。他同我很亲近,这就能遮过这事,一开始不会让他知道的。如果在一两个星期里我还是没法躲过别人的闲言碎语,我自己会把这事告诉他的。” 托马茜的话语如此恳挚,使得她姑妈没再提出反对的意见,她只是说,“很好。不过上次在婚礼要举行时,他就有权知道这事。你这么瞒着他,他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不,等他知道那是因为我希望瞒着他,而我又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家,我想他一定会原谅我的。您一定别让我把您的圣诞宴会的气氛搞坏。将这事抖露出来只会使事情更糟。” “我当然不会讲的。我可不愿意在整个埃顿,或是在像怀尔德夫这样的人面前出丑,好像我在这事上是失败了。我想这些浆果足够了,最好就把它们拿回家去。等我们用这些浆果装饰好屋子,再挂上这些槲寄生小枝[2]后,我们就该想到要动身去接他了。” 托马茜从树上下来,抖落掉头发和衣服上的浆果,跟着姑妈往山坡下走去,每人带了一半采摘到的枝桠。已将近下午四时,山谷里没了阳光。等到晚霞映红西边时,两个女人又出了家门,朝荒原走去,不过这回跟下午的方向不同,她们是朝远处大路的某处走去的,她们翘首等待的那个人就要顺大路回来了。 [1] 为英国的一种苹果名,产于约克郡的锐布屯。 [2] 圣诞节装饰物,男女可在此树枝下接吻。 第二卷 归客 第三章 一点声音引发了一个美梦 尤斯塔西雅站在荒原上,凝望着约布赖特太太宅邸的那个方向。那儿看不到一丝亮光,听不到一点声响,阒无声动。傍晚的天气冷飕飕的,这个地方黑黝黝的十分孤寂。她猜想客人还没到来,这么站了十或十五分钟后,她便转回身朝家里走去。 还没往回路走上几步,她就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原来这条小路上有几个人正边谈着话,边迎面走来。不一会儿,背衬着昏蒙蒙的天空,就可以看见这些人的脑袋了。他们走得很慢,尽管天色太暗,从身影来看没法认出那是谁,不过从他们走路的步态来看,并不是那些在荒原上干活的工人。尤斯塔西雅一抬脚迈了一小步站到了小路边上,让他们过去。那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话音中听出这两个女人是约布赖特太太和托马茜。 他们打她身边经过,就在擦身而过这一刻,似乎看出了她模糊的身形,她耳朵里便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晚上好!” 她低低回了一声好,轻捷地走了过去,接着又扭头往回望去。有一会儿,她根本没法相信世上竟会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巧合,让她碰见了这个她特意去察看的那幢房子的灵魂,要不是为了这个男人,她才不会想到要这么出来察看一趟呢。 她努力睁大眼,想瞧清他们,可办不到。不过她实在是十分专注,竟使她的耳朵完成了眼睛的功能,既听清了一切,也看清了这一切。在这种时刻,感官有这种扩大了的功能几乎也是可相信的。聋博士基托[1]由于长期的努力,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对振动十分敏感,耳朵能听见的一切,他都能感受到,他确实有可能具有这双重的功能。 她能听出走过去的那几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并没在说什么不可为人知的秘事。像那些长期分离,但彼此心心相念的亲人重逢时一样,他们正热烈地谈着一些轻松的家常话。但尤斯塔西雅听到的并不是这些话,过了几分钟后,她甚至记不得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听到的,只是不时出现在那场谈话中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那场谈话中大概只说了十分之一的话——也就是那个曾跟她道晚安的声音。有时,这个声音说“是”,有时又说声“不”;有时它又问起这儿好多年前的某个人。有一回她听到这声音怀着一种和蔼亲切的情调,说起了这儿四周的山峦,这话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看法与它截然不同。 三个人的说话声过去了,声音一点点变轻,最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这就是她所听到的,其余的她一概没听进去。可再没什么更能令她兴奋激动的了。整个下午,她几乎一直沉浸在对这个直接从美丽的都市巴黎回来的男人的想象之中——他充满了那儿的气息,熟知那儿的所有魅人之处——想象着他一定会是怎么个模样,而这个男人已经同她打过招呼问过好了。 随着这几个人影的离去,那两个女人絮絮叨叨的话语也全然给她忘得一干二净,她牢牢记住的只有那个男人的说话声。单就一种声音来说,约布赖特太太的儿子——也就是克莱姆——的说话声里有什么特别动人之处吗?没有,只是这声音里包含的意思实在太多了。讲那一声“晚上好”的人,可能在他身上就会发生动感情的事情。尤斯塔西雅的想象可以解答一切问题,唯独对这个谜一般的人物她猜不透。这个视穷山恶水为和蔼亲切的男人,他的口味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充满激情的女人的脑中自会出现无数的想法,而且它们都一一表露在她的脸上;不过虽有这么多的念头,但它们的变化却表现得非常细微,尤斯塔西雅的脸部表情就出现了这么个有节奏的变化过程。她脸放光彩;跟着记起了她这种想象的不着边际,她脸色便变得冷峻了;接着她又振奋起来;她脸上发烫,再接着又阴沉起来。随着她脑中思绪的不停运转,脸上也出现了周而复始的忽冷忽热的表情变化。 尤斯塔西雅进了自己的家门,她依然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她的外公正在火炉旁自得其乐呢,他把灰烬刮去,让烧得通红的草泥皮露出来,这样它们四处发闪的光焰便照亮了壁炉暖位,给它涂上了一层锅炉似的色彩。 “我们竟然从来不同约布赖特家友好往来,这是为什么啊?”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伸出柔软的双手到火上取暖。“我真希望我们一直同他家来往。看来他们都是些挺不错的人。”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我就不得好死,”老船长说。“我非常喜欢那家的老主人,尽管他就像道树篱那样粗放。但是,你决不可以想到要去那儿,哪怕你已有这种想法,这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为什么我不该去他家?” “你是个城里人,你会发现他家实在是太乡巴佬气了。他们坐在厨房里,喝的是蜂蜜酒和接骨木果酒,地上铺的是沙子,用来保持干净。这种过日子的方法倒挺有头脑,但你会喜欢这种生活吗?” “我原以为约布赖特太太是个有身份的女人,她不是个副牧师的女儿吗?” “这话不错;可她也没办法,只好过着像她丈夫过的那种日子;而且我想,到如今她这种日子也已经过得很舒心了。啊,我记起来了,有一次我无意中冒犯了她,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她。” 在尤斯塔西雅的头脑中,那天晚上真是个重要的夜晚,她简直没法忘记。她做了个梦,很少有人——上自尼布甲尼撒[2]下至斯威夫汉姆[3]的补锅匠——作过比她的梦更有意思的梦了。跟尤斯塔西雅境况相同的姑娘,以前肯定都没有做过这样一个情节详尽、扑朔迷离、令人激动的梦。它犹如克里特岛的迷宫[4]那样错综复杂,梦中套梦;又像北极光一样变幻不定,像六月的花坛一样色彩斑斓,像加冕典礼上一样,人物纷呈。对山鲁佐德王后[5]来说,这个梦或许算不上非同寻常;对一个刚游遍欧洲各国朝廷回来的姑娘来说,这个梦或许并不见得那么有趣。但就尤斯塔西雅的生活环境和经历来说,做了这么个梦实在算得上是新奇万分了。 不过,渐渐地,梦中千般变化的情景形成了一个不那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在灿烂变化的场面背后,隐隐绰绰出现了荒原。她正合着奇妙无比的音乐翩翩起舞,她的舞伴是一个身着银甲的男子,在她先前奇幻无比的梦境中,他一直陪伴着她,他的头盔面罩一直紧罩着面部。舞步错综复杂,令人心醉神迷。熠熠闪光的头盔下传出柔和的低唱声,直送她的耳畔,使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置身天国乐土的女人。突然间,两人旋转着离开了跳舞的人群,竟双双投入了荒原的一个池塘,又从池塘底下的什么地方出来,进入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洞穴,穹隆形的山洞里布满了道道彩虹。“一定就在这儿了,”她身边的声音说道,她满脸绯红,一抬头看见他脱去了头盔吻她。就在这时,咔啦一声响,他的身体就像一堆扑克牌一样四散开了。 她大声叫起来,“噢,我没看见他的脸!” 尤斯塔西雅醒了过来。咔啦声是楼下的百叶窗发出的,女仆正在打开窗子,让日光照射进来,尽管在一年的这个令人生厌的时光,大自然十分吝啬,但阳光还是日渐增多。“噢,我没看见他的脸!”她又说了一声。“那必定是约布赖特先生的脸!” 她一点点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个梦中的许多片段自然是由于前一天的想象和遐思所引起。尽管如此,她的梦所引起的兴致丝毫不受影响,相反,它给新产生的这股激情之火添加了许多充分的燃料。她正处在无动于衷和爱情萌发的调节关头,处于“具有一种想望”的境地。在最炽烈的激情产生的过程中,总有一次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时期,在这段时期中,最狂热的激情完全受到最薄弱的意志的支配。 这个充满激情的女人在这个时刻,差不多是爱上了一个幻象中的人物。她的感情中富于幻想的本性——作为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似乎表明她不够明智——却提高了她的心灵感受力。如果她稍稍多些自我控制力,便会有充分的理智将这样的感情减弱,一点点将它扑灭。如果她少有那么一点点自傲,她便可能丢掉任何女性的矜持,而会跑到花落村去,在约布赖特家的宅邸四周逛逛,直到碰上他为止。但是这两方面尤斯塔西雅全不具备。在这种激情的支配下,她采取了在这方面可称为最典范的做法;她一天会外出到埃顿荒原上透两到三次空气,两眼不停地往四下环视着。 第一次机遇就这样过去了,他没再在那条道上出现。 她又第二次出去,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在那儿蹀躞。 第三次出去外面是一场大雾,她四处眺望,但几乎没什么指望。即使他在她四周二十码处走过,她也不可能看得见他。 等到第四次出外,企盼能碰上他时,天上却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折了回来。 第五次出去是在下午,天气晴朗,她在外面逗留了很久,一直走到谷顶,也就是花落村那儿。她看见半英里开外的那道白色围栏,但他没露过脸。她几乎是怀着痛楚的心情回了家,同时还为自己这样没有克制力而羞愧。她暗自决定再也不去寻访巴黎来的这个男子了。 但是,如果没有天意故意卖乖弄巧的话,那么上帝也就简直算不得一回事儿了。尤斯塔西雅刚下罢这个决心,机会倒自寻上门来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却全不费功夫。 [1] 约翰·基托(1804—1854),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尽管他双耳失聪,最终还是成了有名的《圣经》学者。 [2] 巴比伦国王,攻占并焚毁耶路撒冷,将大批以色列人掳到巴比伦,还兴建了巴比伦塔和空中花园。 [3] 英国诺福克郡(即英格兰郡)的一个市镇。 [4] 希腊神话中有名的建筑师代达罗斯为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所建,用以禁闭牛首人身怪物弥诺陶洛斯的迷宫。 [5] 《一千零一夜》中的苏丹的新娘,以一夜复一夜给苏丹讲有趣故事而免于一死。 第二卷 归客 第四章 尤斯塔西雅身不由己前去冒险 就在尤斯塔西雅最后一次外出那天的晚上,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她独自个儿待在家里。这一个小时里,她一直在为新近传到耳朵里的一则传闻而愁苦——约布赖特回家探亲逗留的时间很短,下周就要走了。“这么做十分自然,”她自忖道。一个在花花都市正如鱼得水大展身手的男人,肯定不会在埃顿荒原多逗留的。这么看来,在如此短的一个假期之内,她想跟这个用声音唤醒她内心情感的人碰面,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除非她像一只旅鸫一样老是在他母亲的宅邸四周兜来兜去,然而要这么做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有失体面。 本地的姑娘和小伙子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采用的对策便是上教堂去。在一般的乡村或乡镇中,不费什么事你就可以猜测到,不管在圣诞节或是互相交往的星期日,任何本地家庭中的成员,只要不是上了年纪,或是心灰意冷既没兴致去瞧别人也不愿让人瞧见的人,准保都会在这种节假日里满怀希望,充满自信,身着新衣服,出现在教堂的某排座位上。因此圣诞节上午的庆祝仪式上,来自出生在附近地区的人们大多是类似图索德夫人[1]蜡像馆里那样的著名人物。到这儿来的有整年无声无息待在家里的夫人,她能偷偷观察把她忘却了的情人重返此地的情况,她一面用眼光越过祈祷书观察着他,一面寻思着当新奇的东西失却了它们的魅力时,他或许会旧情复燃,重表对她的忠心吧。在这儿,像尤斯塔西雅这样一个来到此地时间不算长的落户者,可以定心仔细地观察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在她到来之前就离开了家乡——还可细细盘算一番,在他再次离家外出时,自己是否值得同他的父母加强联系,发展友情,以便在他下次返家时对他有一个充分的了解。 然而埃顿荒原的居民住得如此分散,这些巧妙的举止对他们来说是行不大通的。名义上他们都是教民,可实际上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教区。到这些离群索居的人家来与朋友一起欢度圣诞节的人们,总是盘桓在朋友家的壁炉暖位里,不停地喝着蜂蜜酒和别的令人舒服的饮料,直到分手为止。雨、雪、冰和到处皆是的泥泞,使他们根本不想跋涉两三英里路,弄得两脚透湿,泥水一直溅泼到后颈,再那么去坐在那些也可称之谓邻居的教民中,而后者则由于邻近教堂,因而可以浑身干干净净地走进教堂。尤斯塔西雅很明白,对克莱姆·约布赖特这么一个回家短期度假的人来说,是根本不会在这段时间里上教堂去的,那么,对她而言,再赶着一辆轻便马车,穿行一条泥泞崎岖的道路,一心只想在教堂里看见他,只会是一次徒劳无益的举动而已。 天已黑了,她坐在餐厅或者叫客厅的火炉边,由于有这么个专用来烧草泥的大壁炉(老船长特别喜欢在冬季里烧这种燃料),一年中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更喜欢把它当作客厅而坐在这儿。房间里唯一看得见的便是摆在窗台上的那些小物件,昏暗的天色衬出了它们的形状,中间的是那只老沙漏,其余的是一对古老的英国瓮,是从附近一个古冢中挖掘出来的,它们被当作花盆,在里面种了两棵有尖刺的仙人掌。有人敲门。仆人不在家,她外公也出去了。那人等了片刻后便径自走进来,敲了敲客厅的门。 “谁啊?”尤斯塔西雅问。 “对不起,维伊船长,你能否让我们——” 尤斯塔西雅站起身,走到门边。“我不允许你这样鲁鲁莽莽地进来。你该等在外边。” “船长说过我尽可进来,没什么关系的,”答话的是一个小伙子愉快的声音。 “哦,他说了吗?”尤斯塔西雅缓和了声调。“你要干什么,查利?” “对不起,今晚七点,你外公能让我们在他的柴屋里排演一下我们的角色吗?” “怎么,难道说你是今年埃顿的假面戏演员之一吗?” “是的,小姐。老船长总是让那些假面戏老演员在这儿排演的。” “我知道了。好吧,如果你想这么干的话,就在柴屋里排演好了,”尤斯塔西雅懒洋洋地说道。 因为维伊船长家几乎正处在埃顿荒原的中心,所以他们才会选中他家的柴屋作为排演场所。柴屋就像一个谷仓,空敞得很,对排演来说正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好地方。参加这支演出队伍的小伙子分散住在四处,到这个地方会面的距离对所有的人来说都几乎差不多。 对假面戏演员和假面戏,尤斯塔西雅是最看不起的了。这些假面戏演员却从来没为他们的这种艺术而苦恼过,不过同样他们也并没有多大的激情。只要从缺少激动人心的演员这一点来看,就能把一种因袭传统的娱乐同一种旧剧的重演区别出来,在重演的旧剧中,所有的人物都是热情洋溢,激动人心的,而老风俗却总是进行得呆板乏味,不由让人纳闷,这种纯粹敷衍了事的娱乐活动竟会一直保存下来。就像巴兰[2]和其他被动行事的先知一样,这些演员似乎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完全是出自一种内在的驱动,去扮演分配给他们的角色。在这个重振旧俗的时代,这种木知木觉的表演倒是一种真实的演出,从这种虚假的仿造演出中就可看出一种僵化的旧习俗。 这出戏便是远近闻名的《圣乔治》,所有不登台演出的人,包括每家每户的女人,都会为戏的演出做准备。没有他们的姐妹和心上人的协助,一应服装便很有可能完全落空;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这批帮手并不是没有缺陷的。在设计和装饰盔甲时,姑娘们却总是不能表现出对传统的尊重,她们不分场合地坚持要在盔甲上缝上丝带和天鹅绒的蝴蝶结,以满足自己的欣赏口味。在这些女性的眼中,护喉甲、护腋甲、带面具的轻钢盔、胸甲、护手套、袖子,统统都成了她们将各种色彩的布条缝制上去的好地方。 一般会有这种情况:为基督教而战的乔有一个心上人,为穆斯林而战的吉姆也同样有一个心上人。在制作演出服饰时,乔的心上人完全知道,吉姆的情人除了在面盔上缝上了绸带外,在她情人的无袖铠甲罩袍的下面,还缝了色彩鲜艳的绸带,面盔的横条一成不变地总是由半英寸宽的彩色条子做成,垂挂在面孔前,这些横条大部分也是由绸带这类材料制成。于是,乔的情人则干脆在所提到的衣裾的扇形边上缝上了漂亮的丝绸,不仅如此,她还在肩带上加上了一束束缎带。吉姆的情人不甘心被人比下去,就会在情人衣甲上到处缝上蝴蝶结和玫瑰花形饰物。 这一下,弄到头来,基督教军队的勇敢战士在衣着饰物上简直同土耳其骑士们没什么区别了;更糟糕的是,粗粗一看,或许还会把圣乔治本人错认作是他的死敌穆斯林[3]。这些化装演出者本人尽管内心对敌我双方这样混淆也不甚满意,却不敢去得罪那些帮助他们打扮、使他们受益匪浅的人,于是这些创新玩意儿便得以一直存在下去。 不过,这种在服饰上的趋同一致也有个限制,这倒也是真的。戏里的郎中或是医生这类角色就完好无缺地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他身着黑色服装,头戴特别的帽子,胳臂底下的药瓶子来回晃荡,这一身打扮决不会搞错。同样一成不变的传统角色或许还有圣诞老人,这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硕大的棒子,在从一个教区走到另一个教区的漫长的夜旅途中,他一直陪伴着这支演出队伍,就像一个总监护人,同时还兼管着这支演出队伍的钱财。 七点钟,排演的时间到了,不一会儿,尤斯塔西雅就听到了从柴房里传来的嘈杂声音。为了能稍稍排解一下她对这种生活的持久不变的晦暗感觉,她便走到了外屋或者叫披屋去,这间屋子便是这幢宅子的平房,紧挨着柴房。披屋的泥墙上有一个粗糙的小洞,原先凿这个洞是为窥看隔壁柴房里养着的鸽子的。如今一道亮光从小洞里照射进来,尤斯塔西雅踩在一张小凳上去看那边的排演。 柴房的壁架上竖着三支高高的灯心草蜡烛,烛光下只见有七八个小伙子正大步走来走去,慷慨激昂地讲话,互相乱哄哄地在尽力排练自己的角色。砍柴的汉弗莱和挖泥煤的萨姆正在一边看着,还有蒂摩西·费厄韦正倚在墙上,给小伙子们提台词儿,还不时在念台词当中插进几句评论,或讲上一些早先那几年中,他和别的小伙子在扮演如今这些假面戏角色时的有趣事儿。 “嗯,你们再怎么的,演到这份上也算是可以的了,”他说。“当年,这样的演出可通不过。哈里,你扮的穆斯林走路还得再神气些,约翰叫喊时不需要把肚子挺出来。去掉这些,你们或许还将就。你们大伙把服装都准备好了吗?” “得到星期一才成。” “我想你们首次外出演出是在星期一晚上,对吧?” “不错,就在约布赖特太太家。” “哦,是约布赖特太太家。她怎么想到要看你们演出的?我倒以为一个中年妇女是讨厌看假面戏的。” “她已经准备了一个宴会,因为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她儿子克莱姆第一次回家过圣诞节。” “那倒是真的,是真的——她家的宴会!我自己也要去的。天哪,我差一点忘了。” 尤斯塔西雅的脸色阴沉下来。约布赖特家要举行一次宴会,自然,她是毫不搭界没份的。对所有这些本地的聚会来说,她全然是个陌生人,她也总是很少把他们视作自己的同类人。但是,如果她去了那儿,这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她就能看见那个像夏日阳光一样照透她全身的男人了。想增加这种影响力就是想望得到激奋;摒弃这种影响或许就能重新恢复心境的平静;可当有这种影响力时想抛开它,却真让人心旌神摇把握不定。 小伙子和几个成人准备结束排演离去了,尤斯塔西雅重新回到了火炉边。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不过并没考虑好久。没几分钟,先前进来请求让他们使用柴房的小伙子查利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厨房的钥匙。尤斯塔西雅听到了他的动静,便打开房门走到过道里,说,“查利,到这儿来。” 小伙子大为惊奇。他就像许多感受到这姑娘的美艳容貌和形体魅力的小伙子一样,涨红着脸走进了前房。 她指指炉边的一个座位,自己走到了壁炉暖位的另一边。从她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不管她邀请这个小伙子进屋是出于什么动机,一会儿便可知分晓了。 “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啊,查利——是土耳其骑士对不?”这个漂亮人儿问道,透过炉火的烟气打量着坐在对面的这个小伙子。 “是的,小姐,是土耳其骑士,”他顺从地答道。 “你的角色分量很重吗?” “大约有九段台词。” “你能背给我听听吗?说不定我倒会喜欢听听。” 小伙子对着熊熊燃烧的泥煤笑了一下,开始念起来: 我来啦,一个土耳其骑士, 我在土耳其学会了打仗, 他不停地将各场景中的台词念下去,直到戏结束,他被圣乔治亲手击倒。 尤斯塔西雅先前间或也听到过这部分戏文。等小伙子背完,她就一字不差地开始念起来,她一路念下去,不需提示也没有偏差地一直念到结束。虽然念的是同一段戏文,但结果却是截然不同。词儿一样,但更增加了柔和的色彩,出现了师从佩鲁吉诺[4]的拉斐尔的现象,在忠实地再现了原来同一绘画题材后,却使原作的艺术显得大为逊色。 查利惊讶得两眼圆瞪。“啊哟,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姐!”他赞慕地说。“我花了三星期时间才学会背这段戏文。” “我先前听到过,”她平静地答道,“哎,你肯做点让我高兴的事吗,查利?” “我肯做许多许多,小姐。” “你能让我演一晚你的角色吗?” “噢,小姐!可你穿的是女人的衣服哪——你扮不了。” “我能弄到小伙子穿的衣服——至少,除了演假面戏的服装以外,男孩穿的所有服装我都有。你说要多少钱吧,只要你把你的服装给我,让我在星期一晚上替你演一两个小时,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要讲出我是谁,是干什么的就行。当然,那天晚上你得找个借口不参加演出,就说有人——维伊小姐的一个堂兄吧——会扮演你的角色。其他演假面戏的演员从来都没跟我讲过话,所以这事绝对不会露馅的;即使露了馅,我也不在乎的。好了,我为此该给你多少?半克朗行不?” 年轻人摇摇头。 “五先令?” 他又摇摇头。“这事用钱不成,”他说道,用掌心摩了一下柴火薪架的铁端。 “那要什么呢,查利?”尤斯塔西雅失望地问道。 “小姐,你知道上回在五朔节时你没答应我的事情,”小伙子嘟哝道,头也不敢抬起,手依然抚弄着薪架端头。 “没错,”尤斯塔西雅说道,显得更为倨傲了一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在围成圆圈跳舞时拉着我的手,是不?” “只要拉半小时,我就同意这事,小姐。” 尤斯塔西雅定定地凝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要比她小三岁,然而丝毫没因他的年龄而显出什么胆怯来。“拉半小时的手?”尽管她想象得出,还这么问了一声。 “用我的手握住你的手。” 她不响了。“拉一刻钟,”她说。 “好吧,尤斯塔西雅小姐——如果我还能吻吻那手的话,我就同意。就一刻钟。我发誓一定尽最大力让你演我的角色,决不让任何人知道。小姐,你不觉得或许有人会听出你的声音吗?”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会在口中含一颗小卵石,使别人不太有可能听出我的声音。很好,只要你将你的衣服、剑和其他东西带来,我马上就让你握我的手。现在我不需要你了。” 查利走了,尤斯塔西雅觉得生活中的乐趣越来越多。有件事可去做,有个人可去看,而且是用一种颇有吸引力的冒险方式去看他。“啊,”她自语道,“缺少一种生活的目标——我的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 尤斯塔西雅具有满腔激情但却不像那种活泼轻快的姑娘,她的行事方式向来十分沉稳。可一旦她动了情感,一时间她就会采取很冲动的行为,跟一个本性活跃的人的举动没什么两样。 在会不会给人认出来这一问题上,她并不怎么在乎。在那群演戏的小伙子中间,她不大可能被人认出来。可在那些前来参加宴会的宾客间,她就没那么肯定了。可说到底,让人认出并不是件什么可怕的事儿。别人知道的只会是这件事本身,而她这么做的动机是决不会有人知道的。这件事只会立即让人看作是一个姑娘的一时冲动而已,更何况大家早已觉得这个姑娘的行事方式是完全与众不同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件事自然是出于逗乐才会去做的,在她来说,则是怀着相当认真的因由去做,因而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绝对秘密的。 第二天傍晚,尤斯塔西雅准时站在了柴房门口,等待天黑下来,查利会带了演戏服饰前来。今晚,她外公在家,因此她不能请她的同谋者进屋。 他在荒原苍黑的山脊上出现了,就好像盯在黑人身上的一只苍蝇,他带着所有的服饰,气喘吁吁地走过来。 “东西都在这儿了,”他悄声说道,把它们放在门槛上。“好了,尤斯塔西雅小姐——” “把报偿拿去吧。都准备好了。我是说话算话的。” 她倚在门柱上,将手递给了他。查利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将她的手捧在自己的两只手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捧着一只逮到的麻雀。 “怎么,手上还戴着手套!”他以一种不赞成的声气说道。 “我一直在散步,”她申明道。 “可这,小姐!” “好吧——这样确实是不太公平。”她脱去了手套,将光手递给了他。 他们没再讲话,就这么一分钟一分钟地一齐站着,各自都看着一点点暗下来的景致,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想我不打算在今晚上都握完了,”查利十分虔诚地说道。这时他已经小心地将她的手捧了六七分钟。“剩下那些时间我能放在另一次再握吗?” “随你便,”她完全是冷冰冰地说道。“但不得超过一星期。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要你去做:等着我去穿好这些衣服,然后看看我装扮得像不像。不过让我先进屋去瞧一瞧。” 她消失了一两分钟后就回来了。她的外公太平无事地坐在椅子里睡着了。“好了,”她踅身回来说道,“你走到花园那儿去,我换好了衣服就叫你。” 查利走开去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哨声。他又回到柴房门口。 “是你吹口哨了,维伊小姐?” “是的;进来,”他听到尤斯塔西雅的声音从后面的一个屋角发出。“把门关上我再点亮灯,要不会让人看见里面的灯光的。你是否摸索到那边去,用你的帽子挡住通洗涤房的那个墙洞。” 查利按吩咐去做了,她点亮了灯。灯光下只见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子,服装色彩鲜艳,从头到脚披甲挂剑,全身武装。在查利热情洋溢的眼光盯视下,她或许表现出一丝畏缩,不过,由于她身着男装,头戴中世纪有眼盖的头盔,彩条遮住了她的脸,这样即使她面露羞涩之情,也没人能看得清。 “这一身服装太合身了,”她说道,俯视着这一身白色的外装,“只是这件束腰外衣——随你叫它什么吧——的袖子太长了。外衣的下摆我可以折到里面去。现在注意看好了。” 尤斯塔西雅开始表演起来,在念到威胁对方的台词时,便挥动剑,劈砍着敌方的棍棒长矛,完全是正宗的演假面戏的做派,并且趾高气扬地大步走来走去。查利不时发出赞赏,也作一点温和的批评,因为他依然感到尤斯塔西雅的手所留下的触碰感。 “好了,现在该你去跟别人打声招呼说不能演戏了,”她说。“在去约布赖特太太家前,你们在哪儿碰头?”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小姐,我们原想好在这儿碰头的。就在八点钟,这样九点能到那儿。” “对,很好,你当然不必露面。我大约晚五分钟出发,全身打扮停当,并告诉他们你没法来了。我已想定,最好的做法就是由我把你送到某个地方,这样便有了个真正的借口。我家那两匹荒原小马老喜欢往那片草地跑,明晚你可以去瞧瞧它们是否在那儿。其余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是,小姐。不过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将你欠我的时间用掉一分钟。” 尤斯塔西雅像先前一样将手递给他。 “就一分钟,”她说,一边数数,一直过了七八分钟。然后她抽回手。人也退出了几尺远,又显出了几分她原来的那种气派。契约完成了,她又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像墙似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好吧,这事都过去了;我原来不想一下都握完,”他长叹一声道。 “你握的时间够长的啦,”她说道,转身而去。 “是的,小姐。唉,都过去了,现在我要回家去啦。” [1] 玛丽·图索德夫人(1761—1850),英国伦敦图索德夫人蜡像馆创办人。她为当代许多杰出人物如伏尔泰、富兰克林、司各特所制作的蜡像保存至今。 [2] 巴兰,基督教《圣经》中的先知,被派去诅咒以色列人,在遭到自己所骑驴子的责备后,转而祝福了以色列人。 [3] 原文Saracen,即十字军东侵时奋勇斗争的穆斯林。 [4] 佩鲁吉诺(1446—152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著名画家拉斐尔之师,主要作品有罗马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基督向圣彼得授钥匙》、宗教画《圣母和圣徒》等。 第二卷 归客 第五章 穿过月光 第二天晚上,假面戏演员都在老地方集中,就等土耳其骑士的露面。 “淑女店的钟都八点二十分了,查利还没来。” “花落村的钟也八点过十分了。” “坎特大爷的表是八点差十分。” “老船长家的钟是八点过五分。” 在埃顿荒原上,一天的时辰是没个准儿的。不同的村庄在任何时刻对时间的说法都各不相同。原先起头时,有些村庄对时间的看法还是一致的,慢慢地就发生了变化,而有些村庄从一开始就大相径庭。西埃顿荒原相信花落村的时间,东埃顿则遵从淑女店的时间。有好多年,许多人都根据坎特大爷的表来定时间,不过随着他年纪渐老,对他的表的信任程度也产生了变化。这一来,散居在四处的假面戏演员便根据自己所相信的时间,早晚不一地聚集拢来,只要多等一会儿便可求得时间的一致了。 通过墙上的小洞,尤斯塔西雅已经看到了这批集中起来的演员;她明白现在是自己露面的最合适时机,她离开了侧屋,勇敢地拉开了柴房的门闩。此刻她的外公正安然地待在淑女店里呢。 “查利总算来了!查利,你怎么到得这么晚。” “我不是查利,”土耳其骑士打面甲后面答道。“我是维伊小姐的堂兄,我很好奇,来替查利演一回戏。查利给派去寻找跑到草地上的小马去了,我同意帮他演戏,因为他知道今晚他回不来了。我对这角色跟他一样熟得很。” 她落落大方的步姿,出色的身材,以及从总体上来说令人肃然起敬的举止,立即就让演假面戏的演员觉得,只要这位新人能出色地扮演好他的角色,那么这样换一个人对他们倒挺有利。 “那没关系——只要你年龄别太小,”圣乔治说。尤斯塔西雅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比查利的声音要更年轻更柔和。 “跟你说吧,我知道戏文的每一句话,”尤斯塔西雅很果断地说道。果敢坚决是她今晚成功的保证,因此她就按这种场合所需要的来表现自己。“来吧,小伙子们,试一下吧。我不相信你们有谁能挑出我的错来。” 这出戏匆匆地排演了一遍,其他演员对这位新骑士的到来深感高兴。八点半他们吹熄了蜡烛,来到了荒原上,朝花落村约布赖特太太家的方向走去。 晚上稍稍起了点霜冻,天上的月亮尽管还不到半圆,却还是在这个假面戏演出团成员影影绰绰的身影上,投下了挺诱人的令人振作的亮光,在他们行进时,身上的羽饰和彩缎发出瑟瑟的声响,就像秋天的落叶声。这会儿他们走的小路不是翻过雨冢,而是顺一个山谷往下走去,这个山谷稍稍偏离了那座古时遗迹,朝西而去。谷底是一片大约有十码宽的绿茵茵的草地,草叶上结出的白霜闪烁着,似乎在跟着被它们围绕着的人影一起向前移动。左右两边的大片荆豆花和石南还是黑黝黝的;这么一轮半圆的月亮显得十分无力,没法给这片黝黑的阴影罩上银光。 这么边走边谈的,过了半小时他们便到了谷底的一个地方,这儿的草地变宽了,一直通到那幢房屋的前面。原先和这帮年轻人一起走时,尤斯塔西雅不时疑疑惑惑的,可一见到这地方,她又高兴起来,感到这次冒险在开始进行了。她来到这儿为的是要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可能有力量将她的心灵从一种几乎窒息的沮丧之中解脱出来。怀尔德夫怎么样呢?他有吸引人之处,但远不够完美。今晚她或许会见到一个十足的英雄了。 离房子越来越近,这群假面戏演员听出了屋里正奏着音乐,跳着轻松活泼的舞。不时还有蛇形号发出的一声悠长的低音,这种蛇形号是当时的主要管乐器,比起尖细的乐器声来,它的声音在荒原上能传得更远,此时这种声音便一直传进了他们的耳畔;接着,一个跳舞者发出的比通常更响的踢跶舞步声也同样传到他们耳里。再走近些,这种种声音便混杂到一起,让人听出最明显的声音就是叫做《南茜的梦想》这支曲调。 当然,他就在那儿。和他一起跳舞的是谁?或许是某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在文化修养上远远比不上她,可此刻却正在用一种最微妙的诱惑转变着他的命运。跟一个男人跳舞,就意味着在这么一个短暂的时刻,把十二个月里平平常常的热情之火全部集中到他身上。不需相识便结下交往之情,不需交往之情便可产生婚姻,对在这条捷径上踯躅前行的人来说,这便是专为他们保留的一种迅速跳跃的权利。她要密切注视着她们,要看出他的心之所系。 这位野心勃勃的女人跟着这批假面戏的演员,从白色围栏的大门走了进去,站在没遮拦的门廊前。这幢房子屋顶苫着厚厚的茅草,茅草一直耷拉到上边的窗子上。月光直接照射到了窗子前面,可以看出原先那是刷成白色的,可如今大部分都已被一棵浓郁的火棘密密地遮暗了。 十分显然,门里面就是正在跳舞的人们,当中并没有别的房间。透过门扉都能听见裙子和肘部的摩擦声,有时还能听见肩膀的碰撞声。尽管尤斯塔西雅的家离这儿不过两英里,她却从来没见过这幢奇特的老房子里是怎么个样儿。维伊船长和约布赖特一家从来就没什么交情,前者是个外来人,并且在约布赖特太太的丈夫去世前不久才刚买下迷雾冈那幢长期空置的房子;而约布赖特太太则由于死了丈夫,再加上儿子外出,即使有什么交情也会完全断绝了。 “这么说来,门里没什么门道的喽?”当他们踏进门廊时,尤斯塔西雅问道。 “没有,”扮演穆斯林的小伙子答道。“门一开就是前起居室,这会儿里面正在作乐呢。” “这一来,我们一打开门,就要使里面的跳舞停止了。”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只好等着让他们跳完,因为天黑后他们总是把后门闩上的。” “他们不会跳很久,”圣诞老人说。 不过,事情的发展和他的断言完全相悖。乐器奏完了这支曲子,又开始拉起来,而且弹奏得更为热烈欢快,就好像刚刚在弹第一段乐曲。这时的气氛就好像根本没什么开始,当中,或是结束,在所有由一个充满激情的小提琴手所激起的舞蹈中,或许这时的跳舞最好地表达了那种没完没了的意思,现在演奏的舞曲正是著名的《魔鬼之梦》[1]。受狂热音调的感染,跳舞者也跳得如痴如醉,不管什么时候,当屋里正在转圈的人们比通常速度转得更快时,他们的脚跟脚尖就会时不时在门上踢出声响,这就使站在屋外月光下的这批人能对这种情况作出大致的想象。 这批假面戏演员刚开始在门外聆听了五分钟,还觉得挺有兴趣。可五分钟拖到了十分钟,接着又过了一刻钟;却依然听不出这支欢快的梦之曲有停止的迹象。砰砰碰碰的踢门声,欢笑声,还有跺脚声,仍然跟先前一样活跃热烈,到这种时候,再站在门外听的兴致便明显减弱了。 “约布赖特太太干嘛开这样的舞会?”尤斯塔西雅问道,很有点惊奇竟会听到这么持久的欢闹。 “这算不上是她举行的最好的客厅聚会。她不加区别地将普通的乡邻和劳动者叫来,只是想好好让他们吃上一顿晚餐而已。她儿子和她亲自招待这些人。” “我明白了,”尤斯塔西雅说。 “我想,这是最后一支曲子了,”圣乔治说,将耳朵贴近门扉。“一对年轻男女刚转到这个角落,他正在跟她说话,‘啊,真可惜,我的心上人,这次咱们的跳舞就要结束了。’” “谢天谢地!”土耳其骑士说,一边跺着脚,一边从墙上取下每个演员都带着的那支传统长矛。她的靴子皮革要比这些年轻人的薄,白霜已使她双脚湿透,冰冷冰冷的。 “真是天晓得,我们又要等十分钟了,”勇猛的士兵说着,打门锁眼里往里瞧,只听见里面的曲调不停息地又换上了另外一支。“坎特大爷正站在这个屋角,等着轮到他呢。” “不会太久了,这是一场六人里尔舞,”医生说。 “管它跳舞还是不跳,我们为什么不进去?是他们叫我们来的,”穆斯林说道。 “当然不行,”尤斯塔西雅颇为威严地说道。一边步履优雅地从屋门到院门来回走着,让自己暖和起来。“那样我们就会闯到跳舞人中间,让他们停下来,这样是很不成体统的。” “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呢,就因为他比我们多念过那么一点书,”医生说。 “去你的吧!”尤斯塔西雅说。 这伙人中有三四个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其中一个朝她转过身来。 “你能告诉我们一件事吗?”他十分客气地说。“你是维伊小姐吧?我们认为你一定是的。” “随你们怎么想吧,”尤斯塔西雅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体面的小伙子是不会对一个女士说三道四的。” “我们什么也不会说的,小姐。凭我们的名誉起誓。” “谢谢你们,”她答道。 就在这时,几把小提琴拉出了一下刺耳的尖声,然后停止了,蛇形号也吹出了一个高音,几乎能掀翻屋顶。从屋里相对静寂下来的情况判断,演假面戏的演员估计跳舞的人已各自落座,于是圣诞老人走上前去,抬起门闩,把头探进门里去。 “啊,是演假面戏的,演假面戏的!”几个宾客立时嚷起来。“快给他们清出一块地方。” 驼背的圣诞老人这时让整个身子进了屋,一边挥舞着他那根大棒,用一种通常的方式为演员们清出了一块合适的演出场地,同时,不管人家爱不爱听,他用一段诙谐的小调向大伙禀报他来了,结尾时他这么唱道: 让开去,让开去,威武的孩子们, 给我们让出地方来表演; 我们前来表演圣乔治这出戏, 就在这圣诞节的好时分。 这时,客人们正聚到了房间的一角,小提琴手在调整一根弦,蛇形号手在吹清他的号嘴,接着,演出就开始了。从外面首先进来的是武士,他是捍卫圣乔治的: 我来了,勇猛的士兵; 我的名字叫斯莱休; 如此这般唱了一番。这段戏文结尾是对异教徒提出挑战,他一唱罢便轮到扮演土耳其骑士的尤斯塔西雅出场了。到这时为止,她和别的还未上场的演员一起,一直待在直泻门廊的那片月光里。她很轻松又毫不畏缩地上了场,张口唱道: 我来啦,一个土耳其骑士, 我在土耳其学会了打仗; 我要勇敢无畏地同这个人决斗; 即使他的血火热我会叫它变冷! 在背这段戏文时,尤斯塔西雅将头昂然挺直,尽可能粗声粗气地说话,自觉让人看了绝不会露出破绽。但在演这角色时,她为防止被人看破而需要着意费神的劲儿,新奇陌生的环境,闪亮的烛光,以及她从遮住面容的条饰头缝隙里看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使她根本没法看清观看表演的有哪些人。在屋角远端的一张放着蜡烛的桌子上,她依稀看到有几张脸,也就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扮演勇猛士兵的吉姆·斯塔克斯已经走上前来,扫视了一眼土耳其人,回答道: 恁说来,你便是那土耳其骑士, 抽出剑来,让我们决一死战! 他们格斗起来;格斗的结果是勇猛的士兵竟不可思议地被尤斯塔西雅步法不到位的一刺就杀死了,身着铠甲的吉姆演技实在高明,他就像一段木头一样,脸朝下倒在了石板地上,那股劲儿之大真可以把他的肩膀摔脱臼。然后,土耳其骑士又念了几句戏文,不过念得太轻了,宣布说他要同圣乔治和他的所有随从决斗,这时,神气十足的圣乔治上场了,他用那出名的夸张口气念道: 我来了,勇敢的圣乔治, 手持出了鞘的剑和矛, 我击败了龙,将它杀死, 我因此赢得了美丽的萨芭拉,埃及国王的女儿, 我宝剑在手,哪个小人敢出来同我决一死战? 演圣乔治的便是首先认出尤斯塔西雅的那个小伙子;当这会儿算是土耳其骑士的她用剧情所需的轻蔑态度回答了他之后,两人立刻格斗起来,这位小伙子尽可能特别小心地挥动着自己的剑。按剧情要求,骑士受了伤,单膝跪了下来。这时医生入场了,从随身带着的瓶子里倒出一剂药给骑士服下,使他又振作起来,战斗又重新开始。土耳其骑士的气力一点点用尽,直到最后完全被征服——按人家告诉他的,在这天应该做的那样,在这出令人动情的戏中伤势累累地死去了。 事实上,这个角色耗尽力气一点点死去,正是尤斯塔西雅觉得演这个土耳其武士(尽管这是一个出场时间并不短的角色)最适合她的一个原因。对一个姑娘来说,一个武士直扑扑倒地死去(其他进行决斗的角色都是这种死法)显得有失风雅,不够端庄。而像一个土耳其人这样耗尽体力一点点死去就比较容易扮演了。 尤斯塔西雅现在算是被杀死的这批人中的一个了,不过她并没有躺在石板地上,因为她早已设法倒进了靠近钟座的一个倾斜的角度,这样她的头仍然直挺着。这出戏由圣乔治,穆斯林,医生和圣诞老人继续演下去,尤斯塔西雅已没戏再演了,她就第一次有充分的闲暇来观察周围的情景,寻找那个吸引她到这儿来的人。 [1] 一种特别的英国西部农村里尔舞,最为人熟知的是《裁缝店里的魔鬼》这支舞蹈。 第二卷 归客 第六章 面对面站立 这个房间的安排全然是为了跳舞而准备的,那张大橡木桌一直给推到了壁炉前,像道临时防护墙似的站在那儿。房间的两头,后面,以及壁炉暖位里,都站满了宾客,许多人红光满脸,不停地喘着气,尤斯塔西雅惊奇地认出,其中有一些客人来自荒原以外地方的富裕人家。她估计得没错,托马茜不在场,尤斯塔西雅想起来了,当他们站在外面时,见到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光,或许,那就是托马茜房间的窗。从烟囱角那儿的座位上,露出了一个鼻子,一个下巴,两只手,两个膝盖还有脚尖,她发现那原来是坎特大爷,他有时来帮助约布赖特太太修整园子,因此也成了她邀请的一个客人。他面前有一堆像埃特纳火山那样的土煤,烟雾从那儿袅袅腾起,在烟囱挂钩的凹口处缭绕,在锅盖盐盒间缭绕,然后在腌熏肉间消失。 不一会儿,屋子的另一部分将她的视线吸引过去。在烟囱的另一边,摆放着高背长椅,这件东西对于有这么宽敞炉口的火炉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没法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来带动烟气上升。对有深凹陷的老式壁炉来说,它是少不了的,就像空旷的农庄得有一条东面的林带,或是花园得有北墙一样。长椅外面,蜡烛油淌下,缕缕头发飘动,年轻女人们直打寒战,老人们直打喷嚏。而长椅里面却是个乐园。没有一丝儿风的迹象来干扰那里的温馨气息,坐在长椅里的人的背就像他们的脸蛋一样暖烘烘的,令人舒适的暖和使得坐在里面的人打开了话匣子,又唱又笑,就像御寒玻璃罩里的瓜类自然就会结出果实一样。 不过,尤斯塔西雅关注的并不是坐在高背长椅里的这些人。深褐色木头的椅子上方露出了一张脸,十分引人注目。脸孔的主人这时正倚在长椅的外端,他就是克莱门·约布赖特,或者说这儿的人们所称呼的克莱姆;她知道不可能是别人。眼前的景象就是以伦勃朗[1]最凝练的笔法所表现的一幅二英尺见方的画儿。事实是,这个倚在那儿的人的外貌具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尽管他整个身材都让人看得到,然而旁观者的视线注意的却只是他的脸。 这张脸容让一个中年人看了,会觉得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然而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却又几乎在这张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够成熟的迹象。但是这张脸让人看了,确实不会产生年龄有多大的感觉,却只令人觉得那是张阅历丰富的人的脸。用岁月来表示雅列,玛勒列[2]以及在《圣经》所说的大洪水以前时期的那些人,或许倒很合适,但是,一个现代人的年龄却是要用他阅历的丰富与否来表示的。 这张脸的脸型很不错,甚至可说是脸容姣好。然而它的内心却正在开始把它当作一块多余无用的刻字板,将他习性癖好一步步的发展都刻在了这块刻字板上。眼下还可看到的这种清秀隽丽,要不了多久就会遭到它的附生物,也就是思想的无情的蹂躏,而这种附生物原本照样可以腐蚀掉一张更为平常的脸,而不会造成什么损伤。要是老天有眼,不让约布赖特有这种耗损精神的爱思索的习惯,人们不定倒会说,“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要是他脑中所想的都在更有棱角的外貌下表现出来,人们不定也会说,“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然而现在,匀称的外貌让内在的紧张思索啮食了,因此人们便将他的容貌归于比较特别的一类。 这一来,一注意到他,每个人都会仔仔细细地审视他。一眼便可看出,他的脸上布满了不停思索的种种表情。尽管他还没有因过度思索而弄得憔悴消瘦,但对周围环境的感悟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这种痕迹在那些结束了平静的学生时代的生活以后,又经受了四到五年磨练的男子身上,是经常可以发现的。从他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思想就是啃啮肉体的疾病,间接也可看出,理想的形体之美跟内在感情的发展,以及对世事尘嚣的充分认识,是完全不相容的。精神的光焰必须要有生活之油来点燃,虽然肉体的发育已经需要有这种生活之油;如今令人怜悯地看到,他在这两方面都需要同一种补充。 站在某种人的面前,哲学家便会为思想家只不过是一些易朽的人体组织而痛惜不已,而艺术家便会为易朽的人体组织不得不去思索而痛惜不已。这两种人各自从自己的观点出发,来细究精神和肉体这种相互依傍又相互毁灭的关系,如果也以批判的眼光来观察约布赖特,便会本能地感到上述这种观点。 因为从他的相貌来看,尽管脸上透出一种十分自然的兴致勃勃之情,但它却是在努力抑制不得志的沮丧后表现出来的,而且表现得并不十分成功。这种相貌让人觉得孤独,却又具有更多的内含。就像那些天性乐观的人一样,天性的灵光被屈辱地锁在了一具倏忽幻灭的人体之中,却又像一道光线一样从他身上闪现出来。 它在尤斯塔西雅身上产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此之前,她就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境地,而这种心境,说真的,使她轻而易举地就会受到最最平常的人的感染。如今有约布赖特在场,她不由更感到心神不宁。 余下的那段戏结束了,那个穆斯林的头被砍下了,圣乔治作为胜利者昂然挺立。没人发出什么议论,就像他们见到秋天冒出的蘑菇,或是春天飘下的雪花一样,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议论。他们就像演出者本人一样,不动感情地看罢了这出戏。自然,这是每个圣诞节都会有的一段欢庆时光,仅此而已。 戏演完后是一首哀歌,他们一起唱了起来,随着歌声,所有在戏中死去的人默不出声地站了起来,十分骇人,就好像《午夜阅兵》[3]中那些拿破仑士兵的鬼魂一样。接着,门打开了,费厄韦出现在门口,他身旁是克里斯廷和另一个人。他们一直站在门外等戏演完,就像先前演员们在门口等屋里跳舞结束一样。 “进来,快进来,”约布赖特太太说;克莱姆也走上前来欢迎他们。“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坎特大爷已经到了好久了,你们住得那么近,我们还以为你们会同他一起来的呢。” “是啊,我本该来得更早些,”费厄韦先生说,他顿住了,抬头看看天花板的桁条,想找到个钉子来挂他的帽子;可他发现以往他习惯挂帽子的那个钉子上已经挂上了槲寄生小树枝,而墙上所有的钉子上又都挂满了冬青树枝,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帽子在烛箱和座钟顶之间放稳了。“我本该早些来,太太,”他更为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句,“我可知道宴会是怎么个情况,而且这种时候在人家家里是没什么空地方的,因此我想等你们稍稍安定以后再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约布赖特太太,”克里斯廷恳挚地说:“可爹他太急,简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几乎是没等天一断黑就离开了家。我跟他说,一个老人家这么早去不太妥当,可这话全是耳边风。” “哼!我可不想干等着让一半的欢乐过去!不管玩什么我可都是身手矫健!”坎特大爷从烟囱座那儿得意洋洋地大声叫道。 这时,费厄韦已经用一种审视的眼光将约布赖特全身打量了一遍。“哟,你们可能会不相信,”他对屋里其他人说,“要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碰见这位先生,我准认不出他了,他变了这么多。” “你也变了,而且我觉得,蒂摩西,你是越变越好了,”约布赖特说道,扫视着费厄韦结实的形体。 “约布赖特少爷,也看看我,嗨,我是不是变得更好了?”坎特大爷站起身说道,让自己站到什么东西上,使身子高出克莱姆大约半英尺,好让他仔仔细细地看看。 “莫慌,我们当然会看的,”费厄韦说罢,拿起蜡烛,擎到坎特大爷的脸部上方,只见他审视的对象脸上散发出轻松愉快的笑容,一边像年轻人一样不停开着玩笑。 “你没怎么变,”约布赖特说。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大爷变得更年轻了,”费厄韦不容置疑地补充道。 “我并没有想要这样,而且我对此一点不感到骄傲,”快活的老人说道。“可我就是没法治好我的好奇心;我承认那是我的不是。不错,大伙都知道,坎特大爷向来总是那样。不过,克莱姆先生,在你旁边一站,我可什么东西也算不上了。” “我们大伙都算不了什么,”汉弗莱低低地说了一句,充满了赞美的口气,他并不想让旁人听到他的话。 “真的,要不是我在当年的特棒民团——当时我们是这么称呼这种风光的民团的——当过兵,现在站在这儿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像他那般的二等的气派,甚至三等也挨不上,”坎特大爷说道。“即使是这样,在他身边,我们一个个都还是有点土里土气的。但是在四年[4]那时,大伙都说,在整个南韦塞克斯没一个人比我更出众了,那天大伙儿以为波尼[5]绕过岬角登陆了,于是我跟民团的伙伴们冲出蓓蕾口,在急匆匆经过商店橱窗时,我那模样可真棒。我站在那儿,挺拔得就像一棵小白杨,扛着火枪,带着刺刀,套着护腿套,我的领圈硬得愣要把我的下巴都给锯去了,我的装备就像北斗七星一样闪闪发亮!一点不假,乡亲们,在我当兵的日子里我真是个受看的靓人儿。你们真该在四年上瞧见我才是!” “上帝保佑,克莱姆少爷的模样完全跟他母亲家的人一样,”蒂摩西说。“我跟她的兄弟们很熟。在西韦塞克斯从来没做过比那更长的棺材,可即便如此,据说,还得把可怜的乔治的双膝弄得缩起一点才行。” “棺材,在哪儿?”克里斯廷凑近了一点,问道。“费厄韦先生,有没有哪个鬼魂显过灵?” “没有,没有。你别心怀鬼胎让你的耳朵听岔,克里斯廷;要有个男子汉样,”蒂摩西责备道。 “我会的,”克里斯廷说。“可是现在我觉得昨晚我的影子看起来可真像是个棺材的影子。乡邻们,当你的影子看上去像口棺材时,这可是个什么征兆啊?我想,这肯定是一件叫人害怕的事吧?” “害怕,不!”坎特大爷说。“说老实话,除了波尼我什么都不怕,要不我也不会去当兵的。真的,你们没在四年上看见我,那真是太可惜了。” 这时,演假面戏的这伙人准备走了,可约布赖特太太留住了他们,请他们坐下来用点晚餐。圣诞老人代表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有机会多待一会儿,这让尤斯塔西雅感到很高兴。毫无疑问,这么一个起霜的冷冽夜晚真让她觉得受不了。然而,真要留下来倒又有它的难处了。由于在这个更大的房间里地方不够,约布赖特太太便打开了通客厅的食品储藏室的门,在那儿放了一张长凳让演员们坐。于是他们一并排坐了下来,食品储藏室的门大开着,这一来他们实际上跟大客厅连在一起了。这时,约布赖特太太低声对她儿子说了几句,于是他穿过房间朝食品室门这儿走来,一路上他的头不停擦碰着悬挂的槲寄生枝,他给演员们端来了牛肉、面包、蛋糕、馅饼、蜜酒和接骨木果酒,他和他母亲在一旁侍候他们吃喝,让小女仆也可以像客人般坐着享用。演员们摘下了头盔,开始吃喝起来。 “你也该吃些什么呀?”克莱姆对土耳其骑士说,这时他手端着盘子,正站在这位武士面前。她拒绝了,头盔未卸,坐在那儿,唯有透过那挡住脸部的彩饰条缝隙中可以看见她的眼睛闪烁。 “不了,谢谢你,”尤斯塔西雅答道。 “他还完全是个小孩,”穆斯林人抱歉地说,“你得原谅他。他不是我们原来的老演员,只不过是别人没法来他才参加进来的。” “可他该吃些东西啊?”约布赖特仍然坚持说。“尝一杯蜜酒或是接骨木果酒吧。” “这倒也是,你最好尝一杯,”穆斯林说。“这样回家时可挡挡寒。” 尽管戴着面具尤斯塔西雅没法吃东西,可喝点酒倒一点不成问题。她顺从地接过了接骨木果酒,只见那酒杯隐没在了彩饰条里面。 在这一过程中,尤斯塔西雅不时担心自己会暴露身份:这样的找乐子虽然有点让人提心吊胆,但毕竟是快乐的。这个第一个引起她钦慕、勾起她难以言状的感情波澜的男子对她很加眷顾,不过不是对她,而是对一个化了装的人物。她这么爱上了他,部分原因是他在这种环境中显得很不寻常,部分原因是她已经下了决心要爱他,最主要是因为她在对怀尔德夫产生了厌恶之情后,急切地需要爱上一个人。当年的利特尔顿爵士二世[6]和别的一些人曾经梦见他们在某一天就要死去,他们没有办法摆脱这么一种病态的想象,这实际上已使他们走向了那一结局,尤斯塔西雅也就是受到了同样的影响,身不由己地相信自己一定得爱上他。一旦让一个女人承认,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她有可能对某个人产生了爱情,那这件事差不多就等于是发生了。 究竟是她在自己的感觉和造成他人的感觉上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力,她的举止活动又跟她这个演戏团伙里的成员有多大的不同,才使得约布赖特在这一时刻对这个全身打扮得光怪陆离的人的性别产生了怀疑吗?当乔装的爱之神出现在埃涅阿斯[7]面前时,她具有的一种异乎寻常的芬香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一个尘世女子也会对她情有所钟的对象散发出一种神秘气息的话,那么眼前的尤斯塔西雅一定也对约布赖特发出了这种气息,让他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他以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她,然后便似乎沉入了深深的遐思之中,似乎他忘记了自己正注视着的对象。这只是倏忽而过的情况,他又向前走去,尤斯塔西雅小口喝完了给她的酒,一点不知道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这个她下定决心要为之培植起一种感情的男人走进了这个小房间,穿过它走到客厅的更远端去了。 前面已交代过,假面戏演员给安顿在一张长凳上,长凳的一头伸进了一个小房间,或者叫食品储藏室的房间,这是因为外面的房间实在太挤了。尤斯塔西雅选择了坐在长凳的中间,这部分是因为她的羞怯,这个位置使她既能看到坐满宾客的大房间,又能看到食品储藏室里面的情景。当克莱姆走进储藏室的时候,她的目光追随着他进到了昏暗的房间里。房间的远处一端有一扇门,就在他准备自己打开门时,门里的人将门推开了,光线随之泻了进来。 那人是托马茜,她手持一支蜡烛,脸容焦虑,苍白,真让人关注。见到她,约布赖特显得很高兴,按了按她的手。“没事的,坦茜,”他真挚地说,似乎她的出现让他回过神来:“我真高兴,你终于还是下来了。” “嘘——别,别,”她赶紧说。“我只是下来同你说话。” “可为什么不和大伙在一起呢?” “我不能,至少我还不想。我还不太舒服,现在你回家来过一个长假,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待在一起的。” “缺了你,这一切几乎就没什么可令人高兴的了。你真的病了吗?” “就一点点不舒服,我的好堂兄——就这儿,”她说着,开玩笑似的用手在心口划了一下。 “哦,今晚妈或许还该再请个人吧?” “哦,不,真的。我只是下来,克莱姆,想问问你——”说到这儿,他就跟着她经过门道径直进了那一头的偏室,门关上了,尤斯塔西雅和坐在她旁边的那个演员——另一个目睹这一切情况的人——便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热潮涌上了尤斯塔西雅的头部和双颊。她立即就猜出了,克莱姆到家只有两三天,还一点不了解托马茜因为与怀尔德夫的关系而造成的痛苦处境;他看到她依然住在家里,跟他离家时的情景一样,自然一点不会起疑心。霎时,尤斯塔西雅竟对托马茜产生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妒忌。尽管托马茜可能依然对那个男人怀有一片温柔之情,可她一直住在这儿,同她这么个吸引人又见多识广的堂兄待在一起,她的这种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两人这么频繁接触,附近又没有什么可以分散干扰他们的东西,谁知道两人间过不了多久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呢。克莱姆孩提时对她的依恋之情或许会淡薄,但这种感情完全有可能轻易复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尤斯塔西雅被自己的这些想法弄得心情烦躁。当另一个女人正在尽兴表现、得利占先时,她自己却打扮成这副模样,真是对自己莫大的糟践啊!如果她早知道这次相遇有这般结果,她一定会不加任何伪装地来到这儿,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她姿色的魅力全失去了,她激情的吸引力也全给隐去了,她那能引人入迷的风姿也不为人所见了,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别的都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那位厄科[8]仙女一般。“这儿没一个人尊敬我,”她说。她却完全忽略了这个事实:她扮作小伙子混在别的小伙子当中来到这儿,受到的对待就是一个小伙子该受的接待。尽管这种受人轻视的处境完全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对此也毋庸多作解释,但由于眼前的处境令她极为敏感,令她觉得决不能就此不为人知地悄然离去。 穿上古式服装的女人们已为自己做出过许多业绩。像上一世纪的一位扮演波利·皮查姆一角的漂亮女演员,以及本世纪初另一个扮演莉迪亚·兰格维希的女演员,她们不仅赢得了爱情,而且还获得了公爵的冠冕,而另外许多及不上她们的人也差不多能随心所欲地得到爱情,从而获得了内心的满足。可这位土耳其骑士,由于她不敢将挡在脸前的饰条拂去,因而甚至连获得这种成功的机会也失之交臂。 约布赖特回到了房间里,他的堂妹没在他身边。当他走到离尤斯塔西雅有两三步距离时,他停住了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盯视着她。她很窘迫,将眼光向别处望去,一边寻思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会持续多久。他停滞了几秒钟,然后走了过去。 那种感情炽烈的女人,由于爱的冲动而招致自己处于尴尬的局面,这是十分常见的事。交织着爱、恐惧和羞愧的复杂感情,使尤斯塔西雅陷入了一种极为难堪的处境之中。赶快逃走是她随之而来的最大愿望。别的那些个假面戏演员显得并不急着想离去,她悄声对坐在身边的那个小伙子说,她宁愿到屋外去等他们,说罢,她尽可能不招致他人注意,移到了门边,打开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平静冷寂让她重又定下心来。她走到了那道白篱笆跟前,将身子倚在上面,看着那轮明月。她就这么站了一小会儿,那扇门又打开了。尤斯塔西雅一直在等着演戏团的其他成员,这时便扭过头去;但不是他们——克莱姆·约布赖特就像她方才那样,轻手轻脚走了出来,随手在身后把门关上。 他抬步向前来到了她身旁。“我有个奇怪的想法,”他说,“想请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个女人——我没搞错吧?” “我是个女人。” 他怀着极大的兴趣上下打量着她。“如今姑娘们时常参加假面戏演出吗?过去可从来没有。” “现在她们也不这么做。” “那你为什么要做?” “寻找刺激,摆脱烦恼,”她低声答道。 “是什么令你烦恼?” “生活。” “这是令人烦恼的一个原因,有许多人都不得不去忍受这种生活的烦恼。” “是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你找到刺激了吗?”克莱姆终于开口问道。 “此刻,或许吧。” “接着你又因被人发现而感到烦恼了?” “是的;不过我想到过我可能被人发现。” “如果我知道你希望参加我们的宴会,我会很高兴邀请你的。我小时候跟你熟悉吗?” “从不相识。” “你乐意再进去,尽兴呆在那儿吗?” “不。我不想再被人认出来。” “好,跟我待在一起你没事的。”他沉思了一会,又温和地补充道,“我不会打扰你很久的。这么相逢真是好怪,我决不会去追问为什么我会发现一个有教养的女人会去扮演这么一个角色的。” 这个原因看来他很想知道,而她没有主动作出解答,于是他跟她道了晚安,便走到屋子背后去了,他独自在那儿来回蹀躞,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进屋去。 经过这一场后,尤斯塔西雅内心烧起了一团火,浑身暖烘烘的,她没法再等待她的同伴了。她将脸上的条饰掠到脑后,打开院门,立即冲进了荒原。一路上她走得并不急切。这个时候,她的外公已上床了,因为在有月光的晚上她经常在山间散步,因此他对她的来去并不怎么注意,而是顾自自得其乐,同时随她自行其是。现在萦绕在她心头的,是一件比进屋更重要的事。如果约布赖特只要有那么一点好奇心,他肯定能弄清她的名字。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一开始她有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为此番冒险达到了预想的目的而高兴,不过在这阵阵狂喜中间,她也感到羞赧和不安。随后她考虑到的问题又让她冷静了下来:她这番冒险踏勘有什么用吗?眼下,对约布赖特这一家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她加之于那个男人身上的那轮缺乏理念的浪漫光晕,很可能就是她的不幸。她怎么能让自己对一个陌生男人如此迷恋?而且还有那个托马茜,她日复一日地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此接近,这也会给她斟满她那杯苦酒;跟她原来设想的不同,她了解到,他打算在家里住相当一段时间。 她走到了迷雾冈上的那道边门,不过在打开门之前,她转过身,再次看了一眼这片荒原。雨冢高耸在群丘之上,明月高悬在雨冢上头。四下一片静谧,浓雾沉凝。这幅景象倒让尤斯塔西雅想起了一个景况,而在此以前她已将它全然忘记了。她答应过怀尔德夫,就在今晚八时在雨冢同他会面,对他提出的一起私奔的建议作出最后的答复。 是她自己定在今晚这个时辰的。他说不定早到了那儿,在冷峭中一直等着,一定早已大失所望了。 “唉,这样更好,他不会冻坏的,”她无动于衷地说道。现在的怀尔德夫,就跟一轮用烟染黑的眼镜看的太阳一样,毫无光彩了,因此,她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这番话。 尤斯塔西雅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托马茜对她堂兄稳操胜券的模样又在她的心头升起。 “噢,她早同达蒙结了婚该有多好啊!”她说。“要不是我,她早就结婚了!我早知道就好了——我早知道就好了!” 尤斯塔西雅再次抬起她充满狂热激情的眼睛,看着月光,然后她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叹,真好像打了个寒战,走进屋子里的那片阴影。她在外屋脱掉了全套戏服,将它们卷成一包,然后进屋,回了自己的闺房。 [1] 荷兰画家,擅长运用明暗对比,讲究构图的完美,尤其善于表现人物的神情和性格特征,代表作品有群像画《夜巡》、蚀版画《浪子回家》、素描《老人坐像》等。 [2] 雅列与玛勒列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5章,雅列活了962岁,玛勒列活了895岁。 [3] 19世纪初描绘拿破仑的一出哑剧。 [4] 即1804年,拿破仑准备进攻英国之际。 [5] 波尼即拿破仑,当时他威胁说要进攻英国,令英国人十分恐慌,以致当孩子哭时,大人会威胁说,如果不乖,小心波尼把你抓去。 [6] 他死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鸟儿飞进了他屋里,变成一个女人,警告他说三天后他会死去,他果然在三天后死了。 [7]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伊沦陷后,背父携子逃出火城,经长期流浪到达意大利,据说其后代在那儿建立了罗马。 [8] 厄科,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中的仙女,因爱恋纳西瑟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留下声音。 第二卷 归客 第七章 美貌和怪异的联盟 老船长对自己外孙女的一举一动完全采取了一种漠然置之的态度,这就使她能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自在自行其是;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倒的确问起她为什么出去散步到这么晚。 “我只不过去找找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外公,”她以那种隐而不发的慵怠态度答道,一边往窗外望去,实际上,只要按动她感情的按钮,总是发现这种态度能够产生很大的作用。 “找找新鲜事儿——别人还会认为你是我在二十一岁上认识的那种公子哥儿呢。” “住这儿实在是太孤寂了。” “越孤寂越好。如果住在城里,那我还不得用全部时间来盯着你。我从淑女店回来时,满以为你会在家了呢。” “我才不会隐瞒我做的事呢。我想作一次冒险,我就跟那帮演假面戏的一起出去了。我演了个土耳其骑士的角色。” “是吗,不会吧?哈哈!天哪!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尤斯塔西雅。” “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当然也是我的最后一次。好了,我已经告诉您了——记住,这是个秘密!” “那当然。可是,尤斯塔西雅,你可从来没干过——哈!他妈的,倒退回四十年前,这该会让我多高兴啊!可你得记住,决不可以再去干这种事了,我的姑娘。你可以随便在白天或晚上到荒原上散步,那不会让我有什么不安;可别再去女扮男装了。” “您不用为我担心的,外公。” 这场谈话到此就结束了,尤斯塔西雅所受的道德教育,最严厉的也就莫过于这类谈话了,这种谈话如果说是有益于产生好效果的话,这种效果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但是,她的思路不久就脱离了自己,远远地想到别处去了,她怀着一片柔情依恋地想着一个人,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走进了一片黄褐色的广袤野地里,就像犹太国王亚哈随鲁[1]般烦躁不安。当她走到离家大约有半英里路远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冲沟里出来一个不祥的红色人影——木木然的,那片骇人的红色简直就像阳光下的一道火焰,她猜出了那准是迪格雷·维恩。 在上个月,那些想买一包新红土的农夫问起在哪儿可以找到维恩时,人们会说,“在埃顿荒原”。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答复总是一样的。埃顿荒原上都是荒原小马和砍荆柴的人,而不是羊群和牧羊人,而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多半是露宿在埃顿荒原的北面和西面的沙丘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在这儿露营,就像以色列人在寻[2]一样让人猜不透了。这块地方位处中央,有时也很合人的心意。但是迪格雷一直滞留在这片荒原上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卖红土,尤其是在一年的年末时节,像他这样四处跋涉为生的人大多已去了冬季的居所了。 尤斯塔西雅看着这孤寂的男人。上次在她和怀尔德夫碰面的时候,他已经跟她说过,维恩已经是约布赖特太太提出的、随时急于取代他成为托马茜的未婚夫的人。他身材匀称完美,脸容年轻,轮廓分明,两眸明亮,头脑敏捷聪明,如果乐意,他随时可获得一个更好的地位。但是,尽管有种种可能性,托马茜不大可能会接受这个四处流浪的汉子,因为她身边有约布赖特这么个堂兄,更何况怀尔德夫也不会让她一点无动于衷的。尤斯塔西雅不费什么事就猜出了,可怜的约布赖特太太是出于对自己侄女未来的关切,所以提出有这么一个爱托马茜的人,想以此来激激另一个人。这会儿的尤斯塔西雅倒是站在了约布赖特太太的一边,而且完全跟这位当姑妈的一样心情急切。 “早上好,小姐,”红土贩子脱下兔皮帽子招呼道,很明显,他并没有一点因上次碰面而露出记恨她的样子。 “早安,红土贩子,”她答道,几乎都不愿抬起她十分阴郁的眼睛来看他。“我倒不知道你就在这近处。你的大车也在这儿吗?” 维恩抬肘朝一个凹地指了指,只见那儿长着密密的紫茎黑莓丛,这些黑莓长得如此密实,几乎将那块凹地都封死了。尽管这种黑莓用手去摸有点扎人,但在初冬季节里实在不失为很好的遮蔽处所,因为它们是最晚落叶的落叶灌木丛。透过灌木的缠结枝条的缝隙,可以看到维恩的大车车顶和那根烟囱。 “你还住在这儿?”她有了点兴致,问道。 “是的,我在这儿有事要干。” “并不完全是卖红土的事吧?” “跟卖红土毫无关系。” “那一定是跟约布赖特小姐有关的喽。” 她的脸色似乎在请求一种有戒备的和平,于是他坦白地说道,“是的,小姐;是为了她。” “为了你想向她求婚?” 透过维恩给红土染红的脸部可以看出他的脸红了。“别开我玩笑了,维伊小姐,”他说。 “那这事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 这一来她肯定了,红土贩子只不过是约布赖特太太为应付局面而想出的一个权宜之计,而且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地位给这么不足道地提高了一下呢。“那不过是我的一个感觉,”她不动声色地说道;然后她便打算走过去,不想再交谈下去了,就在这时,她抬头往右边一看,看见一个令人厌烦的熟悉身影顺一条小路蜿蜒而来,小路正通向她站的这个高地。由于他走的这条小路弯弯曲曲,这会儿他的背正朝着他们。她迅速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要想避开那人只有一条路可走。于是她转向维恩,说道,“你能允许我到你的大车里休息几分钟吗?这土坡上太潮湿了,没法坐。” “没问题,小姐;我会给你挪出个地方。” 她跟在他身后绕过黑莓丛生的谷地,来到了他安在车轮上的住所前,维恩登上了大车,在车门里安放好了那只三条腿的凳子。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座位了。”他抬腿下了车,然后重新回到小路上,他在那儿来回走着,烟斗里的烟不停冒着。 尤斯塔西雅跳上大车,坐在了小凳上,不让自己给打大车道边经过的人看见。不久她就听见了不是红土贩子的另一个人的沙沙的脚步声,还听见了两个男人擦身而过时,彼此道出的那声不怎么友好的“早安”,接着其中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轻。尤斯塔西雅伸出头去,总算看到一个渐渐消失的人的背影和双肩;接着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她感到内心有一阵剧烈的悲怆之感。那是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如果一颗变了的心还存有一点宽容仁慈的话,在突然看到一个曾被它爱过,而现在不再爱的人时,是会产生这种感觉的。 当尤斯塔西雅跳下车准备继续往前走时,红土贩子走了过来。“走过去的是怀尔德夫先生,小姐,”他慢悠悠地说道,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觉得她会因为坐在车里没被人瞧见而感到烦躁。 “是的,我见到他从那座小丘上过来,”尤斯塔西雅答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话?”这问题问得很勇敢,这是因为她想到了红土贩子知道她过去的恋情;但她的这种不露感情的矜持态度,对于跟她十分生疏的人,使他们不至大胆表露自己的想法,倒是很起作用的。 “听到你这么问我真是很高兴,”红土贩子很直率地说。“再说,现在我想到这事就觉得它跟昨晚我见到的情况是一致的。” “啊——那是怎么回事?”尤斯塔西雅一心想离开他,但又很想知道个中情况。 “怀尔德夫先生在雨冢上呆了好久,等待着一位没来的小姐。” “看来,你也在那儿等了?” “是的,我总是这样做的。看见他失望了我很高兴。今晚他又会去那儿的。” “那就会再一次失望。事实是,红土贩子,那位一直想妨碍托马茜跟怀尔德夫先生的婚姻的小姐,现在她倒很高兴能促成那事儿。” 听到这样的表态,维恩惊讶极了,不过他没怎么让这种惊讶之情表露出来;在跟原先估计的情况差一步时或许会表露出这样明显的表情,但在碰到复杂的、跟意料中的情况差两步或更多时,通常一下倒不会显露出来。“那倒是,小姐,”他答道。 “你怎么知道今晚怀尔德夫先生又会去雨冢的呢?”她问。 “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他会去的。他的心绪很正常。” 尤斯塔西雅的脸上有一刻现出了内心的感受,然后抬起她深邃的黑眼睛焦急地望着他,喃喃说道,“我倒希望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不想对他失礼;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还有些小东西想还给他。” “如果你让我把它们送去,小姐,同时带一张条子去,告诉他你不想再同他说什么了,我会为你办这件事的,绝对不会让人知道。那是让他知道你的心思的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很好,”尤斯塔西雅说。“到我家来吧,我会把东西取出来给你。” 她朝前走去,由于草木丛生的荒原上只有这一条小路,因此红土贩子完全是跟着她的脚步走去。她看见远处老船长正站在土堤上,用望远镜扫视着天际,于是嘱咐维恩就在原地等着,让她一个人进屋去。 十分钟后,她拿着一个包裹和一张纸条回来了,她一边把东西递到他手里,一边说,“为什么你这么高兴为我去送这些东西?” “你能这么问吗?” “我猜想你是想通过做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帮帮托马茜,你还是那么急于要促成她的婚事吗?” 维恩稍稍有点激动。“我真巴不得马上就跟她结婚才好,”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但是我觉得,如果离开了他她就得不到幸福的话,那我就该像个男子汉那样,尽责任去帮助她得到他。” 尤斯塔西雅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说了这番话的古怪男子。这是种多么古怪的爱情啊!通常说来,爱情的主要成分总是自私的,有时甚至就是唯一的成分,可他的这种爱情却完全没有一点自私的成分。这个红土贩子的这种无私精神本该值得尊重,然而这种精神实在不可理解,简直叫人没法产生尊敬,而且她几乎觉得这种无私几近荒谬。 “这么说来我们的想法终于一致了,”她说。 “是啊,”维恩阴郁地答道。“但是,小姐,如果你肯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她这么关心的话,我就会心安得多。这事真是太突然太奇怪了。” 尤斯塔西雅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红土贩子,我不能告诉你,”她冷冷地说道。 维恩没再说什么。他把那纸条放进口袋里,向尤斯塔西雅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 当怀尔德夫顺着那段长长的坡路登上雨冢时,夜色重又笼罩了雨冢。他刚到达冢顶,他身后的地上突兀地冒出一个人影。原来那就是尤斯塔西雅的使者。他在怀尔德夫的肩上拍了一下。这位焦躁不安的年轻小店主、前工程师就像被以索雷尔的矛触及的撒旦[3]一样大吃一惊。 “会面总是八点,在这个地方,”维恩说,“我们都到了——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怀尔德夫问道,迅速向四下打量了一番。 “是的;你,我,还有她。她在这儿。”他递上了那封信和包裹。 怀尔德夫纳闷地接过了它们。“我实在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怎么上这儿来的?一定有什么误会。” “等你看罢这封信后,你便会一清二楚的。我来点个蜡烛吧。”红土贩子划了根火柴,点亮了他随身带的一段蜡烛,用帽子给它挡着风。 “你是谁?”怀尔德夫问道,借着烛光注视着身边这位肤色红润的模糊身影。“你就是今天上午我在那小丘上看见的红土贩子——哎呀,你就是那位——” “请念念这封信。” “如果你是从那一位那边过来的,我倒也不该觉得奇怪,”怀尔德夫喃喃说道,打开信看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致怀尔德夫先生: 经过考虑,我决定我们就此决不再进一步来往。我越考虑这事就越相信,我们的关系必须了断。如果说这两年来你始终如一忠实于我的话,如今你或许该有理由谴责我无情无义;但是,假如你冷静地想一下,当你抛弃我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想一下我是如何出于无奈,忍受你同另一个女人的交往而没有作出一点干涉,我想,你就该承认,在你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有权利权衡我自己的感情。或许这些感情跟当时对你的感情已有了不同,那是我的过错,但只要你别忘了当时你是怎样抛下我去找托马茜的,那你也就没什么可责怪我的了。 这些小物件是在我们友情的最初阶段时你给我的,现在就由持信者还给你。它们实在该在当初我一听到你同她订婚的消息时就还给你。 尤斯塔西雅 怀尔德夫在读前半封信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是茫然无知的,可等他读到她的签名时,茫然的表情已变成了受辱而愤愤不平的神色了。“反正我给当成个大傻瓜似的被耍弄了,”他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道这封信写的是什么吗?” 红土贩子哼起一支小调来。 “你就不能回答我吗?”怀尔德夫激动地问道。 “啦—啦—啦—啦,”红土贩子唱了起来。 怀尔德夫站在那儿,盯住维恩脚旁的地上,一直到他让自己抬起头,眼光顺着迪格雷被烛光照亮的身形从下至上看去,一直落在了他的头和脸上。“哈—哈!很好,我想这是我活该,想想我是怎样戏耍她们两人的,”他终于说道,这番话既是对他自己说的,也是对维恩说的。“可是我所知道的这些怪事儿中,最怪的是你了,你这么带信给我是完全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跟自己过不去?” “那当然。从你自己的利益来说,你不该做出那种会使我重新去追求托马茜的事,毕竟她现在已经接受了你——或者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吧。约布赖特太太说你准备娶她。是真的吗?” “天哪!我先前听说过这事,但我不相信,她什么时候这么说的?” 怀尔德夫像刚才红土贩子那样哼起小调来。 “如今我可不信有这事,”维恩大声说。 “啦—啦—啦—啦,”怀尔德夫唱起来。 “哦,天啊——我们俩有多像哪!”维恩轻蔑地说道。“我得把这事弄明白去。我这就去找她。” 迪格雷猛一抬脚抽身而去,怀尔德夫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形,眼中流露出一种尖刻的嘲弄神情,就好像他只不过是一匹荒原小马。等再也望不见红土贩子的身影以后,怀尔德夫自己也顺坡而下去,投进了那黑蒙蒙的山谷之中。 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女人——他曾一直为这两个女人所钟爱——这事真是太具有讽刺意味了,让人实在受不了。只有托马茜能使他不失面子;只要他成了她的丈夫,他寻思道,便会让尤斯塔西雅悔恨上好长一阵,让她受不了。怀尔德夫忽视了这件事背后有一个新出现的男人,无怪他会认为尤斯塔西雅是在忸怩作态而已。如果要他相信这封信并不是出于暂时的赌气而写的,并推断出她真的把他让给了托马茜,那只有让他预先知道,由于另一个男人的影响,已使她移情别恋。她已滋生了一种贪婪的新感情,为了得手一位堂兄,她已随意放弃了那位堂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作出了放弃,不过这一切有谁知道呢? 怀尔德夫一路走去,决意要赶快结婚,让这位骄傲的姑娘也痛苦痛苦。 与此同时,迪格雷·维恩也回到了自己的大车那儿,他站在车里,若有所思地凝神注视着炉火。一个新情况已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不管约布赖特太太如何看重他,有可能让他成为她侄女的未婚夫的一个候选人,然而这事要成功的一个必备的条件是,得让托马茜本人对他有好感,这也就意味着他得放弃眼前这种四处奔波的野外生活。他觉得这并没什么困难。 他等不到明天再去见托马茜,跟她详谈自己的计划了。他赶快漱洗打扮起来,从一只箱子里取出一套衣服,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便站在了马车灯笼前,除了他的脸以外,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红土贩子了,脸上的这种红色痕迹可不是一天之内便去除得了的。维恩关上车门,用一把挂锁锁住,便朝花落村走去。 他刚走到那道白围栏前,将手搭在院门上,屋子的门打开了,随即又关上。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形一晃便退了进去。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看来他一直跟那女人站在门廊里——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直面对面走到维恩跟前。那人竟又是怀尔德夫。 “天哪,你的动作可真够快的,”迪格雷讥嘲地说道。 “你马上会发现,你慢了一步,”怀尔德夫说道。“而且,”他压低了声音,“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回去。我已跟她表白了,我得到了她。晚安,红土贩子!”说罢,怀尔德夫便走开了。 维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尽管他倒一直没让这颗心蹦得老高。他倚着围栏,怀着犹豫不决的心情足足在那儿站了一刻钟。然后他走过了园子的小径,敲了门,求见约布赖特太太。 她没有请他进屋,而是亲自来到门口。他们两人用低低的斟字酌句的腔调谈了大约十分钟或更长些时间。末了,约布赖特太太踅身进了屋,维恩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荒原。等他重新回到大车里,他点亮了灯笼,表情漠然地立刻脱去了这一身最好的衣服,要不了几分钟,他又变成了跟以前一样的那个确切无疑的、无法更改的红土贩子了。 [1] 《圣经》中的波斯国王,娶以斯帖为妻,事见《圣经·旧约·以斯帖记》。 [2] 寻(Zin)为以色列人在向埃及进发时经过的一个荒野的地方。但摩西为什么要让他的追随者住在这儿的原因不甚明了。见《圣经·旧约·民数记》。 [3] 以索雷尔系受命搜索撒旦的天使,撒旦被其矛触及立现原形。事见弥尔顿的《失乐园》。 第二卷 归客 第八章 一颗柔弱的心显得十分坚定 那天晚上,尽管花落村的屋内温暖舒适,却显得十分沉闷。克莱姆·约布赖特不在家。圣诞晚会过后他便去拜访住在十英里开外的一个朋友,要在他家里逗留几天。 维恩看见的那个在门廊口离开怀尔德夫,迅速退回屋里去的人形就是托马茜。一进屋,她扯掉了身上的一件斗篷,那原是她不经意地裹在身上的,她朝灯光走去,灯光下,约布赖特太太正坐在干活计的桌前,这张桌子给拉到了长背靠椅那儿,这一来桌子的一部分便伸进了壁炉暖位。 “我不喜欢你天黑后一个人到外面去,托马茜,”她姑妈头也不抬,平静地说道。 “我只不过就出了这道门。” “是吗?”托马茜语调的变化让约布赖特太太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她。托马茜的脸色要比她碰到这档子麻烦事以前显得更为红润,两眼也闪烁有神。 “是他敲的门,”她说。 “我想着也是他。” “他希望立即举行婚礼。” “真的!怎么——他着急了?”约布赖特太太用一种探寻的眼光看着她侄女。“怀尔德夫先生为什么不进来?” “他不想进来。他说,您对他看不上眼。他想在后天举行婚礼,悄悄地,什么人都别惊动;就在他那个教区的教堂里——不在我们的教区。” “噢!你怎么说的?” “我同意了,”托马茜语气坚决地答道。“现在我是个实际的女人了。我一点都不相信感情什么的了。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嫁给他,既然——既然克莱姆写了那封信。” 约布赖特太太的活计箩里摆着一封信,托马茜的话音刚落,她姑妈便打开了这封信,默默地看了起来,这已是她这一天中第二次看这封信了: 人们到处纷纷扬扬在传说的托马茜和怀尔德夫的那桩蠢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如果这事有那么一点儿真实的话,我要说这可真是丢人现眼。这么一个乱糟糟的传言是怎么出来的?据说要在国外才听得到家事,我现在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当然,我到处都去否认这种传言,可这事太让人烦心,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事真是太荒谬了,像托马茜这样一个姑娘竟会在结婚那天让人给甩了,让我们蒙受羞辱。她这是怎么搞的? “是啊,”约布赖特太太悲哀地说道,搁下了信。“如果你认为你能嫁他,就嫁吧。既然怀尔德夫希望婚事办得不事声张,也就那么办吧。我也没什么办法。如今这事儿都由你自己定了。在你上次离了这个家随他到角堡去后,我已无能为力,没法再照顾你了。”她半是心酸地继续说道,“我倒几乎想问,这事你为什么还要来征求我的意见?如果你走了,不同我打个招呼便跟他结了婚,我也根本不会动气——那只是因为,可怜的姑娘,你也做不出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别这么说,会让我心灰意冷的。” “你说得对,我不说了。” “我也不想为他辩解,姑妈。人的本性是懦弱的,我也不是个黑白不分的女人,硬要把他说成完美无缺。过去我是那么认为的,但现在不了。不过我知道该怎么走自己的路,您知道我晓得的,我希望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我也是,我们俩都会继续这么去做的,”约布赖特太太站起身,吻了吻她。“如果婚礼能举行的话,就是在克莱姆到家的那个上午了?” “是的,我决定在他回来时婚礼应该结束了。那样一来您能正视他,我也能了。我们以前把这事瞒着他也就无关紧要了。” 约布赖特太太侧着头思索起来,然后说道,“你希望由我给你主婚,将你转交给他吗?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那么做,就像上次那样。打从我反对过那次结婚公告后,我想我完全能这么做。” “我想不请您来,”托马茜说得很勉强,但很下了决心。“那会让这事儿闹得没趣的,这我几乎能肯定。还是让那儿只是些陌生人更好,我的亲戚则一个都别去。我宁可婚事那样办。我不希望做出任何会影响你的事,如果您出席了婚礼,我觉得我会不舒服的,因为已经发生了这么些情况。我只不过是您的侄女,您根本没必要为我费那么多心思。” “唉,他把我们都打败了,”她姑妈说。“真的,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是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在耍弄你。就为的是要报复我当初站起来宣布反对他,让他蒙受了羞辱。” “噢,别这么说,姑妈,”托马茜喃喃说道。 随后她们没再就这件事吭过声儿。不一会儿,传来了迪格雷·维恩的敲门声;约布赖特太太同他在门口交谈一番后回来了,漫不经意地说道,“另一个爱你的人来向你求婚了。” “不会吧?” “是真的;就是那个叫维恩的古怪的年轻人。” “他要向我求婚?” “是的;我告诉他他来晚了。” 托马茜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烛火。“可怜的迪格雷!”她说道,然后便起身干别的事去了。 第二天在十分机械地干一些准备工作中过去了,两个女人都急于借这些活儿来回避眼前这令人伤感的局面。一些衣饰之类的物件又重新为托马茜拾掇在一起,还经常提及一些家务琐事该如何料理,以此来减轻她对成为怀尔德夫妻子后,内心里为未来而产生的感伤。 确定的那天上午到来了。怀尔德夫的安排是他等在教堂,以免引出任何令人不快的好奇,令他们觉得难堪,因为如果被人看见他俩这么平平常常地走在一起的话,很有可能会引出邻人们的这种好奇。 姑妈和侄女一起站在卧室里,新娘就在这儿穿着打扮。托马茜的头发凡是让太阳照到的,都闪发出一片光彩——平素她总是把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头发是按一种日历安排的样式编结起来的:越是重要的日子,辫子的股数就越多。在一般干活的日子里,她编三根辫子;一般的星期日是四根;五朔花节日、吉卜赛节以及这类日子她就编五根辫子。好几年前,她就说过,等她结婚时,她要把辫子编成七根。今天她就把头发编了七根辫子。 “我一直在想我得穿上我的蓝绸衣,”她说。“这是我结婚的日子,尽管这日子有点令人伤感。我是说,”她忙又说,急于要纠正任何不恰当的表示,“并不是说这日子本身不好,而是说在这之前曾有过那么多的烦恼和失望。” 约布赖特太太透气的样子真可说是在叹息。“我真希望克莱姆在家才好,”她说。“当然啦,你挑这日子就是因为他不在。” “有一点这个原因吧。我已经觉得对他太不公正,没把这事全告诉他;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难受,我想过了,我会把这事干完的,等事情完全清楚以后,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他的。” “你真是个讲实际的小女人了,”约布赖特太太说着,露出了笑容。“我希望你和他——算了,我什么也不希望。哟,九点了,”她打住了,倾听着楼下传来的叮当声。 “我跟达蒙说过,我会在九点动身,”托马茜说着,急急走出了房间。 她的姑妈在后面跟了出去。等托马茜离开屋门,走上了那条通往小院门的小道时,约布赖特太太不情愿地看着她,说,“让你一个人这么去真让人感到羞愧。” “有必要这么做嘛,”托马茜说。 “无论如何,”她姑妈强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道,“今天下午我会去看你,我会带蛋糕去的。那时如果克莱姆回家了,说不定他也会去的。我希望让怀尔德夫明白,我对他并无恶意。把过去忘了吧。好了,上帝保佑你!嗯,我并不信那些老迷信的东西,但这事我一定得做!”她朝走出去的姑娘身后扔了只拖鞋,姑娘回过头,笑起来,然后又折身走去。 走了几步,她扭回头来。“您叫我吗,姑妈?”她声音颤抖地问道。“再见!” 当她凝望着约布赖特太太那张憔悴的泪脸时,心中涌起了一阵抑制不住的感情,她朝回奔去,她姑妈迎上前来,两人又碰在一起。“哦——坦茜,”这位长辈哭着说,“我真不想让你走。” “我——我——”托马茜刚开口,也哭了起来。不过她强压下自己的悲伤,又说了声“再见”,便走了。 接着,约布赖特太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扎人的荆丛中,弯弯绕绕向前走去,渐渐消失在山谷的远处——那是一片蒙蒙黄色的广漠荒原上的一个淡蓝色的小点,显得那么孤零无助,仅仅靠她自己的希望支撑着。 但是在这个情景中最凄苦的人并没有在此处露面,他就是那个男人。 托马茜和怀尔德夫选定这个时辰举行婚礼,是为了能让托马茜免去碰到她堂兄克莱姆的尴尬,后者就在同一天上午回来。只要这件事所造成的让人丢脸的处境没有什么改变的话,那么就是向他承认,他所听到的传言一部分确是实情,这依然会令人十分难堪。只有等她第二次成功地完成走向圣坛之行,她才能抬起头来,证明第一次婚礼没能举行纯属意外。 她离开花落村还不到半小时,约布赖特便从另一个方向经过草地回来,进了家门。 “我早饭吃得很早,”在向母亲问好后他说。“现在我还能再吃一点。” 他们坐下来再吃早饭,他用焦急的声音低声问道——显然他以为托马茜还没下楼——,“我听人说的关于托马茜和怀尔德夫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许多方面来说,这事是真的,”约布赖特太太平静地说道;“不过,我希望这事现在没问题了。”她抬头看看钟。 “真的?” “托马茜今天到他那儿去了。” 克莱姆推开他的早餐。“这么说这事是有点丑闻,托马茜这副样子就是因这事而起的喽。她身体不舒服就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不过这并不是件丑闻:只是一次不幸。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克莱姆。你千万别动火,你必须好好听着,然后你就会发现,我们所做的一直就是要让这件事有个最好的结局。” 于是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告诉了他。在他从巴黎回来之前,他所知道的只是托马茜和怀尔德夫之间有着感情,而他母亲一开始是不赞成这种感情的,但由于托马茜的极力辩解,这事便有了点有利的转机。因此,等她把一切解释完以后,他真是非常的吃惊,又感到十分不好受。 “同时她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举行婚礼,”约布赖特太太说,“这样她就不会碰见你,也免得因这事而弄得大家心里难受。这就是她去了他那儿的原因;他们已安排好了今天上午举行婚礼。” “可我真没法理解,”约布赖特站起身,说道。“这跟她平素为人太不一样了。我明白了您为什么在她不幸回家后,没写信把这事告诉我。可为什么您在婚礼即将举行时还不告诉我?就是那第一次婚礼?” “哦,当时我为她的事烦得不行。在我看来她非常固执;等我发觉你在她心里没占什么位置时,我发誓她跟你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了。我觉得她不过就是我的侄女而已;我就跟她说她可以去结婚,我不会对那事有什么兴趣,也不会让这事来叫你心烦。” “这事根本不会让我心烦的。妈妈,您那样做可不对。” “我还以为这事说不定会影响你做生意呢,你说不定会因此而丢掉你的位置,或是多少会妨碍到你的前程,因此我就什么也没告诉你。当然,如果他们当时不失身份地结了婚,我是会立即就告诉你的。” “实际上我们坐在这儿的时候,坦茜已经结婚了。” “不错。除非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测,就跟第一次一样。考虑到他还是那么个人,这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的,我相信有这可能。该让她去那儿么?假如怀尔德夫真是个坏家伙呢?” “那他就不会去,她就得再次回家来。” “您该对这事考虑得更周全些。” “再说也没用了,”他母亲说道,露出一种不耐烦的悲伤神情。“你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在这儿过得有多糟,克莱姆。你不知道这种事哪怕只发生一丁点,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丢脸。你不知道我们在这屋里度过的那些个不眠之夜,以及从十一月五日以来,我们之间说过的那些差不多就算是很难听的话。我希望再不要过这样的七个星期的日子了。坦茜没出过屋门,我也难为情得不敢抬头见人;唯有像现在这样去做才能消除这一切麻烦,可你倒来责怪我。” “不是的,”他慢声细气地说。“总的来说我并不怪您。可您想想这事对我有多突然。我来了,对此事却一无所知;接着又立刻告诉我坦茜走了,结婚去了。算了,我想这事也没更好的办法了。”稍停片刻,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事,突然显出了兴致,便接着说道,“您知道吗,妈妈,我曾把坦茜想象成自己的情人?是的,我是那么想的。小伙子们总是十分古怪!当我回到家里,看见她这次似乎比以往显得温柔亲切多了,我就完全想起了以往的那些日子,特别是在圣诞宴会的那天晚上,当时她人很不舒服。而我们照样举行宴会——这对她不是太残忍些了么?” “还不是一样。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要举行一次宴会,不值得再多闹出些别扭来。你一回来,我们就把自己搞得不跟人来往,又把坦茜的不幸告诉你,那样子来欢迎你倒是更不像话了。” 克莱姆还在思索着。“我真希望您没举行那次宴会,”他说;“还有些别的原因。等过一两天我再来告诉您。现在我们得想想坦茜的事。” 他俩都陷入了沉默。“我来告诉你,”约布赖特重又开口道,声调中还带着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我觉得让坦茜就这样结婚实在是不公道,我们没一个人在那儿让她振作起精神,也没人为她考虑着点儿。她并没有做出什么羞辱自己的事,也没做过什么让人羞辱的事。婚礼竟举行得如此仓促草率,实在是太糟了,再说我们也没做什么事来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凭我的灵魂起誓,这真是个耻辱,我得去一趟。” “这时候婚礼早完啦,”他母亲说道,发出一声叹息;“除非他们到晚了,或是他——” “那我赶得及去看他们出教堂。反正,妈妈,我真不喜欢您要让我这么袖手旁观。真的,我都有点希望这回他没来等她!” “让她的人品全给毁了?” “瞎说:那样才不会毁了托马茜呢。” 他抓起帽子,急匆匆走出屋去。约布赖特太太看上去十分不快,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了沉思之中。但她并没一个人待多久,过不了几分钟克莱姆就回来了,陪他一起来的还有迪格雷·维恩。 “我发现我来不及赶到那儿了,”克莱姆说道。 “她结婚了吗?”约布赖特太太发问道,只见她转向红土贩子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既希望成功又希望不成的矛盾表情。 维恩鞠了一躬。“结了,太太。” “这话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克莱姆喃喃说道。 “这次他没让她失望?”约布赖特太太问。 “没有。现在她的名声一点没受什么影响了。我一见你没在场,便急忙赶来给你报个信儿。” “你怎么去那儿的?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我在那儿附近待了一段时间,见到他们走进教堂,”红土贩子说道。“怀尔德夫很准时地赶到教堂门口。我倒没想到他会那么准时。”尽管他还可以再说什么,但却没进一步说明他在那儿附近并不是偶然经过;也没说出自打怀尔德夫重新向托马茜提出结婚以后,他就怀着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心情——这是他一种性格——决意要看看这事会是怎样个结局。 “那儿有谁?”约布赖特太太问。 “几乎没什么人。我就站在路边,她没看见我。”红土贩子嗓子沙哑地答道,眼睛望向了花园。 “谁将她交给新郎的?” “维伊小姐。” “多令人吃惊啊!维伊小姐!我想,这会被人认为是一种荣光吧?” “维伊小姐是谁?”克莱姆问。 “迷雾冈维伊船长的外孙女。” “从蓓蕾口来的一个骄傲的姑娘,”约布赖特太太说。“一个我不太喜欢的姑娘。人们说她是个坏女人,不过当然喽,那样说是胡诌的。” 红土贩子没露出自己同那位漂亮人儿相熟的关系,也没说尤斯塔西雅之所以到场是他去接来的,这是他一听说这桩婚事即将举行后立即答应去做的事。他只是接着把当天这件事讲下去: “他俩一个从这边,一个从那边走上前来时,我就坐在教堂院子的墙上;维伊小姐就在近旁,正看着墓碑。等他们一进教堂,我就来到门边,很想瞧个究竟,因为我跟她那么熟悉。我脱下靴子,因为它们在走路时发出好大的声响,然后进了教堂的楼座,这时我看见牧师和执事已经在那儿了。” “如果维伊小姐只是打那儿走过,她怎么会和这事搭上关系的?” “因为周围没别的人。她正好就在我前面走进教堂,她没走进楼座,牧师在仪式开始前先朝四周看了一下,由于旁边就她一个人,他便招呼她过去,于是她便走到了围栏边。等要在登记本上签名时,她便撩开面纱,签了名;托马茜似乎很感谢她这么帮忙。”红土贩子若有所思地把事情讲述了一番,因为,在尤斯塔西雅撩起厚面纱——那本是不想让人瞧出她是谁的——镇静地注视着怀尔德夫的脸时,怀尔德夫的脸都变了色,这幅情景依然留在红土贩子的脑中。“这以后,”迪格雷悲伤地说道,“我就走开了,因为她作为坦茜·约布赖特的历史已过去了。” “我提出过要去的,”约布赖特太太懊悔地说。“可她说没必要去。” “行了,没事了,”红土贩子说。“这件事总算办成了,而且就像一开始想办的一样。老天给她送来了幸福。好了,我祝你们早安。” 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从离开约布赖特太太家门那一刻起,好多个月里,埃顿荒原一带就没再见到过红土贩子的身影。他彻底消失了。第二天早上,他停放马车的那个长满黑莓丛的隐蔽凹处又跟先前一样空旷,几乎没什么痕迹表明他曾在那儿住过,除了有几根稻草,草皮地上有一点点红土而已,就连这点点红土也被接下来的一场暴风雨冲洗得一干二净。 迪格雷关于婚礼进行情况的讲述,当然都是正确无误的,但却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那是由于他站在教堂后面较远的地方,没能看见。当托马茜哆嗦着手在本子上签名时,怀尔德夫朝尤斯塔西雅瞟了一眼,那意思很明白:“现在我已经惩罚你了。”她低低回了一句——他根本想不到这话说得有多真实——“你搞错了;看到她今天成了你的妻子,真太让我高兴了。” 第三卷 迷恋 第一章 “我的心便是我的王国”[1] 在克莱姆·约布赖特的脸上,隐隐可见他将来的典型面容。如果说,今后还会出现一个艺术的古典时期,那么那个时期的菲迪亚斯[2]或许会雕刻出这样的面容。早期的文明进化过程中,对生存具有一种强烈的激情,而现在却把生活看作是一种不得不去应付的事情,这种观点最终一定会彻底融进进化了的种族的体质中,他们的面部表情将作为一种新的艺术起点而被接受。人们已经觉得,如果生活并没有扰动一个人,没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或是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丝毫潜心顾及自己的迹象,那这个人实在是离现代的意识太远了,简直不能算作是一个现代人。形体美丽的男性是人类年轻时候的骄傲,但现在这种美丽却几乎变得不合时宜了,于是我们会揣测,在某个什么时候,形体美貌的女性是否就不会同样变得不合时宜。 事实似乎是,经过许多世纪以来,幻想已破灭,希腊人的那种生活观(或者不管称做什么观)已经永远改变了。希腊人只是猜想的东西,我们已对它了如指掌;他们的埃斯库罗斯[3]所想象出来的东西,我们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已经感觉到了。由于我们揭示了自然法则的缺陷,并且看到了人类由于自己的作为而落入的那种窘迫境地,那种在一般情况下的旧式的肆意狂欢作乐便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将来具有这种新认识的理想主义者所具有的面容特征,大约会和约布赖特这一类人的面目十分相像的。旁观者的眼光之所以被吸引,并不是因为他的容颜如画,而是将他的脸看作一页内涵丰富的书页;并不是只看他的表面脸容,而是为脸容所铭刻下的神情所吸引。从象征主义的角度来看,他的脸容是十分吸引人的,就好像内在的普通声音通过语言而变得十分动人,也好像内在十分简单的字体在书写中变得十分有趣一样。 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人们就一直对他抱有一种期望。除了这一点外,其他的一切却都显得十分混乱。他可能会以一种有独创性的方式获得成功,他也或许会以一种独创性的方式彻底堕落,两种可能似乎同样存在。只不过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那就是他不会囿于自己出生的这种环境。 因为这样,当邻近的农人偶然提到他的名字时,一边听的人便会问,“呃,克莱姆·约布赖特,他如今在干些什么?”谈到一个人时,人们十分自然会提出的问题便是,他正在干什么?给人的感觉就是,跟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不会不在干些特别的事。隐隐约约地还会让人觉得,他一定在涉足于某种不是好便是坏的特别的行当。而真挚的希望便是他会干得不错。私底下却相信他会把事情干得一团糟。五六个赶着大车经过的舒适的商人都是淑女店的常客,他们中一半的人多半谈的便是这个话题。事实上,尽管他们不是埃顿荒原的居民,可当他们一边抽着长长的陶土烟斗,一边看着窗外的荒原时,谈的却总是这件事。打孩提时代起,克莱姆就同这荒原结下了不解之缘,因而任何人只要看到这片荒原,就不会不想到他。这一来,人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到: 如果他发了笔财成了名,那对他倒是件大好事;可如果他成了世上一个可怜的落魄之人,那倒是一个讲述这事的人的好题材。 事实上,就在约布赖特离开家乡之前,他的名声便传开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程度。“如果你的名声超过了你的财富,那可是件糟糕事,”西班牙的耶稣会会士格拉西安[4]这么说过。六岁上,约布赖特便问出了一个《圣经》上的难题:“第一个穿上裤子的人是谁?”于是从荒原最边缘的地方都传来一片赞扬声。到了七岁时,在没有水彩颜料的情况下,他用卷丹花瓣和覆盆子汁画出了滑铁卢之战图。如此这般到了十二岁时,他便至少在两英里范围内以一个艺术家和学者而出名。一个人在三四千码距离里出了名,而在同样情况下另一个人的名声却只能传到六百到八百码的距离,那前者必定是自有一套的了。或许克莱姆的名声,就跟荷马一样,在某种方面得归于他的处境的种种偶然性吧,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挺有名气的。 他长大成人,受人帮助出外闯荡人生。命运是会捉弄人的,它让克莱夫[5]从当上一个书记员作为他生涯的开始,让盖伊[6]开始时是当一个亚麻布零售商,让济慈[7]开始时是当一个医生,还有成千的人以成千的古怪职业作为其事业的发端,摒弃了荒凉而贫瘠的荒原,进入了一个以追求自我放纵和虚荣炫耀为目的的职业中去。 他如何选择上这个职业的详情细节就无需赘述了。在他父亲死后,邻近一位先生仁慈地一口承诺,要引这孩子去开创一个事业,这个承诺便使他得以被送到了蓓蕾口。约布赖特并不想去那儿,但要有个开始也只有如此。然后他去了伦敦,再过不多久,他便到了巴黎,在那儿一直逗留至今。 人们总对他抱有一种期望,因此没等他在家里待上多长日子,荒原上便开始显出了一片极大的好奇心:为什么他会在家待这么久。一般假期该有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可他依然没走。就在托马茜结婚那一星期的星期日,大伙儿都在费厄韦家门前理发,于是便对这个问题议论开了。当地人理发总是在星期日的这个时辰,接着居民们便在中午进行星期日的郑重行事的沐浴,这以后过一小时便轮到郑重其事地换上星期日的服装了。在埃顿荒原,一直要到午餐时分才算正式开始过星期日,不过即使到了那时分,它还不能算作一个完整无缺的星期天。 这些个星期日上午的理发工作总是由费厄韦来做的,遭他摆布的人脱去了外衣,坐在屋前的一个劈柴墩子上,邻居们则围在四周闲拉呱,漫不经意地看着那剪下的缕缕头发随风而起,往天上的四面八方飞去,出了视线。不管是夏日还是冬季都是这样,除非风比平素刮得更猛烈,碰到这种时候,便把木墩挪过几尺放到屋角附近。当费厄韦在剪刀的起落中一边讲述着发生的种种故事时,要是有人抱怨光着个脑袋,没穿外衣,坐在户外太冷的话,立时就会被说成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如果这种理发工具在你耳下弄出一个小口,或是木梳在你脖子上拉出一道伤痕,你便缩颈叫喊,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人们便会认为这是种严重不端的行为,因为你得知道,费厄韦干这一切全是免费的啊。星期天的下午,要是某个人的后脑勺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便完全可以这么向人解释,“要知道,今天我理了发。” 他们看见荒原远处约布赖特正悠然走过,于是便引出了这场关于这个年轻人的议论。 “一个人如果在外边混得挺好的话,是不会在这儿无所事事地窝上两三个星期的,”费厄韦说。“他脑子里又有什么花招了,你们就信我这话好了。” “哼,他又不能在这儿开一家钻石铺,”萨姆说。 “我真弄不明白,如果他不打算长住下来,那他为什么将这么两只沉沉的箱子带回家来;他究竟想在这儿干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了。” 还没等别人发表更多的猜测想法,约布赖特已经走近了;一见到这伙等理发的人儿,他便转身朝他们走来。他大步上前,以挑剔的眼光盯住他们的脸看了一会儿后,没作什么开场白便开口道,“嗳,乡亲们,让我来猜猜你们刚才一直在谈什么来着。” “哎,当然,你就猜吧,”萨姆说。 “是在谈我吧。” “哟,要不然,这话我是任怎样也不想说的,”费厄韦坦率地说道,“不过既然你已提到了,约布赖特少爷,我得承认我们刚才是在谈论你。我们大伙都猜不透,你做那种精巧玩艺的生意都为自己挣出这么大的名声了,却干嘛这么在家闲待着——喏,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来告诉你们吧,”约布赖特以别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恳挚语气说。“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能有这么个机会。我回到家来,是因为经过一番仔细考虑后,我觉得自己在这儿可能不会像在别处那样毫无用处。不过这也是我在最近才发现的。在我第一次离家时,我认为这地方根本不值得为它费心思。我那时觉得我们这儿的生活太微不足道了。好比说,用油来油亮靴子而不是用黑鞋油来擦靴子,用笤帚来掸去衣服的灰而不是用一把衣刷,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是这么回事,是这回事儿!” “不,不——你们错了,并不是这么回事。” “对不起,我们还以为你就是那个意思呢。” “唉,等我的看法改变以后,我的事业就变得非常没劲了。我发觉我正在想变得跟那些简直跟我完全不同的人一样。我正尽力想丢弃一种生活而去过另一种生活,可这种生活却并不比我以前了解的那种生活更好。只不过有些不同罢了。” “就是,眼见得是不同哪,”费厄韦说。 “是啊,巴黎一准是个迷人的好地方,”汉弗莱说。“富丽堂皇的橱窗,管乐吹奏,锣鼓喧天;而我们这儿,出得门便是整日风吹雨淋的——” “不,你们误解我了,”克莱姆恳切地说。“这种生活实在是非常令人消沉的。不过我根本没意料到,我的工作却比什么都更令人消沉,极其空虚,极其无聊,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去干比这更阴阳怪气的事了。这一切让我决定了:我要放弃这种生活,我要尽力在我最了解的人中间去追寻一种更合乎理性的工作,我对他们才是最有用的。我回了家,我就是想这样来实现我的计划。我要在离埃顿荒原尽可能近的地方开设一个学堂,这样我就还能走回来,在我母亲家里办一所夜校。不过一开始我必须学一阵子,获得应有的资格。好了,乡亲们,我得走了。” 克莱姆重又穿过荒原走去。 “在这世上他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计划,”费厄韦说。“过几个星期他就能学会不这样看问题了。” “这个年轻人心地倒好,”另一个人说,“不过,就我来说,我想他最好还是去做他的生意。” [1] “我的心便是我的王国”是英国诗人、朝臣戴尔爵士(1543—1607)的最著名的一首诗,第一句便是此句。他所写的少量抒情诗被称颂为技巧高超,情深意长。 [2] 菲迪亚斯(活动时期为公元前490—前430),希腊雅典雕塑家,主要作品有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纪念像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坐像,但原作均无存。 [3]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相传写了80多个剧本,现存《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波斯人》、《阿伽门农》等七部悲剧。 [4] 巴尔塔沙·格拉西安(1601—1658),西班牙哲学家、作家。以西班牙概念主义的代表人物著称,其重要著作《好评论的人》以一个野蛮人的观点观察社会,强调意志的力量和意志的斗争,明确表达出他的悲观主义哲学。 [5] 罗伯特·克莱夫(1725—1774),英国将领,曾任孟加拉总督、驻印英军总司令。在从军前他服务于设在马德拉斯的东印度公司,担任书记员的工作。 [6] 约翰·盖伊(1685—1732),英国诗人,剧作家。他一开始是亚麻布零售商的学徒。 [7] 约翰·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他一开始在医院工作,但实际上他从没给人看过病动过手术。 第三卷 迷恋 第二章 新举措造成了一片失望 约布赖特很热爱他的同类。他深信,大多数人缺少的是一种知识,一种会带给他们智慧而不是富有的知识。他希望牺牲个别人来培养起一个阶层,而不是牺牲一个阶层来培养起个别人。更重要的是,他准备立即去作第一个牺牲。 从田园生活过渡到求知的生活,中间至少得经过两个阶段,而通常得经过更多的阶段;这其中一个阶段几乎必然是得在世事上猛进一步。我们很难想象,没有把想象中的社会目标作为过渡阶段,平静的田园生活能够很快转到知识的目标上。约布赖特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尽管他努力追求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他依然依恋着一种恬淡的生活——不,在许多方面是一种狂放粗粝的生活,同时跟乡邻们如兄弟般相处。 他就是施洗者约翰[1],不过他讲道的主题是使人高尚而不是劝人悔悟。从内心来看,他着眼于乡村的未来,也就是说,他在许多观点上并不逊色于他同时代的大城市中的那些思想家。或许他会把他的这种进步思想的大部分归结于他在巴黎的勤奋刻苦的生活,就是在那儿他通晓了合乎当时时代通行的道德体系。 这种相对来说比较超前的地位,倒或许该算作是约布赖特的不幸呢。对他来说,这片乡野世界还远未成熟。一个人只应当在某些方面超先于他的时代:如果一个人在志向上完全处于超先地位,这便会成为他命运的一个致命伤。如果菲利普那个好战的儿子智力如此超群,到了想兵不血刃而推进文明的地步,那他就不是看来的那个英雄,而是成了个双倍的像神似的英雄了,然而这一来,我们也就不会听说有一个亚历山大大帝了。 若着眼于名利角度来看,这种先进主要应体现于把握事物的能力上。成功的宣传鼓动家之所以取得成功,就在于他们鼓吹的一套学说,是让他们的听众在一段时间里能意会但却没法言传的。一个人如果追求的是高雅不俗的美感而摒弃世俗功名,那么只有那些已将功名视作陈腐的人才可能理解他。要对乡村世界大谈文化先于奢华的可能性或许自有其真实性,然而这么做却是想去干扰人们早已熟悉的一种格局。约布赖特对这批埃顿荒原的隐民们大肆鼓吹,说他们不必经过充实自己,便会升华到一种具有洞察力的严谨境地,他就完全像是在同古占星术家争论,宣扬说,如果要从尘世升到纯洁的上天,根本无需先进入中间这段以太空间。 难道说约布赖特的心智已得到充分健全的发展了吗?不。一个充分健全发展的心智应当是一种没有特别偏歧的心智;我们可以安心无虞地说,有这种心智的人决不会被人当作疯子而遭囚禁,不会被当作异教徒而经受折磨,或是像一个亵渎上帝的人一样遭受苦难。而从另一方面来说,有这种心智的人也不会如一个先知般受到赞颂,不会被人尊作为一个牧师,或是像个国王似的受到顶礼膜拜。有这种心智的人通常感到的是欢悦和平凡。这种心智造就了罗杰斯[2]的诗,韦斯特[3]的画,诺思[4]的治国之才,汤姆林[5]的精神指导;具有这种心智的人能找到致富之路,几经曲折得到一个很好的下场,能体面地退出政治舞台,舒服安然地终眠,在许多状况中,他们还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块丰碑。这种心智是不会允许约布赖特做出这种抛弃事业,为他的乡亲做好事的荒谬举动来的。 他根本没去注意脚下的小路,径直往家走去。如果说有谁熟知这片荒原,那这人就是克莱姆。他对这儿的景致,地上的一切和荒原的气息都可说是息息相通。差不多可以说,他就是荒原的产物。他第一次张开眼看到的就是荒原,荒原便成了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初景象;他对生活的判断也受到它的影响;他的玩具便是他在荒原上发现的石刀和石箭,当时他心中还直纳闷:石头怎么会“长成”如此怪异的形状;他赏玩的花便是紫钟花和黄荆豆花;他的动物王国便是蛇和荒原小马;他交往的便是荒原上常来常往的人们。谁把尤斯塔西雅·维伊对这片荒原怀有的种种憎恶的情感转变成对它的种种爱恋,那么这个人便赢得了克莱姆的这颗心。他一边走一边凝望着这片荒漠的景象,心情十分高兴。 在许多人眼中,埃顿荒原是一片偷偷溜出了以前世世代代所在的地方、侵入了这一时代的不开化的荒地。它是一个早已过时的地方,没什么人会费心对它加以考究。方方正正的田地,编织起的篱笆,平原上的汪汪水草地方方正正,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起来就像银光闪闪的烤架,在这种时候,这片荒原在人们眼里还会成什么别的模样呢?骑着马的农夫会朝一片片人工种植的禾本科植物微笑着,会宽慰地看着正在出土的玉米,悲哀地看着被飞蝇吃去的萝卜,对远处的荒原却只能蹙额而望。然而,对约布赖特来说,当他走回家时,他抬头眺望这片荒原,看见在某些人的尝试下,经过努力将荒地改造成耕地,然而过了一两年,便会重又陷入绝望,因为石南荆丛依然顽固地重新生长出来,这时他不禁便会产生一种狂放的满足之感。 他顺坡而下,来到了山谷里,很快便走到了位于花落村的家。他的母亲正将窗台上的花草的残叶剪去。她抬头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何以会跟她在家待上这么久;有好几天了,她脸上一直挂着这种神色。他看得出,那群围在一起等理发的人们所表露的好奇也同样引起了他母亲的关注。但她没有启口问出什么问题,即便是他的行李运到,表明他不打算很快离开她时,她也没吭声。她的无言却比言语更有力,使他必须对此作出解释。 “妈,我不想再回巴黎去了,”他说。“至少不再干老工作了。我已经放弃了这个行当。”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身来,显得十分惊奇也很痛苦。“看到这些个箱子,我就想到出什么岔子了。我很奇怪你没有早告诉我。” “我是该早告诉您。可我一直吃不准我的这个打算是否会让您高兴。我自己对有些问题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我准备干一件全新的事。” “克莱姆,我太吃惊了。你想做的事怎么可能比原先做的事更好呢?” “非常简单。不过我不会在您所指的那方面做得再好了;我想那会被人称之为做得更糟。不过我恨我自己的那种生意,我想在死之前做些有价值的事。我想做个教师——做穷人和没文化人的教师,把没别的人肯教他们的东西教给他们。”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开创了你的事业,你可以直奔富裕,不再有什么阻碍,可到这种时候,你却说要当一个穷人的教师。克莱姆,你这样异想天开会毁了你的。” 约布赖特太太的话说得很平静,但话里透出的那股强烈的感情对她儿子这么一个熟知她的人来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他没有作答。在他脸上透出了无望被人理解的神色,这种神色是反对者始终不是有逻辑讲理性地考虑问题所引起的,即使逻辑处于一种很有利于讨论问题的气氛中,要争辩一些相当微妙的问题,也实在是很差强人意的。 一直到午餐结束才重新提起这个话题。他母亲先开的口,那副神色就好像打上午以来,当中根本没间隔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沉默似的。“克莱姆,发现你是带着这么些想法回家来,实在让我心神不宁。我根本一点没想到你竟是自己随心所欲地在世路上往后退。当然,我一直以为,你就像其他一些男人那样——那些配称做男子汉的人——在把他们送上一条能让他们充分发挥的道路以后,就会顺利发展的。” “我没法不这么想,”克莱姆用一种苦恼的声音说。“妈,我恨这种珠光宝气的生意。谈到成为配称做男子汉的人的问题,难道说在看到由于没有人肯毅然挺身而出,教会半个世界的人们,如何去勇敢地面对他们与生俱来的苦难,使他们不至走向毁灭时,任何配得上称做男子汉的人,还能将他的时光虚掷在这种娇柔气十足的事情上吗?每天早上我一起来,就看见整个人类就像圣保罗说的,在呻吟在受苦,而我却在珠光宝气的珠宝中与那些有钱的女人、有头衔的浪荡子们周旋,去逢迎这最最可鄙的虚华世界——我,一个健康强壮,足以从事任何事情的人,这是在干些什么啊。一年来,我内心一直为此而苦恼,而最后我决定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干下去呢?” “我也不知道,除非是说有许多事,别人都很在乎可我却不,那是我之所以认为我应当这么去做的部分原因。有一点,那就是我的身体并不向我索取什么。我没法从那种高雅中得到什么乐趣;那些美好的东西落到我身上是一种浪费。好了,我应当将这种缺点变为优点,我不需要别人所追求的东西,也照样能过下去,那么我就能把这些钱全省下来,用在其他人身上。” 约布赖特从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继承了这些本能,所以虽然不能通过讲道理来说服她,但不可能不唤起她在感情上的一种共鸣,虽然为了儿子的缘故,她故意遮掩起这种感情。她有点把握不定地开了口。“只要你坚持下去,你满可以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为那个大珠宝店的经理——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追求吗?那是个多么受人信任和尊重的位置!我想你大概会变得像你父亲那样,你像他一样一点点变腻烦了,不想好好干了。” “不,”她儿子说;“我并没有对干那些腻烦,不过我对您说的通过干那一行可以达到的东西是腻烦了。妈妈,怎么才算好好干呢?” 约布赖特太太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她不会满足于已有的现成定义,因此,就像柏拉图在书中提到的苏格拉底的“什么是智慧”,和庞修斯·彼拉多的“什么是真理”这两个问题一样,约布赖特的急切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院门喀拉一声响,打破了屋内的这阵沉默,接着便传来了拍门声和门的开启声。克里斯廷·坎特身穿星期日服装的身影出现了。 在埃顿荒原上有这么个习俗,就是报消息的人在进屋前先要来个开场白,然后他才完全进屋,宾主面对面。就在门这么开启着时,克里斯廷就对他们说道,“想想吧,我是个不常离家的人,可今天上午我竟然也会在那儿哪!” “这么说,克里斯廷,你有消息带给我们了?”约布赖特太太问。 “嗳,当然啦,关于一个女巫的事,你一定得原谅我在这种时候来;因为我说了,‘我必须到那儿去告诉他们,尽管他们饭还没吃完哪。’你们得相信我,那事弄得我像一片落叶一样抖个不停。你们觉得这事会带来什么坏处吗?”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 “今儿上午我们都在教堂里站着,牧师说,‘让我们祈祷吧。’‘行啊,’我想,‘一个人站着也满可以跪下。’于是我跪了下来;还不止这样呢,所有其他人也都心甘情愿地听从那个人的话,像我一样跪了下来。我们跪下来还不到一分钟,教堂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极其可怕的叫喊声,听起来就像有谁正在把心里的血都在倾倒出来。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随后我们发现那是苏珊·纳萨奇用一根长长的织袜针扎了维伊小姐一下,她早就这样威胁过,只要她能看到这个小姐进教堂——维伊小姐是不常去那儿的——她就要这么干。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了,这样戳出她的血以后,就可以让蛊惑苏珊孩子那么长久的妖法破除掉。苏[6]跟在她后面进了教堂,挨着她坐下,一得到机会就把织袜针戳进了那位小姐的胳臂里。” “天哪,太可怕了!”约布赖特太太说。 “苏把针扎得那么深,弄得小姐昏了过去;我因为害怕大伙儿会骚乱,就躲到了低音大提琴后面去,接下来的情景就一点没看到了。不过听人说,大伙把她抬到教堂外面去;等他们抬头想找苏时,她已经走了。这姑娘发出的尖叫声真响,可怜的东西!牧师身穿白袈裟站在那儿,举起手说道,‘坐下,我的好人们,坐下!’可见鬼,有谁会坐下来呢。噢,约布赖特太太,你想我发现了什么?那牧师竟在白法衣里穿了套西服!——在他举起胳臂时我能看见他的黑袖子。” “这么做真残忍,”约布赖特说。 “是啊!”他母亲应道。 “国家该查查这事儿,”克里斯廷说。“我想,是汉弗莱来了。” 汉弗莱走了进来。“哎,你们听说这消息了吗?不过我看你们听说了。说也真怪,凡是埃顿有某个人走进教堂,总会干出什么古怪事儿来。上一次我们中的一个人去教堂时,也就是去年秋天费厄韦乡亲去的那次;那天,约布赖特太太,你公开反对结婚通告。” “这个被残酷伤害的姑娘能自己走回家吗?”克莱姆问。 “人们说她好些了,安然无恙地回了家。好了,这事讲完了,我自己也得回家了。” “我也是,”汉弗莱说。“说真的,现在我们倒要瞧瞧,人们关于她的一些传说是否真有那么回事。” 等他们重新走入荒原以后,约布赖特平静地对他母亲说道,“您觉得我这么转而去当教师变化得太快了吗?” “该有教师、传教师以及诸如此类的人,这一点没错,”她答道。“但是,我该尽力让你脱离这种生活而过上一种更富有的生活,这也没错,你不该再回来,似乎我根本没作过什么努力似的。” 这天晚些时候,挖泥煤的萨姆走了进来。“约布赖特太太,我来跟你借点东西。我想,你们已经听说了住在山上的那个美人儿出的事了吧?” “是啊,萨姆,我们已大致听说了。” “美人儿?”克莱姆问。 “是啊,相当漂亮,”萨姆答道。“天哪!这一带的人全都承认,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住在那儿,这可真是件最奇怪的事儿了。” “皮肤是深色还是浅色的?” “哟,尽管我见过她有二十回了,我倒记不清她的皮肤是什么色儿的。” “比坦茜的要深些。”约布赖特太太嘟囔道。 “你会说,那是个看来什么都不在乎的女人。” “那么说来,她很忧郁了?”克莱姆问。 “她老是自个儿那样忧忧闷闷的,根本不跟别人来往。” “她是个很喜欢冒险的女人对吧?” “这我可不知道。” “也不参加小伙子们的游戏,在这么个冷落的地方找点乐子?” “不。” “比方说参加演假面戏?” “不。她自有她的看法。我倒宁肯说她的心思远远不在这儿,心心念念只想着那些她从不认识的先生女士们,以及她再也看不见的那些大庄园。” 见到克莱姆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约布赖特太太有点心神不宁地对萨姆说,“我们大伙儿都没有你见得她多。在我心里,维伊小姐太懒散了,不讨人欢喜。我从来没听说过她为自个儿或是别人干过什么事。真是个好姑娘的话,即便在埃顿也不会让人当做巫婆。” “瞎说——那无论怎样也证明不了什么,”约布赖特说。 “是啊,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我当然是弄不懂的,”萨姆说,他可不想加入到一场可能会引起不痛快的争论中去;“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们只有等日后来看了。我到这儿来的正事是想借你家有的那根最长最结实的绳子。老船长的水桶掉到井里去了,他家正要打水呢;所有的小伙子今天都在家,我们想我们可以帮他把水桶捞上来。我们已经有了三根绳索了,可还是够不到井底。” 约布赖特太太告诉他只管到外屋去找,有什么绳索尽管拿去,于是萨姆出去找了。当他走过屋门时,克莱姆跟了上来,跟他一起到了大门口。 “这个小女巫样的女士打算在迷雾冈长待吗?”他问。 “我想是这么回事吧。” “这么错待她真是太残忍,真丢人!她一定吃了很大的苦——内心的痛苦超过肉体的。” “那是件不上台面的鬼花样——又是对这么个漂亮的姑娘。你该去看看她,约布赖特先生,你是个出远门归来的年轻人,在这事上你这年龄的人可要比我们大多数人更老练些。” “你觉得她会乐意教孩子们念书吗?”克莱姆问。 萨姆摇摇头。“我想,她完全不像个会干这种事的人。” “噢,这只不过是我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罢了。当然,我该去看看她,跟她谈谈这事儿——顺便说一声,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因为我家跟她家没什么交情。”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去看她,约布赖特先生,”萨姆说。“我们准备今晚六点去她家捞那只水桶,你可以去帮帮忙。会来五六个人,不过那井很深,多一个人或许有用,只要你不在意以那种模样出现。她肯定在附近散步。” “容我想想,”约布赖特说,他们分了手。 他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这件事;不过这段时间里,在这屋里再没有谈起尤斯塔西雅一个字。这个浪漫的迷信的牺牲者,跟他在满月下说话的那个忧郁的假面戏演员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还不得而知呢。 [1] 约公元28年出现在犹太的一位先知。 [2] 塞缪尔·罗杰斯(1763—1855),英国诗人,在维多利亚早期时代的文学界享有很高声誉。 [3] 本杰明·韦斯特(1738—1820),英国人,当时伦敦有名的肖像画家,并继乔舒亚·雷诺兹爵士之后任英国皇家美术院的院长。 [4] 弗雷德里克·诺思爵士(1732—1792),英王乔治三世的首相,北美独立战争便是因其对北美殖民地的高压政策所引发。 [5] 乔治·汤姆林爵士(1750—1827),英格兰温切斯特的大主教,一度曾是当时的英国首相小皮特(1758—1806)的顾问,由他提出给天主教徒以平等权利的“解放法令”。 [6] 苏珊的昵称。 第三卷 迷恋 第三章 一出老戏的第一幕 那天下午天气晴好,约布赖特跟母亲一起在荒原上闲走了一个小时。当他们走到那道将花落村所在的山谷跟相邻的那条山谷分隔开的高耸的山脊时,他们站住脚,向四周眺望。朝一个方向望去,可以看见处于荒原低地边缘上的淑女店,在另一个方向的更远处,迷雾冈屹然挺立在那儿。 “您想去看看托马茜吗?”他问道。 “是的。不过这回你就不必去了,”他母亲说。 “既然这样,妈,我就打这儿分手下去了。我想去迷雾冈。”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脸,露出了探询的神情。 “我想帮他们把老船长掉在那口井里的水桶捞上来,”他接着说道。“那井非常深,我或许能帮上一手。我也很想去见见这位维伊小姐——倒不是为了她的美貌,而是别有原因。” “你一定要去?”他母亲问。 “我想过了要去。” 于是他们分了手。“这事是没法儿了,”当克莱姆抽身而去时,他母亲喃喃道。“他们肯定是要相互见面的。当初萨姆没把消息带到我家来而是带到别家去就好了。” 克莱姆一路走去,他的身形随着山丘一起一伏越变越小。“他心肠太软,”约布赖特太太一边注视着他,一边自语道;“不然,这事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瞧他走得那么急的那副模样!” 确实,他走起路来带有一种决心,走过荆条丛,笔直走去,就好像这是在决定他的生命似的。他母亲叹了一口长气,放弃了去看望托马茜的念头,踅身回家去了。这时,傍晚的薄雾开始把道道山谷变成了一幅幅朦胧的画景,而高地上却依然有冬日残阳投下的道道倾斜光线,在克莱姆这么向前走去时,周围的每只野兔和田鸫都拿眼盯着他,斜阳照射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在他走近护围着老船长宅邸的那道长满荆豆的土堤和沟渠时,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表明捞水桶的行动已经开始。他在边门口站住脚,打量了一下四周。 从井口起有五六个健壮的男人排成一行,抓着一根绳索,绳索通过井辘轳架直放井下。费厄韦身上绑了一根细些的绳子,绳子一端牢牢扎在一根井柱上,以防发生意外,他的身子正俯向井口,右手紧紧攥住那根放入井里的垂直的绳索。 “好了,安静,伙计们,”费厄韦说。 说话声静止了,费厄韦攥着绳子晃了一圈,似乎在搅蛋糊。一分钟后,从井底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回声,他晃动绳子,绳子随之一圈圈抖动一直传到下面的抓钩上。 “拉!”费厄韦说;抓住绳索的其余几个人便开始顺辘轳架拉动绳子,将绳子一点点向上收起。 “我觉得我们挂住了什么,”一个拉绳索的人说。 “那么拉稳了,往上提,”费厄韦说。 他们拉起越来越多的绳索,到后来能听见下面传来不紧不慢的滴水声。随着水桶越升越高,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细,这时已经拉出一百五十英尺长的绳子了。 于是费厄韦点亮了一盏灯笼,将它绑在另一根绳子上,开始将它挨着第一根绳索往井下放去。克莱姆走上前向井下望去。随着灯笼向下放去,照出了井壁的一些不管一年四季总是湿漉漉的古怪的叶子,以及长得奇形怪状的苔藓;最后,灯笼光线落到了悬垂在潮湿而黑黝黝的井中的那一团乱七八糟的绳索和那只水桶上。 “我们只钩住了桶的边缘——看在老天分上,拉稳些!”费厄韦说。 他们以最稳重小心的手势拉着绳子,最后那只湿漉漉的水桶出现了,离他们大约只有两码,真好像是一个死去的朋友又重见天日。三四只手伸了出去,这一下绳子猛然晃动起来,辘轳滑动了,最前面的两个拉绳索的人仰面倒下,只听到传来一个东西一路掉下去的磕碰声,从井壁往下掉,接着井底传来一下闷雷似的响声,水桶又落下去了。 “这该死的水桶!”费厄韦说。 “再放绳子下去,”萨姆说。 “我身子弯了这么长时间,都僵硬得像只公羊角了,”费厄韦说着站起身来,舒展身子,浑身骨节发出咯咯声。 “歇一会儿吧,蒂摩西,”约布赖特说。“我来替你。” 抓钩又给重新放了下去。它落到深井下的水面时发出的清脆响声等传到他们的耳朵时,只成了一下轻嗤声,约布赖特跪倒身子,朝井口俯下身去,像费厄韦那样开始一圈一圈地转动抓钩。 “往他腰上绑一根绳子——要不很危险的!”他们上面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柔和却很焦急的叫声。 大伙一起扭回头去。说话的是个女人,正从楼上一扇窗户里俯视着这群人,西边的霞辉映照得窗棂闪闪发光。她的嘴唇开启,似乎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于是他的腰际给绑上了绳子,捞水桶的工作又进行下去。这一次往上拉绳索的分量并不像上次那么重,原来他们只钩住了原来系在水桶上的绳子中的某一圈。缠得乱七八糟的绳子给扔进了后院。汉弗莱又替下了约布赖特,抓钩又一次放下去。 约布赖特退到那堆捞上来的绳子边,心中不停寻思着。他丝毫不怀疑,这位小姐的声音就是那位忧郁的假面戏演员的声音。“她多为别人着想啊!”他自语道。 看到自己的惊叫声引起了下面这群人的注意,尤斯塔西雅赧红了脸,缩回到窗子里面,不管约布赖特再怎么依恋不舍地扫视着那儿,却再没见她露过脸。在他站在那儿的这会儿,井边的人们顺利地捞上了水桶,没让它再脱钩掉下。他们中有一人走去问老船长,看他对修好井架有什么吩咐。老船长却不在家;尤斯塔西雅出现在门口,她走了出来。她已经变得很从容,显出一种很矜持的镇定,已全然没了她先前为克莱姆的安全着急的那种浓重关切的语气。 “今晚能打水吗?”她发问道。 “不行,小姐;水桶的底全给砸脱了。眼下我们没法再干什么了,我们得走了,明天上午再来。” “没水用了,”她喃喃说道,转过身去。 “我可以从花落村给你送些水来,”克莱姆说。这时其他的人都走了,他便走上前去,抬抬帽檐。 约布赖特和尤斯塔西雅互相对视了一下,似乎两人的心中都同时想起了在那个月下度过的短短一段时光。随着这一瞥,凝挂在她脸部的那种镇定升华了,变成了一种优雅温馨的表情:就好像在一瞬间,一轮灿烂的午日变成了庄严的夕阳。 “谢谢,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她答道。 “可如果你没水用怎么办?” “哦,那不过是我说没水而已,”她说道,赧红了脸,同时扬起了她长长的眼睫,好像需要考虑一下似的。“可按外公说的,水足够用的呢。我来让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她走出几步,克莱姆跟在后面。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那儿有台阶可登上作屏障的土堤,先前在井边时她的动作倦怠无力,可这会儿她登上土堤的动作却轻捷得出奇。这无意间也表明她表面上的那种慵怠并不真说明她是柔弱无力的。 克莱姆跟在她后面登上土堤,注意到土堤顶上有一圈烧过的痕迹。“灰?”他问。 “不错,”尤斯塔西雅说。“十一月五日我们在这儿烧了堆小篝火,这就是篝火留下的痕迹。” 她就是在这块地方点起篝火来召唤怀尔德夫的。 “那就是我们的水,”她继续说道,往水塘里扔了一块石子,水塘就在土堤外面,就像一只没瞳人的白眼珠。石子掉落到水里,但跟上次的情况不同,怀尔德夫没有在水塘另一边出现。“我祖父说他在海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要比这水塘多两倍,”她接着往下说,“他觉得在紧急情况下,这儿的水对我们来说是够好的了。” “这倒也是,事实上,一年的这种时候水塘的水里是没什么杂质的。只有雨水落在里面。” 她摇摇头。“我是尽力在一种荒蛮的地方生活下去,但我不能喝水塘里的水,”她说。 克莱姆朝那口井望去,如今那儿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去取泉水要走好长一段路,”在沉默一阵后,他说。“不过既然你不爱喝这水塘里的水,我设法为你去搞些水来。”他回到井边。“不错,我想我能用绳子绑住这只提桶来打些水上来。” “可既然我都不想麻烦那些人去打水,凭良心说我更不能麻烦你了。” “我一点都不在乎这点麻烦。” 他把提桶牢牢绑在那卷长长的绳索上,将绳子绕过辘轳,然后让绳索一点点经过手里滑向井里。不过没放下好多,他就检查了一下绳索。 “我得先把绳索端头绑紧,要不我们有可能会把整根绳索全丢掉,”他对走拢来的尤斯塔西雅说。“你能把绳子抓住一会儿么,好让我来绑——要不我叫你的仆人来?” “我能拉住它,”尤斯塔西雅说;于是他将绳索交到她手中,然后去拉绳子的另一端。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把绳子放下去?”她问。 “我可要忠告你,别放得太多,”克莱姆说。“你会发现,绳子会变得沉重多了。” 然而,尤斯塔西雅已经在开始放绳索了。等他在绑绳子一端时,她叫起来,“不行,我没法拉住它了!” 克莱姆奔到她身边,发现他非得把那段没松下的绳子缠在直柱上,才能止住绳子不往下溜,这样总算才使绳子猛顿一下而停住了。“伤着了吗?” “是的,”她答道。 “厉害么?” “不,我想不怎么厉害,”她摊开了双手。其中一只手在流血,绳索把皮蹭破了。尤斯塔西雅用自己的手帕把手包了起来。 “你就让它滑下去好了,”约布赖特说。“为什么不松手呢?” “你说过我要拉住它……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了。” “哦,是的;我听说了。我真为我的埃顿同乡感到脸红。维伊小姐,你在教堂里给戳伤得很厉害吗?” 克莱姆的话音里满含着同情,使尤斯塔西雅不由慢慢捋起袖子,露出了她浑圆白皙的胳臂。滑润的皮肤上赫然一个鲜红的血斑,就像帕罗斯[1]的白大理石上的一块红玉色。 “喏,就是这儿,”她指着这块血斑说。 “这真是女人的懦怯卑劣的作为,”克莱姆说。“维伊船长没惩罚她吗?” “他就是为这事出门去了。我真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耍巫术的名声呢。” “你晕过去了?”克莱姆问,他看着这块鲜红的小斑点,就好像他真想吻吻它让它快点好起来。 “是啊,真把我吓坏了。我有好长时间没去教堂了。从今往后我好长时间都不会再去了——或许永远不去了。发生这件事后我没法再去面对他们的注视。你不觉得这事太羞辱人了吗?那以后好几个小时,我真希望就此死去,不过现在我一点都不在乎了。” “我就是来清除掉这些蜘蛛网的,”约布赖特说。“你乐意帮助我吗?来教高年级的课。我们或许能给他们不少教益。” “我倒一点不想干这事。我不怎么喜欢我的这些同类。有时候我真恨他们。” “不过我觉得如果你肯听听我的计划,或许会对它有点兴趣的。恨人们是没用的——如果你恨什么东西,你该恨的是造成这些东西的根源。” “你是说大自然吗?我也恨它。不过我随时都会很高兴地聆听你的计划。” 这时的情况已很明朗,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是两人该分手了。克莱姆很明白这一点,而尤斯塔西雅则作了个要分手的动作;克莱姆依然凝望着她,似乎还有句话要说。假如他从来没在巴黎生活过,这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 “我们以前见过面,”他说,他看着她,显出意兴盎然的样子,超出了这种情况下应有的程度。 “我可不承认,”尤斯塔西雅说,露出一种有克制却又很平静的神色。 “不过我还是要那么想。” “当然。” “你在这儿很孤独。” “我没法忍受这荒原,除了在那姹紫艳红的季节里。这片荒野是残酷监督我的工头。” “你能这么说吗?”他问。“在我心中它是最令我兴奋的,给我力量给我抚慰。我宁可生活在这片山岭之中,远甚于生活在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 “这儿对艺术家倒是够好的,可我根本就不会去学画画。” “那儿就有一块非常稀奇的德鲁伊特人时代[2]的石头。”他朝那个方向扔了一块卵石。“你常去看吗?” “我甚至还不知道那儿有这样一块稀奇的德鲁伊特人的石头。我只知道巴黎有林阴大道。” 约布赖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这话实在意味深远,”他说。 “确实如此,”尤斯塔西雅说。 “我记得有一个时期我也同样十分向往喧嚣的都市。可在一个大城市里待上五年,足可治愈这种念头。” “但愿老天能给我这种治疗机会!好了,约布赖特先生,我得进屋里去了,好给我受伤的手敷点药膏。” 他们分了手,尤斯塔西雅消逝在逐渐浓凝的夜色中。她这人身上充满了种种魅力。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她的生活已然开始。这次会面带给克莱姆的影响,是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后才让他完全体味过来的。一路走回家的当儿,他最清晰的感觉便是他的计划多多少少变得有了光彩。一个漂亮的女人已经给编织进了这个计划之中。 一抵家,他立刻上楼到了那间准备给他作书房的房间,一晚上他就忙着从各只箱子里取出他的书本,把它们安放到书架上。他从另一只箱子里拿出一盏灯和一罐油。他擦拭修整好这盏灯,整理好桌子,然后说,“行了,我准备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在吃早饭前他就着油灯光看了两小时书——又读了整个上午,整个下午,当太阳即将西下时,他感到两眼十分疲倦,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椅子上。 他的房间正好俯瞰这幢宅子的前面,以及前面荒原的山谷。冬日低垂的余光照在房子上,使它的阴影投下来,越过围栏,穿过荒原的草地边缘,一直投到远远的谷底,落在那儿的烟囱轮廓、房子四周的树梢的阴影,都成了前伸的长长的尖叉影。一整天这么坐着看书,他决定趁天黑前换换口味,到山上走走,他出了家门,直穿过荒原朝迷雾冈走去。 等他再回到院门口时已过了一个半小时。房子的百叶窗全关上了,往园子里用车装了一天肥料的克里斯廷·坎特也已经回家去了。一进门他发现母亲在等了他好长时间后,已经吃完晚饭了。 “你到哪里去了,克莱姆?”她当即发问道。“这时候你要出去为什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我到荒原上去了。” “如果你去那儿,你会碰见尤斯塔西雅·维伊的。” 克莱姆有一会儿没吱声。“是的,今晚我碰见她了,”他说,从他说话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完全是为了保持诚实才说出这句话的。 “我就在想你是否已经碰到她了。” “并不是约好的。” “对,这种会面是从来不要约的。” “您没发火吧,妈?” “我几乎没法说我没在发火。发火?不。可当我想到,这样的引诱通常总会使有出息的男人让世人失望,我就感到很不安。” “妈,您有这种感觉真好。可您尽可放心,您完全不需要为我担心。” “可当我想到你和你冒出的这种种奇思怪想,”约布赖特太太说道,加重了些语气,“我很自然就像一年前那样,觉得不那么舒服了。我真难以相信,一个习惯于同巴黎和其他这类地方的迷人女子打交道的男人,竟会如此轻易地受到一个荒原上的姑娘的影响。你散步本来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的嘛。” “我看了一整天书了。” “噢,不错,”她多了些希望说道,“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确实下定决心唾弃你过去的事业,当一个教师,倒也可以求得发展。” 约布赖特不想去反驳她的这个想法,尽管他有教育年轻人的打算,但这跟以此作为一条登上社会高位的通途毫不相干。他对此毫无奢望。在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旅途中,他已经达到了这样的一个阶段,即他已第一次清楚地领略到了整个人生的严峻;而这种领略会使勃勃雄心受到一时的遏制。在法国,处于这种阶段便去自杀并不是不常见的,而在英国,则会依不同的情况而定,或许处理得更好些,或许更糟些。 奇怪的是,到了这地步,年轻人和他母亲之间的亲情之爱便看不到了。或许可以这么说吧,越是缺少那种世俗之情,这种亲情之爱就越是显得不外露。而等这种爱到了绝对无法破坏的程度后便具有了一种深度,这一来这种感情的任何表露都会是令人痛苦的。眼下他们两人便正处于这种情况之下。如果有人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这番谈话,他倒会说,“他们彼此可真够冷漠的!” 他准备将自己的未来投身于教书育人的这套理论,以及他的种种愿望已经给约布赖特太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实在的,他就是她身子的一部分,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就是同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在进行谈话,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呢?他已经不指望通过争论来说服她了;忽然间他有了个发现,那就是他觉得他能用一种吸引力来影响她,这种吸引力要比言语有力,就好像言语远比叫喊更有力一样。 说来也真够奇怪的,他现在开始觉得,要说服他的母亲(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相信,这种相对的贫困实际上是他追求的更高尚的事业,就跟说服她相信他的感情一样,并不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以前瞻性的眼光来看,他母亲的意见无疑都没错,这就使他觉得,虽然自己能够说服她,但自己的内心并不怎么好受。 对生活她自有其独特的洞察力,要知道她还从来没好好体验过生活呢。是有这样一些人,尽管他们对自己所批评的事情并没有明确的了解,却依然对这些事情的相互关系有着明确的看法。布莱克洛克[3]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却能以敏锐生动的笔触描写各种靠眼力去看的物体;桑德森教授[4]也是个瞎子,却能就颜色发表精彩的演讲,并能将他人皆有而他没有的视觉提升为理论,并教授给他人。在社会生活的范围中,这些有天才的人大都是女人;她们能看透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世界,并能对仅仅是耳闻的各种力量作出估计。我们把这种能力称之为直觉。 在约布赖特太太眼中,这洋洋大千世界是什么呢?是一大群人,他们的倾向能加以辨察,可这种倾向的实质却难以把握。她是隔开一段距离来看各类人群的;她看待这些人群就像我们在观察沙莱尔特,凡·艾尔斯鲁特[5],以及他们这一派的其他人的油画所表现的大批人群一样,只不过是密密的人群挤挤攘攘地朝着一个方向曲来拐去行进而已,依这种透彻的观点来看,他们都不过是些彼此无甚差别的凡人而已。 随着故事发展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她的生活在思考这方面可说是不存在什么缺陷的。她本性中的哲理观点和由环境决定的这种哲理的局限性,几乎都可以通过她的行为举止表现出来。它们具有一种了不起的基础,尽管这些行为本身远说不出有什么了不起;尽管它们本身还不那么确信无疑,但却有一种确信无疑的基础。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一度轻快活跃的步履已经变得迟缓沉重,这一来是由于自身年纪的原因,同时也使她本性对生活的那种高傲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过了几天,克莱姆命运的发展又受到了稍稍的触动。荒原上有一座古墓被开掘了,开掘时约布赖特去看了,他在那儿逗留了几小时,没去看书。到了下午,克里斯廷从那个方向走了回来,约布赖特太太便问起了他。 “他们挖了一个洞,约布赖特太太,他们找到了一些东西,就像倒过来的花盆;里面就是真正的尸骨贮放处。他们把这些花盆拿出来,送到人们的屋子里去了;不过我可不会喜欢去睡在放这些尸骨的地方。大伙儿都晓得死人会跑回来,声称这是他们的地方。约布赖特先生弄到了一罐骨头,打算把它带回家来——真的死人骷髅——可不知怎么给别人弄去了。他考虑了一会儿,放下了那罐骨头和别的东西,听了这话你会放宽心了;约布赖特太太,想想那晚上的风吧,这可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放弃了那东西吗?” “是的,给了维伊小姐。看来她对这种教堂墓地的装饰有一种血淋淋的嗜好。” “维伊小姐也在那儿?” “哎,我想她是在那儿。” 没过多久,克莱姆就到了家,他母亲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开了腔,“你把那只想带给我的骨灰罐给别人了?” 约布赖特没作回答;眼下她的情感太明显了,他不能承认这件事。 这一年的头几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确实一直在家看书,不过他也常到户外散步,而且他总是沿着通向迷雾冈和雨冢之间的某条小路而去。 到了三月,荒原显露出了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第一抹迹象。这种苏醒是悄悄地、几乎不显山露水地显露出来的。当一个外来者发出声响走过来,看着尤斯塔西雅家土堤外的那个水塘时,他会觉得它看来还像先前一样死气沉沉,荒凉不堪,可是他如果静下来,好好地看一阵子,就会看到水塘渐渐露出一种生气勃勃的活跃景象。季节到了,一个小小的动物世界复苏了。小蝌蚪和水螅开始在水里吐出小气泡,在水下来回追逐;蛤蟆发出了小鸭似的叫声,并且三三两两地朝岸边爬;头上,大黄蜂在逐渐强烈起来的阳光里飞来飞去,它们发生的嗡嗡声时隐时现,就像打锣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一个傍晚,约布赖特离开了这个水塘,沿山坡走进了花落村山谷。他在那个水塘边和另一个人一起默不作声地站了好久,很长一段时间,足以听到自然复苏的这种细微的骚动;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听见。他走下山谷时的步伐很快,脚步轻捷。在进母亲家之前,他停住脚透了口气。从窗子里透出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照出那张脸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亮。灯光没照出的是某种像烙印一样落在他嘴唇上,并一直逗留在那儿的东西。这个印记的持久存在是如此真切,弄得他都不敢走进屋去,因为他母亲似乎会问,“那个在你嘴上的鲜红印记是什么?”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进了屋。茶点已经准备好了,他在母亲对面坐下。她没多说什么;至于他,刚才在山上做了一件事,说了一些话,使得他也没法开始跟母亲随便聊聊天。他母亲的这种沉默无疑是一种不祥的先兆,但他似乎根本没在意。他知道她为什么话这么少,可他又没法去掉她对他怀有的这种想法。如今在他们之间,这种几近沉默的对坐已经是很经常的事了。最后,约布赖特开了口,他打算把这件事来个彻底解决。 “我们这样不说什么话,光坐着吃饭已经有五天了。这样有什么用,妈?” “没用,”她用一种牢骚满腹的声调说道。“但有一个原因是太有用了。” “等您知道一切后就没用了。我一直在等机会说这件事,我很高兴这事终于给提起了。当然,这个原因便是尤斯塔西雅·维伊。好吧,我承认最近我见过她,而且见了她好多回。” “是啊,是啊;而且我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这事让我不安,克莱姆。你是在这儿浪费你的青春;你这完全是为了她。要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你根本就不会去考虑这个教书的计划。” 克莱姆使劲盯着他母亲。“您明明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他说。 “唔,我知道你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去做了;不过那事本来是会根据你的意愿又结束的。那种事说说很好,但真要干起来就很荒唐了。我满以为,你在这么干了一两个月之后,就会看到这种自我牺牲有多蠢,到那时候你就会再回巴黎去,干上一件什么生意。我能理解你不想干珠宝行业的理由——我真的一直在想,那种行当对你这样一个男人的生活可能是不合适,尽管那一行或许能让你成为百万富翁。可现在我看到你是如何地错看了那姑娘,真让我怀疑你能否正确看待其他事情。” “我怎么错看了她?” “她这人又懒又不满足。不过还不止这些呢。假如她就像你能发现的任何一个姑娘那么好——她肯定不是那种姑娘——你为什么现在就希望把自己的命运同任何人联系起来?” “哦,有许多客观原因,”克莱姆说,接着,他又停住了口,因为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理由很不充足,一下就会让人驳倒,“如果我办一个学校,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子会是很有用的,她可以成为我的一个帮手。” “什么!你真的想要娶她?” “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到这问题是过早了。不过,考虑到种种明摆着的好处,那样也是可行的。她——” “别以为她有什么钱。她一个子儿也没有。” “她受过极好的教育,能成为一个寄宿学校的出色的女舍监。坦率地说吧,考虑到您,我稍稍地改变了一点想法,那一来会让您满意。我不再坚持我原先的打算,不准备亲自去给最低的班上启蒙课了。我能做得更好些。我可以为农民的儿子们办一所私立学校,我不必让这个学校停办,我能设法通过考试。用这个方法,再依靠像她这样一个妻子从旁协助——” “哦,克莱姆!” “我希望我最终能成为这个郡最好的学校中的一个校长。” 约布赖特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声音清晰地说出“她”这个字来,在同一个母亲的谈话中带出这种感情实在是太轻率了。在这种情况下,四海范围之内的每一个母亲看到这种感情不合时宜地倒向一个新出现的女人时,她的心是不可能不受到激怒的。 “你瞎了眼了,克莱姆,”她激烈地说道。“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日子就是个坏日子。你的计划只不过是个有意建造起来的空中楼阁,这完全证明抓住你内心的是个蠢念头,由于你现在处于失去了理性的情势,你只不过想以此来宽慰自己的良心。” “妈妈,并不是那么回事,”他有力地回答道。 “我满心希望的是将你从懊丧中解脱出来,你能咬定我坐在这儿讲的不都是实情吗?真丢脸,克莱姆!不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一个轻佻的女人!” 克莱姆的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他将手放在母亲肩上,用一种奇怪的、几乎夹杂着恳求和命令的口气说道,“我不会去听这种话的。我或许会身不由己地用一种令我们两人都会后悔的方式来回答您。” 他母亲张开嘴,想再说些充满激情的真话,但看到了他的这种脸色,她便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约布赖特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两次,然后猛然走出屋去。等他再回到屋里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他并没有走远,一直呆在院子里。母亲已经上床了。桌上还点着一盏灯,晚饭也摆在那儿。他并没有停步去吃什么,而是把所有的门全都关紧,然后上了楼。 [1] 帕罗斯岛为希腊爱琴海上的一座岛屿,以盛产白大理石而著称。 [2] 古代克尔特人中一部分有学问的人。多为教师、法官或祭司等。 [3] 托马斯·布莱克洛克(1721—1791),苏格兰诗人,生下六个月便因生天花而失明。于1746年发表诗作,并因此而去爱丁堡大学学习,研究神学。他是彭斯早期的崇拜者和朋友。后在爱丁堡大学教授学生为生。 [4] 尼古拉斯·桑德森(1682—1739),剑桥大学的数学家和科学家,一岁时因患天花而失明。 [5] 安东尼·沙莱尔特(1590—1648)和丹尼斯·凡·艾尔斯鲁特(1570—1628)都是佛来芒画家。沙莱尔特经常充当鲁本斯的助手,而艾尔斯鲁特则是当时尼德兰国君艾尔伯特大公的宫廷画家。 第三卷 迷恋 第四章 一小时的欢乐带来许多小时的悲哀 第二天一整天,花落村气氛沉闷。约布赖特一直待在书房里,他坐着,面前是打开的书本;但是这段时间他看的书却是一片空白,真是悲哀。他打定主意,对母亲决不该有什么愠怒的表现,他有时也同她谈谈过去的事情,对她言辞不多的回答也毫不在意。怀着同样的决心,大约在晚上七点钟的光景,他依然像表面敷衍似的说道,“今晚有月食。我想出去瞧瞧。”说罢他穿上外衣,离开了她。 在房子前面还没法看到初升不久的月亮,约布赖特便爬上了山坡,出了山谷,直到他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中。可即使到了这时他还是没停下脚步,他是朝雨冢方向走去的。 半小时后他就站在雨冢顶上了。整个天空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十分清晰,月亮把它的光辉洒遍了整个荒原,但却没有十分明显地把荒原全部照亮,只有小路和河道上露出白燧石和闪闪发光的石英沙的地方,才在周围的一片阴影中显出道道光亮之处。站了一会儿,他蹲下身去摸了摸石南丛。石南是干的,他一下坐在雨冢上,仰脸朝着月亮,他的两眼里映照出小小的月亮轮廓。 他时常上这儿来,却从不跟母亲谈起他来的目的;这是他第一次讲出他来的目的,不过这只是他表面上的坦白,而真正的目的却掩盖了。这已是个道德上的问题了,而在三个月以前,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碰到这种问题。他原以为,回到这块穷乡僻壤来工作,可以逃脱社会上种种少不了的烦恼;然而这儿也同样有烦恼。他比以前更渴望能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在那儿不会将一个人有没有什么勃勃雄心视作唯一有出息的表现——或许这时把光辉投射到他身上的这个银光闪闪的月球,在过去什么时候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他的眼光越过好长的距离望着遥远广袤的乡村——望过了雨冢前的海湾,那片忧郁的克里斯海,风雨大作的海洋,梦幻之湖,广阔无垠的沃尔德平原,奇妙的林山脉——他一直望着,直觉得自己就像在这片荒漠的地方遨游,站立在它空旷的山上,跋涉过它的沙漠,一直走到谷底和古老的海洋底下,要不就是直登火山口的边上。 就在他望着这片遥远的、不停变幻的大地景致时,在月亮的下端出现了一个黄褐色的影子:月食开始了。这也标明,一个预先约定的时刻到了:因为这遥远的天体现象已经为尘世所用,当作了情人传递的信号。一见到这景象,约布赖特的心便回到了大地上;他站起身,抖动一下身子,侧耳倾听起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或许过了十分钟,眼见得月亮上的那片阴影越来越大。他听到左面传来一阵簌簌声,一个身上套着斗篷抬头仰望的人影出现在雨冢脚下,于是克莱姆向下跑去。一会儿那人影便投入了他的怀抱,他的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我的尤斯塔西雅!” “克莱姆,最亲爱的!” 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他们两人就已到了这般地步。 他们这样相拥了好久,没说一句话,因为眼下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没法表达出他们的心境:语言就像以往未开化的野蛮时代里锈迹斑斑的工具,只能偶尔用用才行。 “我都开始在纳闷,你怎么还没来,”约布赖特说。这时她稍稍从他的怀里挪开了一些。 “你说过要等月亮边缘出现阴影后过十分钟;现在正好过了十分钟。” “好了,我们只要一心想着我们俩在这儿就行了。” 说罢,两人手拉着手,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月亮上的阴影又拉大了一点。 “打从你上次见过我以来,好像过去好长时间了,是么?”她问道。 “我总觉得十分悲伤。” “还不够长么?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忙你自己的事,对我不在身边视而不见。对我这么一个没啥事好干的人来说,我只觉得就像一直生活在一潭死水底下似的。” “亲爱的,我是宁可忍受枯燥乏味,也不愿无所事事浪费时光,缩短自己的生命。” “那又该怎么样过日子呢?你一直是想你希望自己别爱我才是。” “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边爱着,一边又有那么个愿望呢?不会的,尤斯塔西雅。” “男人会,女人不会。” “好了,不管我想些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真的爱你——超过任何一切,也无法用言语描述,我爱你都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我这个人以前对遇见的任何女人只不过会产生一种短暂的好感,仅此而已。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月光照亮的脸,牢牢记住这张脸上的每根曲线和整个轮廓吧!这张脸跟我在认识你以前多次看见的那些脸只有些微的区别;可这是怎样的一种区别啊——这完全就是拥有一切和一无所有之间的区别。让我再来亲亲这张嘴唇吧!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尤斯塔西雅,你的眼光显得这么沉重!” “不,我一般总是这样看人的。有时我觉得,那就是从我的感情深处涌起的一种对我自己竟会生而为人的一种心痛欲裂的怜悯。” “你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吧?” “没了。不过我知道我们不会一直这样相爱下去的。没什么东西可以保证爱情天长地久永远不变。它会像一个精灵一样升华消失,因此我心中充满了恐惧。” “你不必这么害怕。” “啊,你不明白。你见过的世面比我多,而且在大城市和许多人中生活过,而对那些我只是听说而已,同时,你的年龄也比我大;尽管这样,在这方面我要比你年长些。一度我曾爱过另一个男人,而现在我爱上了你。” “看在老天分上,尤斯塔西雅,别这么说!” “不过我觉得,不会是我先感到忧心忡忡的。恐怕,我们这事会这么结束:你母亲会发觉你同我相会,她会施加影响让你抛弃我!” “决不会这样。她已经知道了这些次相会。” “她反对我了吗?” “我不会说的。” “行了,走吧!去服从她吧。我会毁了你的。你这样同我相会是在犯傻,吻吻我,然后就此走开。永远——你听见没有?——永远!” “我不走。”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对许多男人来说,爱情都给他们带来灾祸。” “你太绝望了,完全是胡思乱想,是存心这么说的;你误解了。今晚我出来会你除了爱你之外,还另有一个原因。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是持久的,不过有一点我跟你有同感,那就是我们再不能像目前这样生活下去了。” “噢!是由于你的母亲。对,是这么回事!我知道的。” “不要去管是什么原因。相信这一点:我不可能让自己失去你。我一定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今晚,我不想让你走。最亲爱的,要治好你的这种忧虑唯有一个法子——你必须成为我的妻子。” 她吃了一惊;然后竭力十分镇静地开了口,“愤世嫉俗的人说,治好了爱情也就治愈了忧虑。” “你一定得回答我。哪一天我能得到你吗?我不是指立刻。” “我得好好想想,”尤斯塔西雅喃喃说道。“眼下跟我讲讲巴黎吧。世界上还有别的像它那样的地方吗?” “它真是非常美丽。可你会成为我的人吗?” “在这世上,我不会成为别的任何人的人——这样的回答让你满意了吗?” “是的,眼下是这样。” “现在跟我讲讲杜伊勒利宫[1],还有卢浮宫,”她继续说,有意岔开话头。 “我讨厌说起巴黎!对了,我记得卢浮宫有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让你住在那儿很合适,就是阿波隆陈列馆。那儿的窗户基本上都是朝东的,一大清早,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简直是光彩夺目无可挑剔。那光线从镶金的物体表面反射过来,照射到摆放在屋里的金碧辉煌的箱子上,又从箱子上反射到金的银的盘子上,再从盘子反射到珠宝玉石上,又从这些珠宝玉石上反射到瓷器上,只见房间里交织成了一张完美的光网,让人眼花缭乱。可现在,还是谈谈我们的婚事——” “还有凡尔赛宫,那国王的艺术馆总也是这么个富丽堂皇的房间吧,是吗?” “不错。可谈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有什么意思?顺便说说,那小特里阿农宫[2]真漂亮,会让我们住得舒舒服服的,你可以在花园里散步,月光如水,你会想到,你这是在英国的某个灌木丛生的地方散步;那地方是按英国的时尚建造的。” “我才不愿那么去想呢!” “那你可以一直就在皇宫前面的草坪上散步。那儿的一切无疑会使你觉得是生活在历史上的某个充满浪漫色彩的世界里。” 他继续往下说着这一切对她完全是新奇的事物,描绘了枫丹白露,圣克卢[3],大树林,以及许多巴黎人熟知的常去游逛的地方;直到她开口道—— “你通常是在什么时候去那些地方的?” “星期天。” “噢,是了。我不喜欢英国的星期天。我准会同巴黎那儿的种种生活方式极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亲爱的克莱姆,你会再回到那儿去吧?” 克莱姆摇摇头,定眼看着月食。 “如果你会再回去,我就——就算那个吧,”她温柔地说着,将头挨近他的胸膛。“如果你同意,我就答应你,一分钟都不会要你再等。” “真是太令人奇怪了,你和我母亲在这件事上的想法竟会完全一样!”约布赖特说。“我发过誓再不回去了,尤斯塔西雅。并不是我不喜欢那地方,我是不喜欢那个职业。” “可你能去找样别的职业。” “不。再说,这样就会坏了我的计划。别逼我了,尤斯塔西雅。你会嫁给我吗?” “我没法讲。” “算了——别再提什么巴黎了;它并不比别的地方更好。答应我吧,宝贝!” “我完全能肯定,你是决计实行不了你的那个教育计划的;对我来说,到了那时一切都没问题了;因此我答应你,我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克莱姆用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按近自己的脸,吻了她。 “啊!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留下了什么,”她说。“有时,我觉得尤斯塔西雅·维伊身上不具备什么东西,能使她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算了,随它去吧——瞧,我们的时间就是这么在流逝,流逝,流逝!”她用手指着发生半边月食的月亮。 “你太忧郁了。” “不。我只是不敢去想脱离这现实的任何事。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我们现在在一起,但我们这样在一起能维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这种未知因素总是萦绕在我心头,让我总是唯恐有发生可怕事情的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有充分理由期望将来是光明的时候也罢……克莱姆,这月食的月光落在你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陌生色彩,使它的阴影看起来就好像是用金子剪出来的。这意味着你应当做出比这更好的事。” “你心气太高了,尤斯塔西雅——不,确切地说不是心气高,是追求享受。我想,我应当跟你有一样的气质,能让你过得幸福。然而,我远不是这样的人,我能在这片穷乡僻壤上生活并死去,只要能从事自己合适的工作就成。” 在他的声调中流露出一种对自己作为一个虔诚求爱者的地位的怀疑,他在怀疑,自己对一个只有在很少和不常有的地方才跟他的趣味有所相近的人的态度是否公正。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一种充分信任、满含鼓励的热切声调轻声细语地说道,“别误会我,克莱姆:尽管我爱巴黎,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对我来说,成为你的妻子并在巴黎生活不啻是生活在天堂里;不过我宁肯跟你一起在这穷乡僻壤中生活,也不要不是你的妻子。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是得到了,而且是大有所获。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这话才像个女人讲的。现在我很快就得离开你了。我要送你回家去。” “可你也得回家去了吧?”她问。“是的,我看见沙漏里的沙差不多漏光了,月食也一点点大了。别走!就等这时光自己流去吧;那时我就不会再逼你了。你会回家去,睡个好觉;我则在睡梦中不断叹息!你梦见过我吗?” “我没法回忆起关于你的一个清晰的梦。” “在我做的每一个梦景中,我都看见你的脸,在梦中的每个声音中都听见你的声音。我真希望我没做那样的梦。我的这种感情太过分啦。人们说,这样的爱情是没法持久的。不过它一定会持久的!还有,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蓓蕾口看见一个匈牙利轻骑兵军官骑马顺街而下,尽管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从没跟我谈过话,我却爱上了他,我真以为我会为这种爱而死去——但我并没死,最后我心中不再想到他了。假如有朝一日我不能再爱你了,那该有多可怕啊,我的克莱姆!” “请别再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啦。等真看见这种时刻来临,我们就会说,‘我已经活得失去了我的信仰和生活目的,’然后就此死去。瞧,沙漏已经漏完了,让我们这就走吧。” 他们手挽手顺小路朝迷雾冈走去,当差不多走近尤斯塔西雅的家时,他说,“太晚了,我不该再去看望你外公了。你觉得他会反对我俩这事儿吗?” “我会跟他讲的。我一直习惯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根本没想过我们该去征求他的意见。” 然后他们恋恋不舍地分了手,克莱姆顺下坡路朝花落村走去。 随着他一点点远离他的奥林匹亚美女那充满魅力的氛围,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悲伤,使他的脸也变得十分悲哀。他重又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爱情使他处于一种两难境地。尽管在表面上,尤斯塔西雅乐意等着度过眼前这一段前景未卜的努力阶段,等着他在自己新的努力中有所建树,但他不由得在即刻间就明白了,她之爱他,与其说是爱上了一个一心不再想过他过去那种生活(但对她却是极具吸引力的生活)的人,还不如说是爱上了一个从繁华世界(她正该属于那种世界)来的客人。在他们相会时,她时常流露出片言只语或某个举动。那就意味着,尽管她没提出要他重返法国的首都作为结婚的条件,可对这桩婚事的结果,在她心底里抱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期望;想到这些,这种原本该是无比美好的时光在他心里顿时变得黯然了。不仅如此,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又出现了这么大的裂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发生点滴的事情,使他给母亲带来的失望要比平常更大,这时他就会心情忧郁,独自个儿去散步;或者就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灵便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使他几乎彻夜不眠。但愿能让约布赖特太太看到他怀有一个多么稳妥而有意义的目的,而且这目的几乎不会受到他对尤斯塔西雅的感情的影响就好了,她不知会怎么对他另眼相看呢! 这样,就在约布赖特的眼光对由爱和美所点燃的、第一次环绕他的那圈耀眼的光环逐渐习惯的时候,他也开始意识到他正面临怎样的困境。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根本就没认识尤斯塔西雅才好,可又立即会觉得自己这一愿望实在不近人情。三种互不相容却又在逐步发展的因素都不得不维系下去:他母亲对他的信任,他想成为教师的计划,以及尤斯塔西雅的幸福。他热烈的性格使他没法将其中之一放弃,至少这三个因素中的两个是他希望维持下去的。尽管他的爱情就像彼特拉克[4]对他的劳拉的爱一样纯洁,但正是这种爱,却使原先仅有的一点小障碍变成了种种束缚人的桎梏。原先,他想坚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立场,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由于加入尤斯塔西雅这一因素,使他这一立场变得更其复杂。正当他母亲准备忍受他说给她听的一种计划时,比前一个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打算又冒了出来,两者加在一起肯定叫她更难以承受。 [1] 法国巴黎的旧王宫,1871年被焚毁,现仅存杜伊勒利花园。 [2] 法国凡尔赛宫花园内的皇家别墅。 [3] 法国上塞纳省城市,位于塞纳河左岸。 [4] 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欧洲人文主义运动创始人和伟大代表。 第三卷 迷恋 第五章 话语尖刻,引发危机 在没和尤斯塔西雅呆在一起的时候,约布赖特便坐在那儿努力地啃着书本,什么也不想;在他不看书的时候,他便跟她去相会。这些相会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一天下午他母亲回了家,她是在上午去看望托马茜后才回来。他从她脸上一丝不安的神色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说了一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她很伤心地说。“老船长在淑女店放出话来,说你和尤斯塔西雅·维伊正准备结婚。” “是的,”约布赖特说。“不过这事或许还得过上一段时间再说。” “我简直没法想象再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你会带她去巴黎吧?”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显得十分沮丧。 “我不准备回巴黎去了。” “那样的话,你娶了个妻子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到蓓蕾口去办一所学校。” “那是不可能的!那地方的老师已经太多了。你又没有特别的学历证明。像你这样的人在那儿能有什么机会呢?” “要致富是没有机会的。不过我的教育方法千真万确是全新的,我能用这套方法给乡亲们带来不尽的好处。” “白日梦,白日梦哪!如果说还有什么教育方法要发明的话,大学里的人们早就发明了。” “根本还没有,妈妈。他们不可能发明的,因为那儿的教师并没有接触过一个需要这种教育的班级——也就是说,是那些没有受过初等教育的学生。我的计划是给那些空白的心灵灌输进高等知识,而不是在真正的学习开始前,先给他们塞进那些不必教授的学识。” “如果你不让自己受到一些事纠缠的话,我倒满可以相信你的话;可这个女人——如果她是个好姑娘,也已经够糟的了,可她是——” “她是个好姑娘。” “这是你的看法。一个科孚的乐师的女儿!她一直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她的姓都不是她的真姓。” “她是维伊船长的外孙女,她的父亲只不过跟了她母亲的姓。她生来就是个上流小姐。” “只不过是人们叫他‘船长’罢了,任何人都可以当船长。” “他曾在皇家海军干过!” “甭说了,他确实是坐着什么老爷船出过海。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管管他的外孙女啊?没一个上流小姐会像她那样,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随意在荒原上乱转。事情还根本不止这些呢。有一段时间她和托马茜的丈夫之间有一种暧昧的关系——我对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像我明明白白站在这儿一样。” “尤斯塔西雅已经把这事告诉我了。一年前他的确对她很献过点殷勤;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倒更喜欢她了。” “克莱姆,”他母亲很坚决地说道,“真是不幸,我没证据来反对她。可如果她真能成为你的好妻子,那简直可以说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坏妻子了。” “相信我,您这差不多就是在成心挑起争吵啦,”约布赖特态度激烈地说。“我本已准备好今天安排你俩见个面。可您就是不让我安宁;您事事都想让我的愿望落空。” “一想到我的儿子没结一门好亲,我就恼火!我但愿自己别活着看到这事发生;这对我来说太过分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种事!”她一转身站到了窗前。她呼吸急促,嘴唇苍白,微微开启,不停地颤抖着。 “妈妈,”克莱姆说,“不管您做出什么事,您将一直是我最亲爱的人——您也知道这一点。但有一件事,我是有权利说的,那就是,我够大了,在我这年纪我知道什么对我最好。” 有好一会儿,约布赖特太太就这么一声不响,浑身颤抖,似乎她没法再说什么了。后来她回答道,“最好?你为了这样一个骄奢懒散的女人,把自己的前程全搭上了,这难道算是最好吗?你难道没看到,你选择上她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对你最好?你费上全部心思——搭上你整个灵魂——去取悦一个女人。” “一点不错。而那个女人是您。” “你怎么能待我这样轻慢无礼!”他母亲说,又朝他投去泪盈盈的一瞥。“你太反常了,克莱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很有可能,”他忧郁地说道。“您并不了解您准备衡量我的是个什么准则,因此你也不知道这个准则反过来会用到您自己头上。” “你这是回答了我,你心中唯有她。你样样事情都离不开她。” “那只不过证明她的可贵。我还从来没有支持过坏的东西。我并不是只在乎她一个人。我在乎您,在乎我自己,在乎任何好的东西。一个女人一旦不喜欢另一个人时,她是毫无怜悯心的!” “噢,克莱姆!请别把你自己固执的错误想法归作是我的错。如果你想把自己同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结合在一起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回到家里来这么做呢?你为什么不就在巴黎做呢?——那地方可是时兴这种事儿的。你回来只是为了让我这么个孤独的女人难受,来折我的寿!我只希望你将你的爱放在什么地方,你也就在那儿生活吧!” 克莱姆嗄哑着嗓子答道,“您是我母亲。我不再说什么了——只说一句,我要恳请您谅解,因为我一直把这儿看作我的家。我不再会拖累你;我走。”他含着泪走了出去。 时值初夏,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荒原上那些湿润的洼地已从一片棕褐色变成了一片绿茵。约布赖特走到山谷盆地的边缘,这块盆地从迷雾冈和雨冢那儿一直向下延伸。此刻,他很冷静,他放眼观看着眼前的这片景致。在这溪谷里有许多小山丘,使谷地显得参差不平,并形成了许多较小的山谷,在这些小山谷里新生的石南生气盎然,它们能长到五六英尺高。他朝坡下走了一小段路便在地上躺下来,就在他躺倒的地方,有一条从一个小山谷里延伸出来的小路,他便在这儿等待着。他原先跟尤斯塔西雅讲好,今天下午要将他母亲带到这儿来,这样她们见个面或许能成为朋友。现在,他的这一努力彻底失败了。 他处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茵中,身旁石南簇拥着他,尽管它们长得如此茂盛,却是浑然一色。只见一片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绿叶,简直就是一个长着锯形边的绿色三角形的世界,一朵花也不见。空气中热气氤氲,十分温暖,一片一点不受干扰的静谧。眼前能看见的活物便只有那些蜥蜴、蚱蜢和蚂蚁。这片景色似乎属于石炭纪时代的那个古老世界,那时几乎见不到什么植物,仅有的只是石南;那时既没有花蕾也没有盛开的花朵,除了一片单调的绿叶丛,没有鸟儿在其中啼啭。 约布赖特就这么躺了好一会儿,愁思不断,这时他看见左边的石南丛上现出了一顶斜戴着的白丝帽,向他这儿走来,他立时知道帽下就是他的心上人。他的心立时从冷漠中清醒过来,涌动起一股热烈的感情,他一跃而起,大声说,“我知道她准会来的。” 她的身影在一块洼地里消失了片刻,然后灌木丛后一览无遗地出现了她的整个身形。 “就你一个人?”她责问道,显出失望的神情,但脸上随即出现的红晕和带点心虚的轻笑声,证明了这种神情是装出来的。“约布赖特太太在哪儿?” “她没来,”他用很压抑的声音回答道。 “但愿我早知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早知道我们会有一段无拘无束的愉快时光就好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能事先得知一场欢乐的来临,那就等于失去了欢乐的一半魅力;而能预先知道这一切,便等于获得了加倍的欢乐。今天我可一点没想到,这个下午我能独自占有你,而事情本身却会飞快过去。” “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可怜的克莱姆!”她继续说道,一边柔情脉脉地凝望着他的脸。“你很悲伤。你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管那是什么事——我们看看究竟怎么对付这一切吧。” “唉,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说。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过下去——不断约会,一天天过下去,决不去考虑下一天会怎么样。我知道,你总是想到那事——我看得出你是这么想的。但你根本不必这样——行吗,亲爱的克莱姆?” “你就跟所有的女人家一样。她们永远满足于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任何提供给她们的附属地位上;而男人一心只想营造出一个适于他们的星球。听着,尤斯塔西雅。有一件事我是决计不再拖延下去了。你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1]的情感今天对我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我们眼下的这种生活方式一定得尽快结束。” “一定是因为你母亲!” “是的。不管怎样我要告诉你,我爱你;你应该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我一直对我这种狂喜感到害怕,”她说道,只见她嘴唇在嚅动。“这种欢乐太浓烈太让人投入了。” “还有希望。我还有四十年的工作可干,你又为什么这么绝望呢?我只是处在一个尴尬的转折关头。我倒希望人们别老以为非得一切顺利才会有发展。” “哟——你的心思考虑到哲学这方面上去了。嗯,从某种角度看,这些悲哀无望的障碍倒还是好事,因为它们能使我们对命运爱加给我们的这些残忍的讥嘲毫不在意。我听说有那么一些人,在幸福突然降临时,却因唯恐自己不能活着享受这种幸福,忧郁而死。最近我老觉得自己就处于这种惴惴不安的奇怪状态之中;不过现在用不到我多去操心了。让我们走吧。” 克莱姆拉起了那只已脱去手套等着他去执起的手——对他俩来说,这样手拉手一起散步真是件幸福欢乐的事儿——他带着她穿过了这片石南草地。时近傍晚,他们一起沿山谷走去时,夕阳从右边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细长飘忽的身影,就像高大的杨树,远远地投向这片石南和羊齿草地,在这片红通通的阳光中,他们形成了一幅令人悦目的欢爱之画。尤斯塔西雅走路时头向后仰着,显得那么浮想联翩,眼中流露出一种胜券在握、既高兴又满足的神色,因为她没借助任何人便独自个儿赢得了这个男人,他在才智、外貌,以及年龄上正是对她的最完美的补充。而在年轻男子这一方面,就在他这么往回走的时候,巴黎的长期生活所带给他的那张苍白的脸,以及脸上开始出现的岁月和苦思所留下的印痕,已经不像他刚回来时那样明显了,因为大自然赋予他的勃勃活力和强健体魄已经重新显出了它们的本色。他们信步走去,一直走到下面荒原的边缘,荒原到了这儿变得很湿软,跟沼地连在了一起。 “克莱姆,我得在这儿跟你分手了,”尤斯塔西雅说。 他们静静地站着,准备跟对方道别。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太阳挂在了天边,太阳光线透过淡淡的绿色的天空底下那层层古铜色和淡紫色的云朵泻到大地。大地上所有那些给夕阳照到的黝黑的东西全罩上了一层紫褐色的光,衬得那成群的嗡嗡嘤嘤的飞蠓也光闪闪的,这些飞蠓不停地上下飞舞,活像一堆火溅出的点点火星。 “哦!离开你实在让人受不了!”尤斯塔西雅突然痛苦地低语道。“你母亲会带给你很大的影响;我不会受到公正的看待,到处会传开去,说我不是个好姑娘,再加上那个女巫的传说,会使我的形象更糟!” “不可能的。没人敢说出对你或是对我的无礼的话。” “哦,我多希望我能坚信,我将万无一失永远不会失去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我!” 克莱姆默默地伫立片刻。他情绪激动,这样的时刻最充满柔情,然后他摆脱出来。 “你得相信我,亲爱的,”他说道,将她拥入怀中。“我们立刻就结婚。” “噢,克莱姆!” “你同意吗?” “要是——要是我们能够这么做。” “我们当然能够,我们两人都成年了。这些年干下来我已经积攒起了一笔钱;只要你答应,在我到蓓蕾口找到一幢房子开办学校以前,先在荒原的某个地方找一幢小屋住下,那我们只要花很少一笔钱就能把婚事办了。” “我们得在这幢小屋住多久,克莱姆?” “大概六个月左右。等那段时间末了,我就能读完我的书——是的,我们将这么办,这种让人揪心难受的日子会了结。当然,我们的生活会完全与世隔绝,而只有当我们在蓓蕾口有了房子——我已就这事写信去了——我们的结婚生活才能让公众看见。你外公会让你这么做吗?” “我想他会的——只要他理解那种日子不会超过六个月。” “只要没有不幸的事发生,我可以保证。” “只要没有不幸的事发生,”她缓缓地重复了一句。 “那是不可能的。最亲爱的,定下确切的日子吧。” 于是他们就这事商量起来,最后选好了这一天,也就是两星期后。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尤斯塔西雅离他而去。克莱姆看着她朝夕阳走去。她一点点远去的身影完全笼罩在那片灿烂的光辉中,她的裙子擦过刚萌发的苔藓和青草,发出的一阵窸窣声也渐去渐远直至消逝。就在他这么看着的时刻,这片死寂的平板景色完全将他慑服了,他充分感受到了那片眼下还显得极其可怜的叶片所带来的初夏的未受污染的绿色之美。然而这片逼人的伸延之中有一种东西,让他想到了生命的大舞台,令他感到在太阳底下,任何一种生物都是完全平等的,谁也不比谁更差。 现在的尤斯塔西雅在他心目中已是个女人而不是女神了,只是一个得由他去维护,去帮助的人,是一个得由他去争夺,并为她而受毁谤的女人。现在他处于一种比较冷静的时刻,他倒宁肯不要这么匆忙就结婚;可牌已经亮出去了,于是他决定就此将牌打下去。尤斯塔西雅是否该算作那种爱得过于浓烈、因而不能爱得长久和不忠实的女人呢,即将发生的事件肯定能对此作出充分的证明。 [1] 原文为拉丁文。 第三卷 迷恋 第六章 约布赖特走了,裂痕终于出现 那天的整个晚上,约布赖特太太一直都听到楼上儿子的房间里传来阵阵响亮的声音,听得出那是他在打点东西。 第二天上午,他离开了家,重新穿过荒原走去。他要走上一天的路,他的目标是去找到一个住所,好让尤斯塔西雅在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他可以带她住到那儿去。早在一个月前,他在无意中看到了这样的一幢与外界隔绝的、窗户全用木板封上的小房子,房子离东埃顿村大约两英里,总共约需走上六英里;今天他就是朝那儿去的。 天气同前一天晚上截然不同。在他凝视着尤斯塔西雅离开时,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片黄色朦胧的落日余晕已经预示了气候的变化。这种天气在英国的六月里并不少见,就像十一月份那种潮湿恶劣的天气。块块冷云匆匆聚集在一起,就像画在一块向前滑动的幻灯滑板上一样。在他向前走去时,从别的大陆来的气团被风夹带着吹来了,在他四周翻滚飘忽。 最后,克莱姆来到了一片杉树灌木林的边缘,这片树木在他出生前一年就已在荒原上圈种出来了。这片树木长满了茂密的新生的湿润树叶,它们现在受到的摧残,要比冬天最大的风对它们造成的摧残都要厉害。冬天,树木的枝条摆脱了一身的负担去迎接风暴的肆虐。新长出的湿润的嫩枝遭受摧残蹂躏,被吹断、折裂,伤痕累累,接下来很多日子里,树汁会不断从裂缝中流淌出来,等到树木当柴烧时还能看到这些疤痕。每根树干都从底部受到猛力扭撼,就像一根骨头在骨节处被摇动,每一阵风吹来,树枝就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声,似乎它们都感到了阵阵痛楚。附近的一蓬灌木丛中,一只金丝雀想一展歌喉;可风吹起了它全身的羽毛,羽毛根根竖立,还让它的小尾巴团团乱转,小鸟十分无奈,只得放弃了歌唱的企图。 不过,就在约布赖特左近处的那片空旷的荒原上,风暴只能徒劳地咬牙切齿了!那吹断树木的阵阵大风只能轻轻地拂动石南和荆丛。埃顿荒原就是为这些时光而设造出来的。 中午时分,约布赖特来到了那幢空房子。这房子几乎同尤斯塔西雅外公的那幢房子一样僻静,不过它四周有一圈冷杉树,几乎把房子遮掩住了,让人不觉得它实际上就处在一片荒原之上。他又走了大约一英里,来到了房主所住的那个村庄,然后再跟房主一起回到了这幢房子这儿,一切都收拾停当,而且让房主明白,至少得准备好一间房子,因为第二天就会有人来住。克莱姆打算一个人先过来住,等到结婚那天,再让尤斯塔西雅搬来跟他同住。 这以后他便踅身穿过濛濛细雨往家走去,这场雨把景致完全给改变了。昨天他还舒服地躺在上面的那片蕨草,如今每片叶片都在往下滴水,在他一路走过时,这些水滴把他的裤腿全打湿了;在他眼前跳过的野兔,浑身的皮毛全都给周围这同样一片水珠弄得湿漉漉的,粘结成了乌黑的一团团。 等走了十里路到家后,他浑身湿透,疲惫不堪。简直无法说这是个吉祥的开端,不过他已经选择好了自己该走的路,他不会就此打住。晚上和第二天上午都在整理东西、准备离去中度过。他觉得,一旦决定该怎么做以后,每在家里多待一分钟,都会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或是一个举止而给母亲增添新的痛苦。 他雇好了一辆车,在那天下午两点钟装走了他的东西。接下来是要买几件家具,这些家具在这幢小屋里暂时用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添上几件更好些的家具,日后就可以放在蓓蕾口的那幢房子里使用了。在角堡有一个市场,可以买到许多这样的家具,那儿离他选定作为住家的小屋只有几英里远,他决定当晚就在这幢小屋里过了。 剩下的就是同母亲告别了。当他下楼时,她跟平常一样在窗前坐着。 “妈,我要离开您了,”他说道,伸出手来。 “你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就想到你要走了,”约布赖特太太压抑着痛苦,用一种不露一点感情的声音回答道。 “您会友好地跟我道别吗?” “当然,克莱姆。” “我准备在二十五日那天结婚。” “我想到了你要结婚的。” “那么——那么您一定要来看我们的。在那以后您会更理解我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僵了。” “我想我不可能去看你的。” “那这就不是我或是尤斯塔西雅的过错了,妈妈,再见!”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满怀悲痛离去了,这种悲痛要过好几小时才会慢慢平息到能控制的程度。到了这一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除非先得消除某个障碍;而这又没法做到。 约布赖特刚离开母亲的家,约布赖特太太脸上那种死板的神情便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彻底的绝望。过了一会儿,她哭起来,眼泪带走了一些悲痛。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在花园的小径里走来走去,处于浑浑噩噩的麻木境地。到了夜晚,她也几乎是整夜未眠。第二天,出于一种本能,她想做件什么事,好让这种麻木变成一种悲痛。她上楼来到了儿子的房间,要亲手把它整理好,因为她恍惚觉得他还会回来。她放了些注意力去照顾她的花儿,可她干活儿时漫不经心,因为这些花在她眼中已失却了魅力。 那天刚到下午,没想到托马茜跑来看她,这下便大大地减轻了她的悲痛。打托马茜结婚以来,姑妈和侄女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过去的疙瘩差不多都解开了,两人会面时都显得十分高兴轻松。 在那道跟着她从门里进来的斜斜的阳光照射下,看得出这个少妇气色挺不错。阳光照得她神采奕奕,正如她的到来给荒原增添了光彩一样。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眼光的一凝一瞥,无不会让看见的人想起住在她家四周的鸟儿来。不管对她进行怎样的明喻或是暗喻全都同鸟儿有关。她的动作跟鸟儿在天上飞翔一样,有着那么多的变化。在沉思的时候,她就像一只红隼,展开双翅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当一阵大风刮来时,她就像一只鹭,听凭风儿把自己轻巧的身体吹抵到树上或是土堤旁。在受惊时,她就像一只翠鸟,悄无声息一头扎入水中。在平静的时候,她就像一只轻捷掠过的燕子,此刻她的举动就是这样。 “我说,坦茜,你看上去真是轻松自在,”约布赖特太太说道,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达蒙好么?” “他挺不错的。” “他对你好吗,托马茜?”约布赖特太太紧紧盯着她问道。 “相当不错。” “是实话吗?” “是的,姑妈。如果他待我不好,我会告诉您的。”她赧红了脸,有点犹豫地补充道,“他——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为这事跟你抱怨,可我就是吃不准该怎么办。我需要一些钱,你知道,姑妈——要些钱为自己买些零碎东西——他一点钱都不给我。我不高兴向他开口;或许,他不给我钱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姑妈,我该跟他提出来么?” “当然该说喽。你从来没提起过这事?” “你瞧,我原来自己有一些钱,”托马茜遮遮掩掩地说;“我并不需要他的钱,直到近来。上星期我是提起过一些关于钱的事,可他看来——不记得了。” “得让他别忘记。你是知道的,我有个小盒子,装满了黑桃几尼[1],那是你姑父交给我,要我选个日子分给你和克莱姆的。或许到了该分钱的时候了。它们随时可以换成沙弗林[2]。” “我倒挺想得到我那一份——我意思是说,如果您不在意的话。” “如果真是需要,你会得到的。不过,你首先得明确告诉你丈夫,说你没有钱,看看他会怎么样,那才合适。” “很好,我会的……姑妈,我听说了关于克莱姆的事。我知道您为他的事很烦心,因此我就来看您了。”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身去,尽力控制自己不让脸上露出悲伤的感情。接着她放弃了这种努力,哭泣着说,“哦,托马茜,你觉得他恨我吗?他怎么会忍心让我这么伤心?要知道我这么些年活着就是为了他啊。” “恨您——不,”托马茜劝慰地说,“那只是因为他太爱她了。冷静点看待这事——真的。这事对他并不那么坏。你知道吗,我倒觉得,这算不上是他找下的一门最糟的亲事。维伊小姐的出身就她母亲这一边来说是挺不错的;她父亲是个浪漫的漫游者——一个像希腊的乌利西斯[3]那样的人。” “没用的,托马茜;一点没用。你用心真好;可我不想费神跟你争这事。我已经看透了这事,不管从哪方面说,说上多少次都没用。克莱姆和我并没有在争吵中分手;我们是用一种更糟的方式分手的。并没有发生一场动感情的争吵,而那么让我心碎的是他表现出的态度,他对自己选择的错误道路毫不退让,坚持要这么走下去。托马茜,在他还是小男孩时,他有多好——那么温柔,心地又是那么善良!” “我知道,他是那样的。” “我真没想到,这么一个我把他看作心头肉的人,长大了竟会这么对待我。他对我讲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反对他是要伤害他似的,似乎我竟会希望他交厄运!” “这世上还有比尤斯塔西雅·维伊更差的女人。” “可比她好的女人更多;让人痛心的便是这点。是她,托马茜,只有她才会让你丈夫干出那种事来,对此我可以发誓!” “不,”托马茜急切地说。“那是因为他在认识我之前心中就有她了,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种随便的调情罢了。” “好吧,好吧,就算是这么回事吧。现在再要来澄清它已没什么意义了。儿子们如果甘心要瞎了眼,那必定是没办法的事。为什么一个女人隔开一段距离都能看清的事,一个男人离得很近却看不清呢?克莱姆想怎么干他是一定会去干的——对我来说他什么都不是了。这就是当母亲的——付出自己的最好岁月和全身心的爱,换得的却是遭唾弃的命运!” “您太固执了。想想吧,有那么多的母亲,她们的儿子由于真的犯了罪而让她们公开地受到莫大的耻辱,您倒把这么件事看得这么重。” “托马茜,别对我讲大道理了——我不可能听得进的。这事对我的打击是我没想象到的,远远超过了她们遭到的事情带给她们的打击;她们或许早就看到了事情的最坏结局……我这人天生的就是不对劲,托马茜,”她找补了一句,露出一丝悲怆的笑容。“有些寡妇可以移情别恋,再去找一个丈夫,重新开始生活,以此来修补孩子们带给她们的创伤。可我始终是个虚弱的、只认死理的可怜虫——我没那种心思也没那种精神去那么做。在我丈夫的灵魂升天后,我就整个地麻木了,孤苦伶仃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这样——从来不想到要改变这种情况。那时我还算年轻,我满可以再有另一个家庭,可以得到家人的安慰,而不必因为只有唯一一个儿子而弄得这么凄惨。” “您没那么做更说明了你的高尚。” “越高尚,越愚笨。” “忘了它吧,亲爱的姑妈,听听我的安慰吧。我不会让您一个人老是这么孤独的。我会每天来看您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托马茜确实实践了她的诺言。她尽力很轻松地谈到那场婚事,带来关于婚礼准备的种种消息,她也接到邀请去参加婚礼。再下来的一个星期,她不太舒服,没再来过。分几尼的事并没有实行,因为托马茜不敢再向她丈夫提起钱的问题,而约布赖特太太则坚持要她这么做。 就在这段日子前的一天,怀尔德夫正站在淑女店的门口。这儿除了有一条上行小路穿过荒原直达雨冢和迷雾冈外,在小店下面不远处还有一条从大路上分出来的岔路,这条岔路坡道不大,曲里拐弯向上直通迷雾冈。这也是唯一一条从这儿通向老船长住处的车行路。从最近的小镇来的一辆轻便马车驶下了这条路,赶车的小伙子在小店门前停住车,准备喝点酒。 “你从迷雾冈来吗?”怀尔德夫问。 “是的。他们正把好东西装到那儿去。准备一场婚礼。”说罢车夫埋头喝起那一大杯酒来。 这之前,怀尔德夫对这场婚事毫无所知,一种突如其来的痛苦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转身到门厅里呆了一会儿,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这种表情。然后他又走回来。 “你是说维伊小姐的婚事吗?”他说。“那是怎么回事——她这么快就结婚了吗?” “我想,那是根据上帝的旨意,又有一个现成的年轻小伙子。” “你说的莫不是约布赖特先生?” “是啊,整个春天他都围着她团团转,向她献殷勤呢。” “我想——她完全被他迷住了吧?” “她发了疯似的迷上了他,帮他们干活的仆人这么告诉我的。那个喂马的小伙子查利给这事弄得发呆了,一点摸不着头脑。这昏了头的小伙子已经迷上她了。” “她可爱吗——她高兴吗?这么快就结婚了——嗯!” “也算不上那么快吧。” “倒也是,不算很快。” 怀尔德夫进屋到了那间空房间,他感到一阵古怪的心痛。他将双肘支在壁炉台上,用手托住脸。等托马茜进屋来时,他没把自己听到的事告诉她。对尤斯塔西雅的旧情又在心里复活了,这主要是因为他发现有另一个男人想要占有她。 怀尔德夫这人的本性总是越难到手的越拼命要得到,不费什么事儿弄到手的就会厌倦,他喜欢可望不可即的,而不喜欢眼前的。这是感情丰富的男人的真正标志。尽管怀尔德夫炽热的感情还算不上真正具有浪漫的诗情画意,可也算得上是符合这种标准的一种感情了。或许可以把他称做埃顿的卢梭[4]吧。 [1] 英国于1787—1799年间发行的背面刻有黑桃状盾形的旧金币。 [2] 英国当时发行的面值一英镑的金币。 [3] 即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奥德修斯,为伊塞卡国王,特洛伊战争中的领袖之一,曾献木马计使希腊获胜。他是西方文学经常描述的人物,是个具有多种气质的人物,不同的作家对他有不同的描述。 [4] 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其思想和著作对法国大革命和19世纪欧洲主义文学产生巨大影响。 第三卷 迷恋 第七章 一天的早晨和晚上 婚礼这天的早晨到了。从表面看,没人想象得到这一天花落村对迷雾冈那头的事有任何兴趣。克莱姆母亲的屋子里迷漫着一层严峻沉寂的气氛,屋里没一点生气。约布赖特太太坐在紧挨门廊的那间旧屋的早餐桌旁,她已经拒绝去出席婚礼了,她的眼睛茫然无神地看着敞开的屋门。六个月以前,圣诞庆祝晚会正是在这屋里举行的。当时尤斯塔西雅是作为一个陌生人偷偷来到这儿的。而现在进来的唯一的活物是一只麻雀,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大胆地在屋里跳开了,它拼命想从窗子里出去,还在花瓶间扑棱棱飞来飞去。这一来,惊动了孤独地坐着的女人,她站起身,放走了麻雀,然后走到门口。她在等着托马茜,后者写了信来,说她希望得到那笔钱,有可能的话,她今天会过来的。 约布赖特太太抬头望着荒原里的这个山谷,蝴蝶飞来飞去,加上四面八方蚱蜢的沙哑的叫声,形成了一阵悄声细语般的合唱,使山谷显出了一派生机;约布赖特太太面对眼前这种景象时,头脑里便没怎么在想着托马茜。离这儿一两英里之外,一场家庭剧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它差不多活生生地显现在她眼前,简直就像是在她面前进行似的。她想挥去这种幻象,便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起来;但她的眼睛却不时睃向迷雾冈所属的教堂方向,她激动的想象力穿过挡在眼前的山丘,向那座教堂飞去。一个上午就这么挨过去了。钟敲响了十一下,这时婚礼可能已在进行了吧?一定是这样的。她脑中不断浮现出教堂里的情景,在这个时候他和新娘一定已到了教堂。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聚集在教堂大门口的那一群孩子,在看那辆驶来的小马车,就跟托马茜已经知道的,他们准备坐这辆小马车来走完这段短短的旅程。接着她看见他们走进教堂,来到圣坛前跪下,婚礼仪式看来在进行了。 她用双手掩住脸。“哦,这是个错误!”她呻吟起来。“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那时他就会想到我了!” 由于预见到这事的可悲前景,她不由陷入悲痛之中,就在这时,屋内那台旧钟嘶啦啦敲响了十二下。没过多久,她耳边听到了从山丘那边飘浮过来的轻轻的声响。微风从那儿吹来,带来了遥远的钟声,有节奏的钟声敲了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五下。埃顿东面传来的钟声正在宣布着尤斯塔西雅和她儿子的婚礼。 “这么说,婚礼完成了,”她喃喃说道。“很好,很好!生命也很快会结束。我为什么还要用热泪来洗我的脸呢?为生活中的一件事哭泣,就会为所有的事哭泣;因为一根线索把生活的一切全部串到了一起。不过我们总会说,‘总有笑的时候!’” 到了傍晚,怀尔德夫来了。自打托马茜结婚以来,约布赖特太太就总是对他板着脸,很不友好,因为在一门并不如愿的婚姻中,最后总是会出现这种情况。极端的心灰意懒使人把本应该实现的前景抛置一边,种种人为的努力屡遭挫败,只好将就事实,无精打采地从最好处来面对现实。平心而论,怀尔德夫对自己妻子的姑妈一直相当有礼,因而现在看见他走进来时,她也并不显出特别的惊奇。 “托马茜原本答应要来的,可她来不了,”他这么答复她。她一直很焦急地等着托马茜,知道自己的侄女急需钱用。“老船长昨晚过来,以个人名义邀请她今天出席他们的婚礼,因此,她蛮高兴地决定前去,他们用轻便马车来接她的,还要把她送回来。” “这么说,这事办好了,”约布赖特太太说。“他们到自己的新家去了吗?” “我不知道。打从托马茜离家去迷雾冈后,我还没得到过那儿的任何消息。” “你没跟她一起去?”她反问了一句,似乎他应该有不去的正当理由。 “我不能去,”怀尔德夫说,脸稍稍有点发红。“我们两人不能都离开;上午店里很忙,因为正好角堡赶上大集。我想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托马茜吧?如果可以,我来带去。” 约布赖特太太踌躇起来,捉摸着怀尔德夫是否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她把这事告诉你了吗?”她问道。 “没详细说。她随便提起过,说讲好了要来取什么东西。” “根本没必要特意叫人来拿的。她随便什么时候来拿都可以。” “眼下可不行。根据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不能像先前那样走那么多路。”他稍稍带点讥刺地又补充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连我都信不过不能拿。” “没什么值得麻烦你的东西。” “别人会以为你怀疑我的诚实,”他说道,哈哈一笑,然而由于恼怒他的脸顿时变红了。 “你别往心里去,”她干巴巴地说。“只是因为我同世人一样,觉得有些事还是该由某些人做,那要比让别人做更好。” “随你便,随你便,”怀尔德夫简捷地说。“不值得为此而争执一番。好了,我想我得回家去了,小店不该只留给男女仆人管太长的时间。” 他走了,临行时的道别可就远没有他来时的问候那么彬彬有礼了。不过这时,约布赖特太太对他看透了,对他的举止好也罢孬也罢,全不在意。 等怀尔德夫走后,约布赖特太太就站在那儿思忖起来,她不信任怀尔德夫,没把那笔钱交给他,可接下来怎么办最好呢。由于托马茜很难从他手里要到钱,她便不得不向姑妈要那些几尼,在这种情况下,很难相信托马茜会把这事告诉他,要他前来取钱。再说,托马茜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不过至少在一个星期内,她可能没法到花落村来。自己去或请人把钱送到小店去都不太策略,因为怀尔德夫肯定在那儿,交钱去会让他发现;再说,如果像她姑妈已经怀疑的,他待她不好(尽管她该受到很好的对待),他说不定会从她纤弱的手里把钱都拿去的。而就在这不寻常的晚上,托马茜在迷雾冈,不管把什么东西送去给她,都不会让她丈夫知道的。总之,这个机会倒大可利用。 她儿子现在也在那儿,结了婚。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把他分上的这笔钱交给他。给他送去这笔礼物,以此表示她对他毫无敌意,这么个好的机会摆在面前,真让母亲悲哀的心大感欣慰。 她走到楼上,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把里面那些粗糙的没怎么用过的几尼倒了出来,这笔钱已经放了许多年了。总共有一百块,她把它们分成两堆,每堆五十块。她把钱放进小帆布袋里,下楼来到花园里,召唤克里斯廷·坎特。他正在那儿闲荡,希望能吃到一顿晚饭,而这本来并不是真该给他吃的。约布赖特太太把钱袋交给他,要他拿了到迷雾冈去,一定要亲手交到她儿子和托马茜的手里,别的任何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从深一层考虑,她认为把两个钱袋里究竟有多少钱全告诉克里斯廷是可取的;这样他可以充分明了这事的重要性。克里斯廷把钱袋放进口袋里,答应要最小心从事,然后准备动身前去。 “你不用急,”约布赖特太太说。“最好等天黑后到那儿,那样没人会注意到你。如果不是太晚的话,赶回来吃晚饭好啦。” 当他沿山谷朝迷雾冈走上去时,差不多近九点了,可那时正值夏季中白昼最长的日子,第一丝暮色刚刚给大地染上一点朦胧色彩。这时,克里斯廷听到杂闹的人声,发现原来在他面前的一块洼地上,正走过一群男女,声音就是他们发出的,他只能看见人头簇拥。 他停住脚,开始捉摸起他带着的这笔钱来。天色还这么早,甚至连克里斯廷也没有认真地担心过会遭抢劫,尽管如此,他还是带上了一丝小心,打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他身上有两三个先令以上的钱,他就会这样格外小心——这种小心多少有点像皮特钻石[1]的持有者那样,时时充满恐惧。他脱下靴子,解开放几尼的袋子,将其中一袋的几尼倒进了右脚靴子里,另一袋几尼倒进左脚靴子,并尽可能把钱币在每只靴底摊平,这靴子确实成了一个很宽敞的保险箱,一点没受脚的尺寸的限制。他再穿上靴子,重新扎紧,这才继续向前走去,尽管脚底踩下去不怎么舒坦,可他心里却轻松多了。 他脚下的小路再向前就跟那吵吵嚷嚷的一群人走的小路会合了。待走得更近后,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发现那是他很熟悉的几个埃顿人,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花落村的费厄韦。 “怎么!克里斯廷也去?”一认出新来者是谁,费厄韦便说道。“我敢肯定,你是既没情人也没老婆,没法为她们送上一块衣料。” “你这话什么意思?”克里斯廷问。 “嗨呀,就是对奖活动。我们每年都去的。跟我们一块去参加对奖活动吗?” “我对那是一窍不通。就跟打棒游戏或是别的打斗流血一样的玩意儿吧?谢谢你,费厄韦先生,我不想去,你可别见怪。” “克里斯廷根本不知道这游戏有多好玩,可以让他大开眼界,”一个丰满的女人说道。“根本一点危险都没有,克里斯廷。每个男人都放下一个先令,有一个人会赢得一块衣料给他老婆或是心上人,只要他有一个情人或老婆的话。” “唔,我没运气的话,到那儿去对我也没啥意思。不过我倒想去瞧瞧这乐子,只要那游戏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用破费钱,一个人去瞧瞧也不见得就会卷进什么危险的争斗中去吧?” “那儿一点乱子也没有,”蒂摩西说。“没问题,克里斯廷,如果你想去的话,会看到一点危险也没有。” “我想不会有使坏的欢乐吧?你们想,乡亲们,如果有的话,准会给我爹一个坏样子,因为他这个人最不规矩了。不过,一先令得一块衣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名堂——倒也值得去瞧上一瞧,那也不会耽误我半个小时。行,我去,如果你们随后能跟我朝迷雾冈拐上一小段路,我就怕那时天色太晚,没人走那条路了,行不?” 有一两个人答应了,于是克里斯廷离开了他走的那条小道,拐到右边,跟这伙人一起朝淑女店走去。 当他们走进小店的休息室大房间时,发现那儿已经到了十来个附近地区来的男人,他们一到,立时使这儿的人增加了一倍。他们大多坐在摆放在房间四周由扶手分开的一圈座位上,这些位子就像教堂里那一排排粗糙的椅子,上面还刻着先前年代里那些出了名的酒鬼们姓名的大写首字母,当年他们就是日夜消磨在这些位子上,如今却都成了酒精燃尽的灰烬,躺在了附近教堂的墓地里。在坐着的这些人面前的长桌子上放着酒杯,中间摊开着一只包裹,里面是轻薄的布料——所谓的衣袍料——这就是摸彩的奖品。怀尔德夫背向壁炉站着,抽着一支雪茄;从很远镇上来的一个小贩是这次摸彩活动的承办人,他正在大肆吹嘘这种料子做夏季服装有多好多好。 “好了,先生们,”待到新来者走近桌子后,他继续说下去,“五位进来了,而我们再要四位就凑足人数了。我想就凭这几位刚进来的先生的脸,看得出他们都是精明人,一定会花上小小的代价,好好地利用这次机会来打扮一下他们的夫人。” 费厄韦、萨姆和另一个人把各人的先令放在桌上,那小贩转向克里斯廷。 “不,先生,”克里斯廷缩回身去,惶恐而迅捷地看了他一下。“我是个穷小子,只是来看看的,真对不起,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玩的。如果肯定能摸到那布料,我也会放下我的先令的,但如果赢不到,我可不干。” “我想,你几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小贩说。“事实上,这会儿我看看你的脸,我不能说你肯定会赢,但我可以说,我这一生从没见过什么人的面相比你显得更会赢的了。” “反正你跟我们大伙一样,都有机会,”萨姆说。 “而额外的运气总是属于最后来的人的,”另一个人说。 “我倒是生下来就戴着胎头羊膜[2]的,或许不会有比淹死更大的厄运吧?”克里斯廷补充了一句,开始动摇了。 克里斯廷终于放下了他的先令,摇彩开始了,骰子依次轮过去,当轮到克里斯廷时,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了盒子,拼命摇动起来,掷出了一对相同的点子。其他三个人都掷了很低的点子,而余下的人只不过是几点儿。 “我说了嘛,这位先生的样子就像个赢家,”小贩和气地说道。“拿着,先生,这块料子是你的了。” “哈—哈—哈!”费厄韦说。“这可是我知道的最最奇怪的开始,如果不是,我就不得好死!” “我的?”克里斯廷怔怔地瞪大了他那对靶子似的眼睛。“我——我既没有情人,老婆,也没有属于我的寡妇,拿了它恐怕会让人取笑的,小贩先生。我可是出于好奇才参加的,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我在卧室里放这么件女人的衣料有什么用,还不要失去我的正派!” “拿着吧,别担心,”费厄韦说,“就算那只是碰碰运气。或许它会让某个女人动心呢,而你这可怜家伙两手空空站在那儿的时候,你对女人是毫无吸引力的。” “拿着吧,真的,”正悠闲地站在远处观看的怀尔德夫说。 于是这块料子从桌上拿走了。这伙人开始喝起酒来。 “唔,尽可放心了!”克里斯廷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想想吧,我竟会生下来就这么幸运,可我却到现在才明白!这些骰子竟是些多么奇怪的有灵性的东西,是我们大伙的有力的主宰,却听从了我的指挥!打今儿个起,我相信我再也不需要害怕什么了。”他爱抚地一个个把玩着骰子。“哎,先生,”他用一种充满自信的低语对怀尔德夫说,后者就在他左手边,“如果我能用我的这种力量去不断增长金钱,我倒可以为你的一个亲人做点好事,你知道我身上带了她的什么东西吗——呃?”他在地上跺了跺一只放钱的靴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尔德夫问。 “那是个秘密。好了,我现在得走了。”他焦急地朝费厄韦望去。 “你到哪里去?”怀尔德夫问。 “去迷雾冈。我得到那儿去看托马茜太太——就那么回事儿。” “我也准备去那儿接怀尔德夫太太。我们可以一起走。” 怀尔德夫脑子打起转来,接着眼中露出有所顿悟的神色。原来约布赖特太太不肯信托给他的,是一笔给他妻子的钱。“而她却能信赖这个家伙,”他暗忖道。“属于妻子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该属于丈夫呢?” 他吩咐店里的伙计把他的帽子给取来,说,“克里斯廷,我准备好了。” “怀尔德夫先生,”克里斯廷转身要离开房门时,不好意思地说,“你肯让我把那小玩意儿带走吗?它们能给我带来运气,你知道我自个儿也可练习练习。”他恋恋不舍地望着放在壁炉台上的骰子和装骰子的盒子。 “当然,”怀尔德夫漫不经意地说。“那不过是哪个小伙子用小刀刻制出来的,值不了什么。”克里斯廷踅回身,偷偷将它们藏进口袋里。 怀尔德夫打开门,向外望去。是个多云的暖和之夜。“天哪,天这么黑了,”接着他又说道,“不过我想我们看得清路。” “如果迷了路,那倒是很尴尬的,”克里斯廷说。“只有带一盏灯才会使我们不出岔儿。” “那么我们就带上一盏提灯吧。”放在马棚里的灯取来点亮了。克里斯廷拿上了他那段衣料,两人出门向坡上走去。 房间里,人们在闲聊,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注意力被壁炉暖位吸引过去。壁炉暖位很大,跟埃顿的许多人家的壁炉暖位一样,它不仅是个很好的凹龛,里面砌着侧墙,还有一个隐蔽的座位,因此里面坐上一个人是绝不会让人注意的,除非炉火升起后会把他映照出来,而这时就正是这情况,整个夏季都是这样。是放在桌上的烛光把壁龛里的一个物体照了出来。那是只陶制烟斗,烟斗是红色的。由于烟斗后传出一个声音要求点个火,这才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这汉子一讲话,我敢说,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费厄韦说道,递去了一支蜡烛。“噢,是红土贩子!你倒真沉得住气,年轻人。” “是呀,我没啥可说嘛,”维恩说道。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跟这伙人道了晚安。 与此同时,怀尔德夫和克里斯廷投入了荒原。 这是个闷热起雾的夜晚,弥漫着一股没被烈日晒干的新鲜植物的浓郁香味,在这中间特别可闻到蕨草的气味。克里斯廷手里提着的那盏提灯上下跳曳着,一路走过去,擦过了羽毛般的蕨叶,惊扰了飞蛾和别的有翅昆虫,它们飞起来,落在提灯的角制灯罩上。 “这么说你有钱要带给怀尔德夫太太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克里斯廷的伙伴问。“难道你就不想想,不把这钱给我不是挺怪的吗?” “我倒是该这么想,男人和他老婆既然成了一体,应该是一样的,”克里斯廷说。“但我严格的信条是,把钱交到怀尔德夫太太手里,办事一定得办好才是。” “不错,”怀尔德夫说。原来在花落村时,他总以为那东西只不过是女人才感兴趣的奇怪的小玩意儿,可现在他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现在送去的是钱,这真让他感到十分恼怒,只要明了这种情况的人,都会从怀尔德夫身上看出他的这种感情。约布赖特太太拒绝把他妻子的财产交给他,这就表明她并不认为他是个足可信赖的人,她认为把东西交给他不安全。 “今晚可真是够热的,克里斯廷!”他喘着气说道,这时他们已差不多来到雨冢底下。“看在老天分上,让我们坐一会儿。” 怀尔德夫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蕨草上,克里斯廷将提灯和包袱放在地上,身子蜷缩,蹲了下来,他的膝盖几乎碰到了下巴。他很愉快地把一只手伸到外衣口袋里,开始在袋里四处摇动起来。 “你在袋里摇得这么响的是什么呀?”怀尔德夫问。 “就是那骰子啊,先生,”克里斯廷说道,迅速把手抽出来。“这些小东西真是奇妙,怀尔德夫先生!我会一直玩不够的。我把它们拿出来,看一会儿,看看它们是怎么做出来的,你不在意吧?我不想在那些人面前仔细看一番,生怕他们会认为我这人不懂规矩。”克里斯廷将骰子掏了出来,放在手掌心里,借着灯光仔细察看着。“这几颗子东西竟会带来这般运气,具有这般魅力和魔力,又有如此大的力量,是我以前从未看见过,也没听见过的。”他继续说着,入迷地盯着这骰子。跟一般乡村地区一样,这种骰子通常是用木头制的,每面上的点子是用铁丝头烫出来的。 “你知道吗?这东西很小,但却可以下大赌注。” “是的。你觉得它们真是魔鬼玩耍的东西吗,怀尔德夫先生?如果是这样,我成了个走运的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既然你已经有了骰子,你应当去赢些钱来。到那时哪个女人都肯嫁给你的。是你走运的时候了,克里斯廷,我会教你别让这机会跑掉。有些人生来就有好运,有些人就没有,我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除了我之外,你知道还有谁生下来就是个幸运儿么?” “哦,有的。有一回我听说有一个意大利人,他在赌桌旁坐下时,口袋里只有一个路易,那是一种外国沙弗林,他赌了二十四小时,赢到了一万镑,把庄家的钱全都赢了过来。另外还有一个人他输了一千镑,第二天他到经纪人那儿去卖掉自己的证券,好让自己能还清赌债。他的债主和他一起坐一辆出租马车前去。为了消磨路上这段时间,他们掷钱币来赌该谁付马车费。那个破产的人这回赢了,另一个人不肯罢休,于是他们一路赌过去。等到马车夫将车停住时,他们吩咐他把车重新赶回去,整整一千镑又被这准备卖掉证券的人赢回来了。” “哈——哈——真太精彩了!”克里斯廷叫了起来。“说下去——说下去!” “伦敦有个人,他只不过是怀特俱乐部的一个侍者。一开始他只是下半克朗的赌注,接着越下越大,直到他变得非常富有,被派到印度去任职,并升为马德拉斯[3]的总督。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议员,卡莱尔[4]的大主教还当了他的一个孩子的教父。” “妙!太妙了!” “有一回,有一个年轻的美国人赌博,把最后一块美金都输掉了。他押上了他的表和项链,结果还是跟先前一样输掉了;他押上了他的伞,又输了,押上了帽子,还是输,押上了外衣,只剩下了身上的衬衫,又输了。他开始脱去马裤,这时有个旁观者给了他一点点钱来撑他一把。这一来他赢了。他赢回了外衣,赢回了帽子,赢回了伞、表和他的钱,等他再出去时,他成了个阔佬。” “噢,太好了——我听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怀尔德夫先生,我想既然我是那样一种人,我要试试和你再赌一个先令;这样做出不了什么事,你也输得起。” “很好,”怀尔德夫说,站起身来,举着提灯看起四周来,他发现了一块很大的平坦石头,他将这块石头放在他和克里斯廷之间,重又坐下来。提灯门打开,让光线更亮些,灯光照亮了这块石头。克里斯廷放下了一个先令,怀尔德夫也放了一个,各人掷了一回骰子。克里斯廷赢了。他们接着赌两个先令,克里斯廷又赢了。 “让我们赌四个吧,”怀尔德夫说。于是他们赌了四先令。这回,这笔钱让怀尔德夫赢过去了。 “啊,真是不错,这样的小意外有时也会让最幸运的人碰上的,”他说。 “哟,这下我没钱了!”克里斯廷激动地叫起来。“不过,假如我有钱能赌下去,我会再把它赢回来的,还会赢更多。我真希望这些钱都是我的。”他用力将靴子在地上跺了一脚,这一来,靴子里的几尼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怎么!你莫不是把怀尔德夫太太的钱放在那里了?” “是的。这样安全。如果我用一个结了婚的女士的钱去赌一下,没有什么要紧吧?如果我赢了,我只留下我赢得的钱,照样可以把她的钱给她;而另一个人赢了,那她的钱也还是到了合法的拥有它的人的手里啦。” “一点问题都没有。” 打从他们俩动身以后,怀尔德夫心里就老在想,想到自己在他妻子亲友心目中的地位竟如此低劣,真使他心如刀绞。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报复的打算,但不知道在什么确切的时候才能实施。他盘算着,这样便可以给约布赖特太太一个教训,换句话说,只要他能够,就要向她表明,她侄女的丈夫是她侄女的钱财的最好保护人。 “来,开始吧!”克里斯廷说,一边解开了一只靴子。“我想,我会日夜梦见这笔钱,不过我能发誓,在我想着它时,我的心灵可不会那么低贱。” 他将手伸进靴子,拿出了可怜的托马茜那宝贵的几尼中的一个,钱火热的。怀尔德夫已经在石头上放了一个沙弗林。这样赌博重又开始。怀尔德夫先赢了,克里斯廷大着胆子又押上了一个,这回他赢了。这场赌博的输赢变化不定,不过平均来看怀尔德夫的赢面大。两个人完全入迷于这场赌博,除了眼皮底下这两个神灵的小东西外,他们把什么都忘了;这块平石板,打开的提灯,骰子,以及灯光照到的几片蕨叶便成了他们俩整个的世界。 最后,克里斯廷很快输了;他马上惊恐地发现,属于托马茜的五十个几尼全部跑到对手那儿去了。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他呻吟起来,绝望地开始解开左脚的靴子,去拿另外五十个几尼。“我知道,为了今晚干的这事儿,魔鬼会用他的三齿叉把我扔进火里去的!不过,说不定我还能赢回来,那时我能弄到个老婆陪我坐着度过夜晚,我不怕,我不怕!伙计,这儿再给你一个!”他啪的一声在石板上放下一个几尼,骰子盒又哗哗响起来。 时光流逝。怀尔德夫开始变得像克里斯廷一样激动起来。在赌博开始时,他心中隐隐想的只不过是跟约布赖特太太实实在在地开一个辛辣的玩笑。把钱赢过来,不管公正与否,然后当着托马茜姑妈的面轻蔑地把钱交给托马茜。但是,男人们即使在实行自己打算的过程中,也会受到诱惑而一改初衷的,等到第二十个几尼赢到手后,怀尔德夫的意识中除了一心要为自己把钱赢过来以外,是否还有别的想法,那是绝对大可怀疑了。更何况,现在他想赌赢的已不再是他妻子的钱,而是约布赖特的钱了;克里斯廷出于害怕,直到赌完后才把这个情况告诉他。 这时差不多已是十一点了,这时,克里斯廷差不多是打了个寒战,将约布赖特的最后一个几尼放到了石板上。半分钟以后,这个几尼也跑到那边同别的几尼作伴了。 克里斯廷转过身,扑倒在蕨草上,追悔莫及。“噢,我真该死,这可怎么办?”他呻吟起来。“我该怎么办哪?还有哪个善良的神会怜悯我这邪恶的灵魂?” “怎么办?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我可没法再一样过日子了!我得去死!我说你是一个——一个……” “一个比我的邻居更厉害的人。” “是啊,一个比我的乡亲更厉害的人;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可怜的小东西,你实在太无礼了。” “我才不知道这一套呢!我说你才无礼呢。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钱。那一半几尼是可怜的克莱姆的。” “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得把五十个几尼交给他。约布赖特太太是这么说的。” “噢?……哼,如果她把钱给了他的老婆尤斯塔西雅倒显出她更大度了。不过,这笔钱现在在我手里。” 克里斯廷拉上靴子,他沉重地喘着气,隔开一段路都能听见他的喘气声,他收拢两腿,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去,不见了踪影。怀尔德夫关上提灯打算回家去,因为他认定现在去迷雾冈接妻子已太晚了,她会坐老船长的四轮马车回家去。就在他关上提灯那扇小小的角门时,附近一个灌木丛后站起一个人,走到了提灯的光圈里。这个走近的人原来是红土贩子。 [1] 皮特钻石是印度一块有名的大钻石,18世纪时被弄到法国,并镶在了波旁王朝的王冠上。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为防被人发现而被切割开来,但在1792年它仍被从杜伊勒利窃走,不过随后仍被发现。 [2] 据说新生儿头上有胎头羊膜是好运气,不会被淹死。 [3] 印度港口城市。 [4] 英国英格兰西北部城市,也即坎布里亚郡首府。 第三卷 迷恋 第八章 一股新的力量搅起了纷争 怀尔德夫大吃一惊。维恩冷冷地看着怀尔德夫,一言不发,从容不迫地在克里斯廷刚才坐的位置上坐下来,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沙弗林,放在了石板上。 “你一直就在灌木丛后看着我们吗?”怀尔德夫问。 红土贩子点点头。“放下你的赌注吧,”他说,“要不你就是没足够的胆量再赌下去了,是不?” 原来,赌博这消遣取乐的玩意儿,在你口袋里装满钱时要玩起来是很容易的,而在口袋依然满满时要想离开却没那么容易了;尽管怀尔德夫在心情平静时是会很谨慎地拒绝这一要求的,然而此刻,刚取得的成功使他很激动,这就使他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他往石板上放了一个几尼,就放在红土贩子的沙弗林旁。“我的钱是一个几尼,”他说。 “一个并不属于你的几尼,”维恩讥刺地说道。 “那是我的,”怀尔德夫很傲慢地答道。“那是我妻子的,而属于她的东西也就是我的。” “很好;让我们开始吧。”他摇起了骰子盒,掷出了八点,十点和九点,三掷总计二十七点。 这下让怀尔德夫胆壮起来了。他拿起了骰子盒,他三次共掷出了四十五点。 红土贩子又放下了一个沙弗林,紧挨着怀尔德夫摆下的那个,也就是他自己的第一个沙弗林。这次怀尔德夫掷出了五十一点,但没成对的。红土贩子神情严肃,掷出了一对“一”,然后把赌注放进了口袋里。 “又该你了,”怀尔德夫轻蔑地说。“加倍下注吧。”他放下了托马茜的两个几尼,红土贩子放下了两个英镑。维恩又赢了。新的赌注又放在了石板上,两个赌博者像先前那样赌了下去。 怀尔德夫是个神经质的、容易激动的人,这场赌博开始激起了他的这种脾性。他激动难捺,怒气冲冲,身子不停地在坐的位子上扭动,几乎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维恩则坐着,冷漠地抿紧了嘴唇,一对眼睛满不在乎地眨动着,几乎察觉不出他在呼吸。他倒该是个阿拉伯人或是机器人才是,要不是他的手臂在摇动骰子盒,简直就会让人觉得他是座红色的沙岩雕像。 赌博输赢起伏变化,一会儿这个走运,一会儿另一个人行时,但谁都没显出特别的优势来。就这样差不多维持了二十分钟。提灯的烛光这时已引来了荒原飞蝇、飞蛾和其他各种夜晚的飞虫,这些昆虫围绕着提灯打转转,扑向火焰,或是撞击着两个赌博者的面孔。 但两人谁都没怎么去注意这些小虫,他们的眼睛只专注在这块小小的石板上,在他们眼中,这块石板就是个角斗场,简直就像一个与命运攸关的大战场。这时,赌博形势已起了一个变化,红土贩子不断地赢了。至少有六十个几尼——托马茜的五十个,克莱姆的十个——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怀尔德夫变得十分冲动,头脑发昏,异常恼怒。 “外衣赢回来了,”维恩俏皮地说。 又一掷,钱又跑过去了。 “帽子赢回来了,”维恩接着说道。 “哦,哦!”怀尔德夫说。 “赢回了表,赢回了钱,出门时成了阔佬,”随着赌注不断落到维恩手里,他一句一句又一句地说道。 “再下五个!”怀尔德夫叫道,猛力放下了钱。“别再掷三次了——每次一掷定输赢。” 坐在对面的红色机器人全不作声,点了下头,照他的样把钱摆了下来。怀尔德夫哗啦啦摇响了骰子盒,掷出了一对“六”和一个五点。他拍起手来;“这回我赢了——好哇!” “是两个人在玩呢,才你一个人掷过,”红土贩子说道,平静地落下了骰子盒。两个人的眼睛都盯在了石板上,眼光是那么专注,活像划破雾气的亮光,真让人觉得能看到他们的眼里放出的光芒。 维恩揭开了盒子,赫然露出了三个六点。 怀尔德夫勃然大怒。就在红土贩子抓起了赌注时,怀尔德夫一把抓起骰子,连同盒子,把它们狠命摔进黑暗中去,一边发出一连串可怕的诅咒。接着他站起身,开始脚步重重地走来走去,活像个疯子。 “这么说,到此为止了?”维恩问。 “不,不!”怀尔德夫嚷道。“我是说还有一次机会。我一定得试试!” “可是,我的好人儿,你把那骰子怎么了?” “我把它们扔了——那东西一时太让人生气了。我真是个天大的傻瓜!来——快来帮我找到它们——我们一定得找到它们。” 怀尔德夫一把抓起提灯,开始焦急地在蕨叶和荆棘中搜寻起来。 “你不可能在那儿找到,”跟在后面的维恩说。“你干出这样一件疯狂的事为什么?盒子在这儿。骰子不可能掉得很远。” 怀尔德夫急切地用灯照着维恩找到盒子的地方,忙乱地在石南丛中左右翻寻着。过了几分钟,一颗骰子找到了。他们又找了一会儿,但不见其他两颗骰子。 “没关系,”怀尔德夫说,“我们就用一颗来赌吧。” “同意,”维恩说。 他们重又坐下,开始再赌,每次以一个几尼作注,赌博进行得异常激烈。然而今晚命运女神无疑老是偏爱着红土贩子。他不断赢,到最后他又赢得了十四个几尼。那一百个几尼中的七十九个已成为他的了,怀尔德夫手中只剩下了二十一个。两个对手这会儿的样子十分古怪。除去手的动作外,他们两人的眼睛,全然成了起伏变化的赌局的一幅生动的反映。每个眼珠中都映出了一点小小的烛焰,在希望和孤注一掷这两种交互变化的心境中,这点烛火很有可能随时会熄灭,即便是红土贩子也不例外,尽管从他面部的肌肉上丝毫看不出一点迹象。怀尔德夫则是以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在进行赌博。 “那是什么?”他突然叫起来,他听到了一阵簌簌声,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在提灯光圈以外几步的地方有一些模糊的黑影围住了他们,黑影大约有四五英尺高。他们凝神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围上来的东西原来是荒原小马,它们的头都冲着这两个赌博的人,专注地看着他们。 “喔嘘!”怀尔德夫叫了一声,足有四五十匹马立时转身跑开了。赌博又继续进行下去。 又过了十分钟。一只很大的骷髅天蛾从蒙蒙夜幕外飞了过来,绕着提灯飞了两圈,便直扑灯内的蜡烛,一下把烛火扑灭了。怀尔德夫刚好掷完骰子,但还没揭开盒子看看自己掷出了几点;这一来他看不成了。 “真该死!”他叫起来。“这下该怎么办啊?说不定我掷了六点——你有火柴吗?” “没有,”维恩说。 “克里斯廷有——不知道他在哪儿。克里斯廷!” 他这么叫唤,却没有回答,只听得栖息在底下山谷里的鹭发出的低声哀鸣。两人茫然四望,却都没站起身。等他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他们看见在草丛蕨叶间有微弱的绿荧荧的光点。这些光点点缀在山坡上就像一大片低低的群星。 “啊——萤火虫,”怀尔德夫说。“等一下。我们可以赌下去了。” 维恩坐着没动,他的同伴忽而这边忽而那边,一直抓了十三只萤火虫——这是他在四五分钟时间里费尽力气才抓到的——放在他专门摘下的一片毛地黄叶子上。红土贩子看见自己的对手捧着这些萤火虫回来,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窃笑。“这么说,决意要玩下去喽?”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一向如此!”怀尔德夫怒冲冲地答道。他将萤火虫从叶子上抖落下来,一只手颤抖着把它们在石板上围成一圈,当中留下一块空间好放下骰子盒,十三只小灯笼在盒上投下了微弱的磷光。赌博重又开始。巧的是,每年的这个时节,萤火虫发出的光最亮,它们放出的光照亮这块小石板绰绰有余,因为在这样的夜晚,一两只萤火虫的光就能使人看清一封信。 这两个人在干的事同他们的环境实在显得太不协调了。他们坐在凹地中的柔软多汁的植物上,四周一片静寂孤僻,只听得几尼发出的丁当声,摇骰子的咔啦声,以及那不顾一切的赌博者的惊呼声。 一获得亮光以后,怀尔德夫便揭开了盒子,一片死一样的沉默表明仍然是他输了。 “我不玩了,你在骰子上作了手脚,”他叫起来。 “怎么——它们可是你的骰子啊?”红土贩子说。 “我们把赌法改一下:最低的点子赢——说不定这样我能摆脱坏运气。你不拒绝吧?” “行——来吧,”维恩说。 “噢,它们又来了——该死的!”怀尔德夫叫道,抬起头来。那些荒原小马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还像先前那样,昂起头看着,它们用胆怯的眼睛紧盯着这个场面,似乎很奇怪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刻,人们秉着烛火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能做些什么。 “那些畜生有多讨厌——这样死盯着我!”他说道,扔出一块石子,惊散了它们,赌博又像先前一样继续下去。 怀尔德夫只剩下十个几尼了,每人摆下了五个几尼。怀尔德夫掷出个三点;维恩掷了二点,一下就拿走了那五个几尼。另一个则抓起骰子,一阵狂怒之下,用牙狠命去咬这骰子,似乎要把它咬碎似的。“决不罢休——这是我的最后五个几尼!”他叫道,把它们扔在石块上。“抓住那萤火虫——它们要爬出去了。你们为什么不烧得亮些,你们这些小蠢货?用一根荆棘把它们串起来。” 他用一根小枝穿起了这些萤火虫,将它们翻过身,让它们尾部的亮点朝上。 “够亮了,再掷吧,”维恩说。 怀尔德夫将骰子放在闪亮的光圈里,急切地望去。他掷出一点。“好极了!——我说过手气会转的,它转过来了。”维恩什么也没说,只用手轻轻地摇了摇。 他也掷出了一点。 “噢!”怀尔德夫说。“真该死!” 骰子啪一声又一次落在石板上。又是一点。维恩脸色阴沉,掷了下去,却见骰子分成了两半,裂开的那一面朝上。 “我掷出的可是一点都没有啊,”他说。 “我真活该——我用牙把这骰子咬裂开了。喏——拿上你的钱。分文没有最好。” “我并不希望这样。” “拿去,我说——你赢了这钱!”怀尔德夫将这次的赌注塞进红土贩子的怀里。维恩将钱收好,站起身,抽身离开了这块洼地,怀尔德夫呆呆地坐着。 等他回过神来,也站起身,提起那盏熄了的灯朝大路走去。等走到路上,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除了一个方向外,整个荒原笼罩在一片静谧中,而那个方向就是迷雾冈。他能听到那儿传来的轻便马车声,不一会便看见有两盏马车灯沿山坡而下。怀尔德夫侧身躲在一蓬灌木丛后,等待着。 马车驶近了,在他面前经过。那是辆租来的马车,马车夫身后坐着两个人,对这两个人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那便是尤斯塔西雅和约布赖特,后者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到了谷底,他们转了个急弯,便朝东面五英里开外临时的家驶去了,那是克莱姆租下并已购置好家具的那幢小房子。 一看到他失去的爱情,怀尔德夫便忘记了他输掉的钱,每发生一件事都使他想起他们之间毫无希望的分手,便使她的可贵在他眼里成几何级数地增长。他能感觉到那已经淡隐了的悲哀又重新充溢了他的心头,他返身朝小客店走去。 就在怀尔德夫踏上大路的那会儿,在大路过去一百码远的地方维恩也走到了这条路上,他也同样听到了马车的辘辘声,同样,他也等在一边等这马车过来。等他看清坐在车里的是谁时,他显得很失望。他思考了一两分钟,在这当儿,马车驶过去了,他跨过大路,抄近路穿过荆豆丛和荒原,来到了交税路栅拐上山坡的转弯处。这会儿他重又赶到了那辆马车跟前,这时,这辆马车正缓缓爬上山坡。维恩跨上前去,现出了他的人形。 灯光照在了他身上,尤斯塔西雅盯住他,克莱姆的胳膊不情愿地从她腰上抽了回来。他说,“怎么啦,迪格雷?你一个人在赶路。” “是的——请你原谅,我拦下了你,”维恩说。“不过我在等怀尔德夫太太,我有约布赖特太太的东西要转交给她。你能告诉我她是否离开宴会回家了?” “还没有。不过她很快就会走的。你说不定会在转角那儿遇上她。” 维恩鞠躬道别,又朝先前的位置走去,从迷雾冈过来的那条小路就是在那儿同大路会合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等了差不多有半小时,只见山上又下来两点灯光。那是老船长的那辆老式马车,也说不清是什么式样的,托马茜一个人坐在车里,赶车的是查利。 当马车慢慢转过拐角时,红土贩子走上前去。“对不起,拦住了你,怀尔德夫太太,”他说。“不过我有约布赖特太太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你。”他递过去一个小包,里面就是他刚赢得的那一百个几尼,用一张纸马马虎虎地包着。 托马茜从惊奇中回过神来,接过了纸包。“就这些东西,太太——晚安,”他说,然后在她眼前消失了。 这一来,出于要扭转局面的急切心情,维恩不仅把该属于托马茜的那五十个几尼交给了她,也把本该给她堂兄克莱姆的五十个几尼给了她。他之所以会搞错是因为他听到了赌博开始时怀尔德夫的那番话,当时他愤愤不平地不承认这笔钱不是属于他的。在赌博进行到一半时,红土贩子根本就不知道这时是继续在用另一个人的钱进行赌博。这就铸成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随后带来的就不止是失去这笔钱会带来的麻烦,而是造成了很大的不幸。 夜晚一点点过去,维恩走进了荒原的更深处,一直走到他停放大车的一条冲沟——这个地方离他们赌博的地方不超过两百码。他进了他这个移动寓所,点亮了灯,在关上车门准备睡觉前,他站在那儿回想了一下先前几个小时所发生的情况。尽管他站在那儿时还只是两点钟光景,可在这仲夏时分,东北方天边的曙光已在显露,云块也在消散。维恩整个儿感到十分疲乏,他关上车门,立时就睡着了。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一章 池塘边的冲突 七月亮灿灿的阳光照射在埃顿荒原上,将深红色的石南烤成了紫酱色。就是在一年的这个季节,而且在这个季节的这种气候,是荒原最璀璨勃发的时节。这个百花盛开的时节标明了,唯有在这片荒原上才可能有的周期表面变化的第二期或者说是正午的到来;它紧随那石南初生的绿茵季节而来,而那个季节代表着黎明,随之而来的便是棕色时期,那时,灰色欧石南和羊齿草便着上了黄昏夕阳的色彩;然后又由冬季的黑色所替代,代表了晚上的来临。 克莱姆和尤斯塔西雅在位于埃顿东面的爱尔德沃思他们的小屋住下了,过起了虽则单调,却令他们高兴的生活。眼下,在他们的眼中,根本看不到石南和季节的一切变化。在他们四周笼罩着一层灿烂的光雾,隔绝了外界一切不和谐的色彩,使他们眼中所见的一切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光辉。天下雨时,他们陶醉其中,因为这一来他们可以整天一起厮守在家;当天气晴朗时,他们陶醉其中,因为他们可以一起坐在山坡上。他们就像天上那些成对的星星,互相围绕着对方不停地转啊转的,从远处望去,两颗星似乎就合成了一颗。他们这种全然与世隔绝的生活更加深了他们相互感情的交流;然而有人或许会说,他们这是在以一种十分可怕的速度,大肆挥霍他们互相间的感情,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是没什么好处的。对自己的感情,约布赖特从来没产生过担忧,但是每每回想起尤斯塔西雅关于爱情会逐渐淡漠的那番话——如今她自己显然已经忘记了——有时便会使他对自己提出疑问,一想到万事都有终结的本质连伊甸园都不能例外,便使他不禁顿有不寒而栗之感。 等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星期之后,约布赖特重新又热忱地看起书来。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他锲而不舍地学习着,因为他想尽可能不拖延地开始他的新工作。 一旦同克莱姆结了婚,尤斯塔西雅就一直梦想着自己会有力量劝说他重返巴黎。约布赖特则一直小心翼翼地不作出这种许诺,然而他能有力地抵住她的劝慰和辩说吗?她已反复盘算,认为这事完全有可能;因此她已经跟外公讲过,从各方面看,是巴黎而不是蓓蕾口才是他们将来的家。她所有的希望便寄托在这个梦想上。从他们结婚后过的这些安静日子以来,每当约布赖特凝视着她的嘴唇、双眼和她面孔的线条时,她就反复咀嚼着这个问题,即使在用目光回答他的凝视时,她还在想。眼下,看到这些书,她明白那是同她梦想的未来完全相悖的,这确实给她带来相当痛苦的震动和打击。她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成为某幢漂亮住宅的女主人,不管这幢房子有多小,只要它挨近巴黎的某条林阴大道,那样的话,她至少可以在这花花世界的边缘过日子,捕捉到从大城市飘来的些许欢乐气息,她可是太适于享受这一切了。然而约布赖特却持有截然不同而且同样十分坚定的打算,在他眼中,似乎结婚并不是要让他们离开这儿,却是更促使他去实现年轻人想望的善举。 她的焦虑达到了顶点,但是在克莱姆专心不贰的态度中有一种东西使她犹豫着,无法启口向他挑起这个话题。然而,在他们生活的这个节骨眼上,一件意外发生的事帮助了她。那事发生在他们婚后大约六星期后的一天傍晚,事情完全是由维恩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原本该给约布赖特的那五十个几尼错给了托马茜而引起的。 收到钱后过了一两天,托马茜托人带了张条子给她姑妈,向她致谢,她为得到这么大一笔数额的钱而感到惊诧,但是,由于先前并没有提到那笔钱的数额是多少,她便只能将此归结于已故姑父的慷慨。姑妈已关照过,绝不许她对丈夫吐露关于这笔赠款的片言只字,而从怀尔德夫来说,十分自然,他也绝不会把那天半夜在荒原赌博的事对妻子提起片言只字。同样,克里斯廷所犯的过失,也使他缄口不提他带钱这件事,他只希望这笔钱通过某种途径已经到了它合适的主人那儿,所以他只是一口咬定钱送去了,详情一字不提。 就这样,等过了一两个星期,约布赖特太太开始感到纳闷了,为什么她儿子会不带信来说他已收到了这份礼物;更使她困惑的是,她觉得说不定儿子保持这般沉默是因为他怨气未消,这使她心情更其忧郁。她几乎不相信会是这样,可为什么他不写信来呢?她询问了克里斯廷,要不是托马茜带来的信证实了克里斯廷编的话有一半是正确的话,克里斯廷那含含糊糊的回答本来立刻便会使她相信,这件事一定出了什么岔子。 一天上午,有人告诉约布赖特太太,说她儿子的妻子到迷雾冈去看望外公了,由于这一阶段约布赖特太太的心中一直是疑疑惑惑的,她决定到山上去看看尤斯塔西雅。在她心目中这笔家传的几尼不啻于一个拥有丰厚遗产的寡妇的家传珍宝,因此她要亲自从她媳妇口中弄明白,这笔钱究竟是带到了还是没带到。 当克里斯廷知道她要到那儿去时,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门眼上。等到她动身那一刻,他再也没法含糊过去了,于是他坦白了那次赌博的事,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那些几尼是给怀尔德夫赢去了。 “什么,他想吞掉那笔钱吗?”约布赖特太太叫了起来。 “我希望不是那样,相信他也不会那样!”克里斯廷悲伤地说道。“他是个好人,或许不会做什么不公正的事。他说你该把克莱姆那一份钱给尤斯塔西雅,说不定他自己会那么做的。” 等约布赖特太太镇定下来,回神细想,她觉得事情完全有可能就是如此,因为她几乎不能相信怀尔德夫会真的将这笔属于她儿子的钱侵吞掉。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将钱给尤斯塔西雅是怀尔德夫乐意去做的事。尽管如此,做母亲的心中依然很气愤。毕竟是让怀尔德夫拿到了这笔钱,他会重新来处置它们,把克莱姆那一份交到克莱姆妻子的手里,因为她曾是他的情人,说不定现在依然还是,这事给约布赖特太太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就像她所承受过的那些痛苦一样。 她即刻解雇了这该死的克里斯廷,因为他竟做出了这样的事;但是,她又觉得自己是那么孤苦无助,没了他自己什么都干不了,因此她对他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多待一些日子。然后她就匆匆离开去找尤斯塔西雅了。半小时前,在她打算作此行时,她对自己的媳妇还心存一种希冀之情,然而此时这种心情淡漠多了。先前她是想以一种友好的态度去问问,钱是否意外遗失了,但现在她只是要去问问,怀尔德夫是否偷偷把钱给了她,而她一直想把这笔钱作为一件神圣的礼物赠送给克莱姆。 她在两点钟出发,她提早遇到了尤斯塔西雅,因为这位年轻女士正站在她外公宅子外的那个水塘和土堤边,在那儿观赏风景,或许是在沉思冥想昔日为这个水塘所目睹过的那些浪漫韵事。当约布赖特太太走近时,尤斯塔西雅镇定地上下打量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结果是婆婆先开了口。“我来看你,”她说。 “真的!”尤斯塔西雅惊讶地说,因为约布赖特太太曾拒绝出席婚礼,真让这位姑娘大为羞愧。“我一点没想到你会来。” “我是有事才来的,”这位来客说,显得比先前更冷冰冰。“对不起,我想问一下——你从托马茜的丈夫手中收到过一件礼物吗?” “一件礼物?” “我指的是钱!” “什么——交给我的钱?” “是的,我说的就是私下交给你——尽管我并不想用那样的方式交出那笔钱。” “怀尔德夫先生交来的钱?没有——从来没有!太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尤斯塔西雅的火气一下蹿了上来,因为她对昔日和怀尔德夫之间的那种暧昧关系十分敏感,这种敏感使她立即认定约布赖特太太也知道这种关系,说不定现在就是来谴责她,说她从他手中接受过不光彩的礼物。 “我只不过是问一下,”约布赖特太太说。“我曾经——” “你该对我的看法更好些——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尤斯塔西雅说道。 “不。我只是为了克莱姆,”约布赖特太太说,她的这种激烈的语调再明显不过地流露出来。“这是每个人为照顾她自己的亲人所具有的本能。” “你的意思是说他应该得到保护,免得我害他?”尤斯塔西雅叫起来,激动的泪水涌上了眼眶。“我跟他结婚并没有伤害他!我犯了什么罪,竟使你把我看得这么坏?我从来没伤害过你,你没权利对他讲我的坏话。” “我只是做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做的事,”约布赖特太太声音比较缓和地说道。“我现在本不想提出这个问题,可你逼我问了出来。我把最诚实不过的真话告诉你,我问心无愧。我坚信他不该同你结婚——因此在我能力所及,我尽一切方法想说服他。可现在事情发生了,我也不想再说任何抱怨的话了。我准备好了接纳你。” “啊,对了,能看见你用这种实际的眼光看问题真让人高兴,”尤斯塔西雅喃喃道,虽则火气未消但已抑制了不少。“但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跟怀尔德夫先生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跟你一样是有种精神的。我很气愤,任何女人都会这样。我得提醒你,我是屈尊俯就才作了克莱姆的妻子,我并不是攀了高枝;因此不该把我当成一个耍阴谋的女人一般对待,对耍阴谋的女人来说是该受到这种冷遇,因为她是低声下气偷偷溜进人家家里去的。” “啊!”约布赖特太太想尽量克制自己的火气,但却是徒劳。“我倒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儿子的家境有哪点不及维伊家的——或许还要更好些呢。听你谈什么屈尊俯就真让人觉得好笑。” “不管怎么说,就是屈尊俯就,”尤斯塔西雅激动地说。“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了我现在知道的这一切,知道在结婚后我还会在这荒蛮的荒原上住一个月,我——我在同意结婚前可就会好好掂量掂量呢。” “最好别那么说,这话听起来倒有点不那么真实。我觉得就他这一边来说,从没用过什么欺骗的手段——我知道没那么回事儿——不管怎样,另一方或许倒用过这种手段呢。” “这话真太气人了!”年轻女人沙哑着嗓子答道,脸变得通红,两眼咄咄逼人。“你竟然对我讲出这种话?我还是要重复一句,如果我知道结婚至今会过上这种日子,我早就会一口拒绝了。我并不抱怨。我从来没对他说过一句埋怨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因此我希望你今后别再说一句指责我诚意不够的话。现在你伤害我的话就等于伤害了你自己。” “伤害你?难道你以为我是个用心险恶的人?” “在我结婚前你就伤害过我,现在你又怀疑我为了得到钱而和另一个男人偷情!” “我没法让自己不那么想。不过我从没在外面对人讲过你的一句不是。” “但你在家里讲了,对克莱姆讲了,你没法做出比这更坏的事了。” “我那是在尽我的职责。” “我也会尽到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的一部分很可能就是让他来反对自己的母亲。这种事总是这样的。可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我以前那些已遭受过这种事的人一样来承受它呢!” “我理解你的心情,”尤斯塔西雅说,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你认为我会做出一切坏事。还有比一个怂恿情人跟自己来往,还让自己的丈夫黑了心去反对他的亲人的妻子更坏的女人吗?然而现在落到我头上的便是这种名声。你不是来硬要把他从我手里夺走吧?” 约布赖特太太火气也上来了,来了个针锋相对。 “太太,别把火气出在我头上!你的美貌是一种邪恶,你要放明白点,你不能因此而伤害我。你听明白了,我只是个失去了儿子的可怜的女人。” “如果你真尊重我,你还会得到他的,”尤斯塔西雅说道,激动的泪水从两眼滚滚而下。“你让自己干出了这等傻事,你造成了一条永远没法弥补的裂痕。” “我什么也没干。一个年轻女人竟会如此鲁莽,真叫我受不了。” “是环境要求我这样做的;你怀疑我,你使我这样去谈我的丈夫,而我本来是决不会这样去谈他的。你会让他知道我这样讲了他,这就会在我们之间酿成悲剧。请你离开我好吗?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再说一句话就会走的。如果有谁说我到这儿来向你提出一个毫无根据的问题的话,那这人就是在瞎讲。如果有谁说我想用什么不光明正大的手段来阻止你们的婚事,那这人也是在瞎说。我碰到了一个倒霉的时光,老天对我真不公正,让你这样来侮辱我!大概我儿子这一生不会有幸福了,因为他是个蠢货,竟不听他母亲的忠告。你,尤斯塔西雅,大难临头了却还不知道。你只要把今天向我发的这顿脾气的一半发到他头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这样的——那你就会发现,尽管他现在对你就像个孩子一样的温顺,到那时他会像钢一般坚硬的!” 说罢,激动的母亲便抽身而去,而尤斯塔西雅则站在那儿,喘息着,凝望着水塘。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二章 突遭厄运,他却大唱赞歌 这次令人糟心的会面,使得尤斯塔西雅没跟外公一起呆上整个下午,而是匆匆赶回家去,她到家时比克莱姆原先预想的要早了三个小时。 她满脸通红地进了门,刚才那阵激动的神色依然从她眼中流露出来。约布赖特惊讶地抬起头,吃了一惊,以前他可从来没见她有过如此激动的情形。她打他身边经过,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就上楼去,可克莱姆这时的心思全集中到了她身上,他立即就跟了上去。 “出什么事了,尤斯塔西雅?”他问。她正站在卧室的炉前地毯上,盯着地板,两手交叉握紧放在身前,帽子也没脱。有一会儿她没吭声,然后她以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我见到了你母亲,我今后决不会再去见她了!” 克莱姆心一沉,就像一块石头砸到了身上。就在这天早晨,当尤斯塔西雅准备好去看望她外公时,克莱姆就说了,希望她去一下花落村,向婆婆问个好,或者用她认为比较合适的方式表示一下和解的愿望。她走的时候是高高兴兴的。因此他也觉得大有希望。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没法说——我也记不起来了。我碰见了你母亲。我决不会再见她了。” “为什么?” “如今我根本不知道怀尔德夫的情况了,不是吗?我不能让任何人用什么闲言碎语来糟蹋我。噢!竟然问我是否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钱或是同他见过面,或是有没有这一类事儿,这真是太侮辱人了——我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她怎么可能这样问你?” “她确实问了。” “那么,这里面一定发生什么事了。我妈妈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我不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只不过是两个人都说了一些彼此永远无法原谅的话!” “哦,一定发生了某种误会。是谁的过错使她没能把意思表达清楚呢?” “这我才说不上呢。或许是眼下种种情况的过错,最起码就是这种处境令人尴尬。哦,克莱姆——我简直无法忍受,我一定得说出来——是你让我落到这种不愉快的境地。不过你一定得证明不是这么回事——是的,说你一定会这么做的——因为我真恨透了这一切!是的,带我去巴黎吧,克莱姆,你还是去干你的老本行吧!只要能待在巴黎,我根本不在乎一开始过低贱的生活,只要不待在埃顿荒原就行。” “可我已经完全放弃了这种想法,”约布赖特惊诧地说。“说真的,我可从来没让你对这样的事抱有希望吧?” “这我承认。然而有些想法是无法排解的,我就是那样。现在我成了你的妻子,跟你同命运共患难,难道在这问题上我就不该有发言权吗?” “呃,有些事是根本不该提出来讨论的,我想这件事尤其如此,而且这是我们两人都同意了的。” “克莱姆,这种话让我听了不愉快,”她低沉地说,然后垂下眼睑,转身走开了。 尤斯塔西雅的这番话表明了她的满腔希望,这是她的丈夫根本没料到的,令他感到非常为难不安。一个女人用一种间接的方式来达到她的愿望,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不过他的目的是不可动摇的,尽管他非常爱尤斯塔西雅。她的话对他所产生的效果,就是让他比先前更发奋地去用心攻读,这样他就能更快地从事另一个职业,取得实实在在的结果,来扭转她的这般奇思怪想。 第二天,几尼失踪之谜解开了。托马茜匆匆忙忙跑来看他们,亲手把克莱姆那一份钱交给了他。当时尤斯塔西雅不在场。 “这么看来,这就是我妈所说的东西了,”克莱姆叫起来。“托马茜,你知道她们剧烈地争吵了一番吗?” 托马茜在她堂哥面前表现出一种比先前稍微沉默抑制的态度。这是结了婚造成的后果,它在某一方面扫除了一个人的矜持,却在另几方面将它保留了下来。“你母亲告诉我了,”她平静地说道。“她在见到尤斯塔西雅后到了我家。” “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托马茜,我妈到你那儿时非常激动吗?” “是的。” “真的非常激动吗?” “是的。” 克莱姆把肘部支在门柱上,用手捂住了脸。 “别为这事烦恼,克莱姆。她们会成为朋友的。” 他摇摇头。“没有人脾气像她们俩这样火爆。算了,该怎么就怎么吧。” “有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那笔钱没遗失掉。” “我宁肯让这笔钱掉两次也不愿有这事发生。” 在这些扰人心绪的事件中,约布赖特觉得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放松的——那就是他得加紧在自己的学业计划上取得明显的进步。怀着这个信念,他在许多个夜晚都苦学到深更半夜。 一天早晨,在经过比平素更为紧张的一夜学习后他醒来了,觉得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阳光直射到百叶窗上,他刚往那儿望去,立即有一阵剧痛,迫使他不得不赶紧闭上两眼。每次他想看看四周,马上便感觉到了这种晨光令他产生一种难受的刺痛感,受到这种刺激,眼泪直往脸颊上淌下来。因此在穿衣服时他只得在额上绑上一条绑带;整整一天,他都不能拿开这条绑带。尤斯塔西雅可给吓坏了。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情况并无好转,于是决定叫人到角堡请一个医生来。 傍晚时分,医生到了,他说,由于克莱姆一直在夜里看书,不顾先前着了凉,眼力已大受影响,因而导致眼睛严重发炎。 克莱姆变成了一个病人,他急于完成自己学业计划的想法遭到了中断,这令他十分烦恼急躁。他给关进了一个完全隔绝光线的房间,要不是尤斯塔西雅就着一盏遮起来的灯的微弱光线给他读读书的话,他的处境真可说是够惨的了。他希望这种最坏的情况很快就会过去,可是等医生第三次来看病时,他便十分沮丧地得知,尽管再过一个月,他可以戴着眼罩出门,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甭想再去实行他的教书计划,或是看任何东西了。 一个星期,接是又是一个星期挨过了,看来没什么东西能打破这对年轻人的沉郁心境。尤斯塔西雅心中对前景产生了种种可怕的预感,不过她小心翼翼地抑制着,不对丈夫吐露片言只字。假如他就此失明,或者说吧,他的眼力再也无法恢复到足以承当一个能令她心满意足的职业,并能让她离开这群山环抱的、离群索居的地方,那可叫她怎么办呐?在眼下这种不幸的遭遇中,再去做那美丽的巴黎之梦简直是一种空想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可他的眼睛一点不见有起色,这时她的心越来越陷入这种悲哀的沮丧之中,她会离开他的身边,来到花园里,尽洒她那绝望之泪。 约布赖特想过该去请母亲来,但接着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他知道他目前的状况只会使她更悲伤;由于他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如果没人特意前去报信,她是不太有可能知道这事的。他尽力以一种听其自然随其发展的态度来对待这倒霉事儿,就这么一直等到三个星期过去后,他才在发病后第一次出门来到了外面。这时,医生又来探视他了,克莱姆逼迫他讲出了一个明确的看法。年轻人格外惊奇地了解到,他原先以为他可以重新从事工作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尽管他已能到室外走走,但眼睛的特别状况却使他依然无法定睛凝望一样东西,否则就有使眼病复发的危险。 克莱姆听了后沉默无语,但他并没就此心灰意冷。相反他心中还有了一种确定的想法,甚至令他有点高兴。他不会变成瞎子;这点就已足矣。在一个无限期的时间里,他注定要通过一副墨镜来看这个世界,这实在是够糟的,而且会就此让他的任何进一步的打算全然落空;不过约布赖特是个淡泊名利的斯多葛派,这场灾难只是影响了他的社会地位而已;撇开尤斯塔西雅的因素,这种最不起眼的生活进程,只要能使他的传播文化的计划以一定的形式得以实现,便会让他心满意足了。开办一所乡村夜校便是这样一种形式;他的苦恼并没主宰他的精神,而在别的情况下,别人遭到这样的打击,很有可能会产生相反的结果。 在暖洋洋的阳光中,他向西走进了埃顿荒原的片片荒地里,他对这些荒地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它们就是十分靠近他的老家的那些荒地。他看见在面前的一个山谷里有铁器发出的闪光,待到走近时,他隐隐看见这闪光来自一个正在割荆柴的男子手中的镰刀。干活的人认出了克莱姆,而约布赖特也从对方的讲话声中听出他是汉弗莱。 汉弗莱对克莱姆的情况深表同情,然后他又说,“瞧,如果你从事的是像我一样的下等人的工作,你可以照样把这活儿干下去。” “不错,我行的,”约布赖特沉思着说。“你割这些荆柴能卖得多少钱?” “一百斤半克朗,眼下白天这么长,这种日子里,我靠卖柴的钱能过得相当不错呢。” 在约布赖特朝爱尔德沃思的家往回走的一路上,他沉浸在一种遐想之中,情绪还是挺高的。等他走近家门口时,尤斯塔西雅在打开的窗户里跟他说话,于是他向她走去。 “亲爱的,”他说,“我觉得我高兴多了。如果我母亲同我和你和好的话,我想我就会非常高兴了。” “恐怕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她说道,那对美丽的眼睛忧郁地向远处望去。“情况毫无改观,你怎么竟会说出‘你高兴多了’这话的?” “这是因为在这个不幸的时刻,我终于找到了我能干的一样工作,我们能靠它生活下去。” “真的吗?” “我准备去当一个砍荆柴和挖泥煤的工人。” “不,克莱姆!”她说,脸上那一丝明显可见的有了希望的神色又消失了,她的脸色比先前看起来更为忧郁。 “我肯定能做得到。在我能够通过一个诚实的工作来维持支出时,如果我们还要继续用掉手头那么点儿钱,这么做算是明智的吗?户外的劳作对我大有好处,有谁知道呢,说不定过几个月我就能重新开始看书呢?” “可是如果我们提出要求的话,外公会资助我们的。” “我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如果我去砍荆条,我们会过得挺不错。” “那是跟奴隶、埃及的以色列人以及这类人相比吧!”一道苦涩的泪水从尤斯塔西雅的脸上淌了下来,不过他并没有看见。他讲话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声调,让她明白,他对如此一种结局毫无懊丧之心,然而这对她来说,却是一种绝顶可怕的事。 第二天约布赖特就去了汉弗莱的小屋,向他借了裹腿、手套、一块磨刀石和一把镰刀,等到他能够自己去买这些东西后再还他。然后他跟他的这位老相识和新劳作伙伴一起出发,他选了一块荆柴长得相当厚实的地方,挥出了他选定这个新行当的第一镰。他的眼力就像拉塞拉斯[1]的翅膀,尽管对他的宏伟目标无济于事,但对干这种有限的活计却是尽够了,他还发觉,干上一段时间后他的手掌会磨硬,不起水泡,到那时他砍起柴来会更自如了。 一天复一天,他随日出而起身,打好裹腿,前往与汉弗莱的会合地点。他习惯于从清晨四点干到中午,然后在日当正午天气最酷热之时回家睡上一两个小时;这以后又出去一直干到晚上九时日落西山。如今这位从巴黎来的年轻人已面目全非,他穿上皮装饰,还不得不戴上护目眼罩,这一来如果他最亲密的朋友打他身旁经过,或许都会认不出他是谁了。在一大片橄榄绿色的荆豆丛中,他只是一个褐色的斑点,仅此而已。不过在没出去劳作之时,他经常会想到尤斯塔西雅的境况和他母亲对他的疏远,他便会感到十分沮丧,而在沉浸于全身心的劳作之中时,他就觉得十分振奋,心绪平静。 他过起了一种微不足道的奇怪生活,他整个的世界局限于个人周围几英尺的一个范围里。他熟悉的东西成了那些爬行动物和在天上飞翔的小动物,而且它们似乎也已将他吸纳为它们中的一员。蜜蜂在他的耳边嗡嗡飞翔,带来了一股其乐融融的气氛,这些蜜蜂成群结队地在他身边的石南和荆豆花上辛勤采蜜,它们的重量似乎要把这些枝条压到泥地上去了。埃顿荒原特有而别处见不到的、琥珀色的怪蝴蝶在他嘴唇呼出的气息中颤抖着,停在他弯下的腰背上,它们随着他手中的镰刀挥起又落下的闪光而飞舞嬉戏。一队队翠绿色的蚱蜢不断打他的脚背上跃过,狼狈地跌了个四脚朝天,来了个倒栽葱或是屁股着地,活像些笨拙的业余运动员,全要看各自的运道了;要不就是起劲地在蕨叶底下吵吵闹闹地跟一些颜色很普通的不出声的蚱蜢调情。从不知道食品柜和铁丝网为何物的大苍蝇实在是十分猖狂,它们在他四周嗡嗡嘤嘤飞来飞去,不知道他是个人。在长满蕨类植物的小山谷里游动出没的小蛇,身披鲜艳的蓝黄相间的伪装,因为这个季节一到,它们立即蜕去了原有的那身皮,显出了最鲜亮的色泽。一窝窝的小野兔从洞穴中跑了出来,在小山坡上晒太阳,热烘烘的阳光照透了它们长满茸毛的小薄耳朵,把耳朵照得通红透明,让人看得清里面的血管。它们对他一点不感到害怕。 这种单调的工作令他觉得心绪宁静,体会到一种愉悦。人的努力在受到环境限制时,会使一个毫无野心的男子觉得安于平常生活是有理由的,就他的良知而言,在足以发挥自身实力的情况下,原本是根本不会允许自己就这样一直保持默默无闻的。因此约布赖特有时独自哼哼小曲,有时在不得不陪着汉弗莱去寻找荆条来捆柴时,他会讲一些巴黎的生活和人物的趣事轶闻来让同伴解解闷儿,以此来打发时光。 就在这样的一个暖和的下午,尤斯塔西雅一个人出了门,信步朝约布赖特干活场所的方向走去。他正起劲地砍着荆条,摊在地上的一长排柴禾从他脚下向后延伸,表明了他这一天的劳动成果。他没有看到她走拢来,她站在了他的身旁,听到他低声哼着小调。这真让她十分震惊。刚看到他在那儿,一个可怜的受苦的人儿,挥汗如雨地挣钱来养家活口,不禁让她一阵心酸,不由得落下泪来;可是听到他在哼歌,根本一点不在乎这样的工作,相反却很自得其乐,她的心立时冷了下来,作为一个受过教育、有身份的女子,这大大地伤害了她的心。他却一点不知道她就在近旁,还在哼唱着: 破晓的时光 片片丛林披上了一身金装; 花儿盛开朵朵更鲜艳; 鸟儿啼啭重把爱情歌曲唱; 天地万物齐欢庆 这破晓的时光。 破晓的时光 有时却使人悲切而凄伤; 情人儿浓浓恋情火正旺 只恨这黑夜时光太短暂, 迫不得已离开了心上人 在这破晓的时光![2] 尤斯塔西雅感到极其痛心的是,他根本一点不在乎这种社会生活的失败;这个骄傲的漂亮女子低下了头,想到由于克莱姆的心境与境况而将她的生活全然毁去时,一种痛楚的绝望不禁使她掉下泪来。随后她趋步走上前去。 “我宁可饿死也不愿这样活下去!”她情绪激烈地说。“你能唱歌!我可要重新回到外公那儿,跟他一起生活了!” “尤斯塔西雅!尽管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过来,却没看见是你,”他温和地说。他走过来,脱掉了他那副大大的皮手套,拉起了她的手。“你怎么用这么一种奇怪的声调说话?那只是在巴黎时我听到的一首老曲子,当时引发过我的一时遐思,刚才唱它是觉得它很适合于我同你的生活。难道说,因为我的外表不再是一个体面人,就使你对我的爱全都消失殆尽了吗?” “最亲爱的,你不要用这种令人不愉快的问题来询问我,要不倒真有可能使我不再爱你了呢。” “你相信我会有可能冒险去那么做吗?” “是的,如果你一意孤行,在我希望你放弃这种丢脸的活儿时,你也不肯听从我的话。我有什么使你讨厌的地方,要使你做出这样违背我的意愿的事来?我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哪?是的,我确确实实成了你的妻子!” “我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说‘确确实实成了你的妻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成了你的妻子真是倒霉透了’。” “你竟用这样的话来揣测我,真太过分了。一个女人固然不会没有感情,但她也会有理智,如果我觉得‘倒霉透了’,那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感情——有这样的感情也太自然了。好了,你也看清了无论怎么说,我并没有不讲道理。在我们结婚前,我警告过你我没有当一个好妻子的秉性,你还没忘吧?” “你现在说这些是在取笑我。至少,你闭口不说那一点才算是唯一光明正大的做法,因为你还是我的王后,尤斯塔西雅,尽管我倒不一定再是你的国王。” “你是我的丈夫。你对此还不满意么?” “不,除非你觉得做我的妻子毫不后悔。” “我没法回答你。我记得说过,我会成为一个很令你费心思的包袱的。” “是的,我早看出来了。” “你看出得未免太快了!一个真正的爱人是不会看清这样的事情的;你对我也太严苛了,克莱姆——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讲话。” “是啊,尽管如此我还是娶了你,而且我并不后悔。今天下午你怎么这样冷冰冰的!而过去我总认为你那颗温暖的心是没人比得上的。” “不错,恐怕我们都变冷了——对此我像你一样看得很清楚,”她伤心地叹了口气。“两个月以前我们彼此还爱得发狂呢!那时你对我是百看不厌,我对你也同样如此。当时有谁想得到,现在在你眼中,我的两眼已不再明亮,而在我看来,你的嘴唇也不那么甜蜜了呢?两个月哪——这可能吗?不错,这一切是那么真实!” “亲爱的,你叹气了,你似乎为此而感到抱歉;那倒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叹息。” “不。我并不是为此而叹息。我是为别的事而叹息,或者说任何一个处在我的位置上的女人都会发出这样的叹息的。” “那么说,你生活中的所有机会都因为匆匆忙忙跟一个不幸的男人结合而毁于一旦了?” “克莱姆,你为什么要逼我说出些刻薄的话来?我跟你一样值得人同情。不是吗?——我觉得我还更值得同情呢。因为你还能唱得出来!要我在这样一片乌云笼罩下还能唱得出来,那真会是件奇怪的事了!相信我吧,亲爱的,我真能大哭一场,哭得你大为惊慌,让你这么一个心情开朗的人也不知所措。即便你对自己所遭受的挫折毫不在乎的话,你也可以因为出于对我的极度同情而别这么欣然欢歌。天哪!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在这样的境地我是宁可诅咒也唱不出来的。” 约布赖特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行了,我的没生活经验的姑娘,你不要以为我就不能像你一样,以普罗米修斯的高尚情操来反对诸神和命运。我对那样的抗争所具有的力量,远比你听说过的要多。但是我对生活越是看得多,我就越意识到生活中最最伟大的职业并没有什么特别伟大之处,因此,在我干的这种砍荆条的行当里,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微小之处。如果我觉得上帝给予我们的这个最大的祝福毫无价值的话,那么在它们被人夺去时,我又怎么会觉得有很大的难受呢?因此我以唱歌来打发时光。难道说你确实已经没了对我的百般柔情,连一点点快活的时光也不愿给予我了吗?” “我心中依然有着对你的一丝柔情。” “你的话已失去了昔日的魅力,这么说,爱情也随着好运而一去不复返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克莱姆——这样下去必然会让人说出更尖刻的话来,”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要回家去了。” [1] 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所著的抨击18世纪乐观主义的哲理性传奇小说,描写王子拉塞拉斯想用一个发明家为他发明的一对翅膀逃离山谷,但翅膀却掉落了,最后他还是靠自己的智慧逃了出去。 [2] 原文为法文。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三章 她为摆脱愁闷而出走 几天后,就在八月行将结束之前,尤斯塔西雅和约布赖特坐在一起吃早晚餐。近来尤斯塔西雅的态度几乎已变得十分冷漠。在她那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愁苦的神色,不管她是否应该这样,每个在她狂热地爱上了克莱姆的那个阶段看见过她的人,见了此刻她的这种神情无不会激起对她的满腔怜悯。在某种程度上,丈夫和妻子的感情和他们的处境正相反。克莱姆,这个屡遭挫折的男人兴致勃勃;而后者在其一生中,身体还从未遭受过一刻的折磨,却要他来安慰。 “好了,打起精神来,亲爱的;我们的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或许有一天,我的眼睛会像先前一样好。我郑重地向你保证,只要我一有能力做任何别的更好的事,我马上就不会再去砍荆条。你总不见得真的希望我整日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吧?” “可是这真是太可怕了——一个砍荆条的!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能讲法语,还有德语,是个能做比这更好的事情的人。” “我想在你初次见到我听说我时,在你的眼中,我的外表包着一层金色的光圈——一个知道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参加过许多辉煌场面的人——简单说,是一个值得赞颂、情绪高昂、引人注意的英雄吧?” “是的,”她说道,不禁抽泣起来。 “而现在我却成了个穿褐色皮裹腿的可怜虫。” “别嘲笑我了。就这些已经够了。我再也不愿就这样消沉下去。我今天下午要离家外出,除非你极力反对。那儿有一个乡村野餐会——人们把它称之为吉卜赛式的野餐——就在东埃顿,我要去参加。” “去跳舞?” “为什么不呢?你可以唱歌嘛。” “好,好,只要你高兴就成。要我去接你么?” “如果你很早就干完活回来的话。不过,你不必特别为此而费神。我知道回家的路,荒野在我眼中一点没什么可怕的。” “你真这么喜欢找乐子,为此不惜走这么多路去参加一个乡村的庆祝活动吗?” “喏,你不喜欢我一个人去了!克莱姆,你不是在嫉妒吧?” “才不呢。不过如果这能带给你一点欢乐的话,我也会跟你一起去;尽管正如事情已这么摆明着的,或许你已经跟我在一起呆够了。不过,反正我总希望你不要去。是的,或许我是嫉妒了;有谁会比我,一个半瞎的人,又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的人,更有嫉妒的理由呢?” “别这么去想它。让我去吧,别再来扫我的兴致了!” “我倒宁可失去我自己的一切也不会那样做,我可爱的妻子。去吧,你高兴怎么去做就怎么去做吧。有谁能阻止得了你这种对任何欢闹的喜好呢?我相信你会带走我的心的,因为你这么容忍我,说真的,我拖累了你,我欠你好多。是的,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吧。至于我呢,我将忍受自己的厄运。在那种场合里,人们都会回避我。我的镰刀和手套就像圣拉撒路麻风病人的拨浪鼓[1],警告全世界的人为他让路,别去见到这个令人伤心的惨景。”他吻了吻她,穿上长袜,出去干活了。 等他走了以后,她把头搁在手上,自言自语地说道,“两条虚掷时光的生命——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般田地!这会让我失去理智么?” 她苦苦思索,想找到什么办法,能让现状有所改变,却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到,一旦蓓蕾口的那些人知道了她现在的情况后,都会说,“瞧瞧那个把谁也不放在眼中的姑娘成什么样了吧!”尤斯塔西雅觉得,这种状况对她抱有的满腔希望简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如果上天对她的这种讽刺再进一步发展下去的话,那么看起来,只有去死才是唯一的解脱之路。 突然她站了起来,大声说,“可我一定要摆脱这一切。对,我一定要摆脱它!没人会知道我的痛苦。我要在痛苦中寻乐,在讽刺中高兴,在嘲弄中大笑!我要以参加这次草地舞会作为一个开始。” 她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一丝不苟地打扮起来。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她的美丽几乎让人觉得她的种种想法都有其充足的理由。她处于这种阴暗的角落固然是由于她的鲁莽草率,但也是某种意外,即使一个对她并不是十分钦羡的人见到这种情况,也会觉得她有充分的理由来责问万能的上帝,凭什么竟让这么一个完美的尤物落到了这般田地,与其说她的万般魅力是上帝的祝福,还不如说是对她的诅咒。 当她走出家门准备上路时,已是下午五时了。在这幅美妙图画里,有足够的材料可以使她再获得二十个人的青睐了。当她呆在家里,又没戴帽子时,她那种掩饰不住的悲伤是那么明显,可等她换上外出的盛装后,便将这股悲哀掩饰和冲淡了,她的打扮透出一种朦胧美,自有一股柔媚动人之处,把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她的衣着和其肌肤浑然一体相得益彰。白天的炎热还未消退,她不急不慢地顺着阳光明媚的山谷向前走去,她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优哉游哉一路行去。她走过的小道上,长得高高的蕨草的繁茂叶子简直就是一片缩小的森林,将她的身影全然埋没其中,尽管没有一根这样的蕨梗能活到下一个年份。 挑来进行这次乡村聚会的地点是一块茵茵草坪,在这片荒野地区的高原上,这种地方是不常能寻到的。荆条和蕨类植物丛突兀而起,形成了这片地区的边界,青草连绵一片。一条绿色的牛车道绕这块地方而过,不过繁茂的蕨草将它遮掩了,尤斯塔西雅现在就是沿这条小道而去,以便在参加这次聚会前先将这个地方踏勘一番。东埃顿的乐队那热闹欢快的奏乐声,准确无误地为她指明了方向,这时她看见了乐师们,他们正坐在一辆蓝色的牛车里,牛车的车轮是红色的,擦得锃亮,简直就像是新的一样,用树枝搭成的弓形车身上花枝招展。在这辆车子前面是由十五到二十对人组成的壮观的舞蹈圈,在他们的侧边则有少数舞技较差的人各自在跳着,他们的旋转并不总是能与音乐合拍。 小伙子们身上都戴着蓝色和白色的玫瑰花结,个个脸色红扑扑地与姑娘们欢歌载舞,姑娘们也跳得十分起劲,舞蹈使她们的脸显得比披满全身的绸带更红。有留着长鬈发的漂亮女孩,有留着短鬈发的漂亮女孩,有留着耳边拳曲垂卷绺[2]的漂亮女孩,有梳辫子的漂亮女孩,全都在不停地转啊转;旁观者很可能会大感惊诧,在这么个仅有一两个村子的地方,怎么竟会有这么多同样身个、年龄、气质的姑娘聚集在一起。在这大批跳舞者的后面,有一个快活的男子独自个儿在大跳其舞,他两眼紧闭,全然忘却了他人的存在。不远处,在一段截去树梢的树干下烧起了一堆火,火堆上并排挂着三只水壶。紧挨火堆旁摆着一张桌子,几个年纪稍长的妇女正在准备茶水,但是当尤斯塔西雅在她们中寻找着牛贩子的老婆时,却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正是这个妇人建议她参加这次舞会,同时还保证她会受到很有礼貌的欢迎呢。 尤斯塔西雅很熟识的这个当地居民竟然没来,这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这一来她想尽兴欢乐一下午的打算全然落了空。一时间,如何加入其中倒成了件难事,尽管如此,如果她走上前去,兴高采烈的妇人们还是会手捧茶杯迎上前来,将她当成一个比她们更高贵更知书识礼的陌生女士来欢迎。观看过跳了两支舞的人们,她决定还是稍稍走远一些,到那儿的一个小农舍去,或许她能在那里吃上一点东西,然后趁苍茫夜色返回家中。 她就这么做了;等她返回原路向这批正在欢乐跳舞的人群走过去时——这是她要到爱尔德沃思去的必经之路——太阳正徐徐下落。四周一片静谧,她能听到远处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似乎比她刚离开时更为欢快(只要有可能奏得再起劲的话)。等她到达小山丘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不过无论是对尤斯塔西雅还是对这批寻欢作乐者来说,这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同,因为一轮圆圆的明月已经在她面前冉冉升起,尽管它的光芒还比不上西边的晚霞那么明亮。人们还跟先前一样兴致勃勃地跳着舞,不过已有不少陌生人来到,在跳舞的人圈四周围了一圈,因此尤斯塔西雅能跻身其中而不被人认出来。 整整分散了一年的全村的感官情绪,此时此刻集中迸发了出来。在十二个月前,他们曾聚集在一起,有过这同样的欢乐,但那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聚会过,因此此刻结对跳舞者的四十颗心儿一起在激烈跳动。此时,那种异教的情绪在他们的心中复活了,为生活而自豪成了一切的一切,他们心中赞美的只有他们自己。 那些充满激情但却是一时的拥抱有多少最终会变为永久,这是置身其中的一些舞伴在想的问题,同样也是在一旁观看的尤斯塔西雅想知道的。她开始嫉妒起这些快速旋转的跳舞者来,舞蹈看来会带给跳舞者种种美好遐想、憧憬和欢乐,这是她极其渴望得到的。作为一个强烈爱好跳舞的人来说,尤斯塔西雅对巴黎的想望之一,一直便是希望能获得这种机会,好让她沉浸在令人陶醉的时光之中。不幸的是,这种想望如今对她来说已完全破灭了。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在逐渐明亮的月光下不停旋转起伏时,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声叫她的名字。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一个人站在近旁,一见他,她的双颊立时变得飞红。 那是怀尔德夫。打从他结婚的那个上午起,他就一直没见过她,当时她一直在教堂里徘徊,而且还撩起自己的面纱,走上前去,以见证人的身份在登记簿上签了名,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然而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此刻一见到他,竟会使她突然如此赧颜。 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小声说道,“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跳舞吗?” “我想是吧,”她同样小声地回答道。 “肯赏脸同我跳吗?” “这真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这不会令人觉得奇怪吗?” “跳跳舞有什么可令人觉得奇怪的?” “噢——是的,亲戚。或许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过,如果你不喜欢让人瞧见的话,那么你就放下面纱好了;尽管在这样的光线下,不必担心会有人看见的。这儿陌生人多的是。” 她就按他的建议去做了;不言而喻,这个行动表明她接受了他的提议。 怀尔德夫向她伸出了手臂,领着她沿着跳舞者的外圈走到了跳舞者的尾端,加入了进去。两分多钟以后,他们就旋转着进入了跳舞圈内,并开始一路向舞列首端旋转而去。在他们舞到半途时,尤斯塔西雅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一开始就没接受他的请求才好;但在从队伍当中向首端跳过去时,她却又不这么想了,她觉得自己出门来就是为了寻求欢乐,现在她只是在做一种很自然的事来获得这种欢乐。他们完全投身到这一不停地飞舞旋转的行列之中了,此时他们已处于领舞者的新地位上了,尤斯塔西雅的脉搏开始跳动得非常快,使她再没有时间来作什么思考。 他们以令人目眩的旋转舞步穿过了二十五对舞伴的队列,她的体内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苍茫的夜色让这种跳舞具有一种魅力。一定程度上,带有色调的光线对人的种种情感的平衡产生了一种骚扰力,并会危险地激发人的更趋温柔的心境;加上跳舞的动作,它驱使这种种情感变得无所顾忌,只欲发泄,理智昏昏欲睡,并不知不觉地产生了逆动;现在那轮圆月就将这种光线泄到了这两个结对狂舞的人儿身上。所有跳舞的姑娘们都感受到了这种征兆,但尤斯塔西雅则是她们中感情最为奔放的一个。他们脚下的野草被踩踏得乱七八糟,在斜向照射的月光照耀下,被踩得很坚硬的土地就像一个擦得锃亮的桌面。四下没一丝儿风,乐师们坐在牛车上,插在车上的旗子紧紧贴在了旗杆上,演奏者们一个个都成了反衬在天空中的人影轮廓,只有当那些不时可见的长号、蛇形大号,以及法国圆号的圆嘴闪闪发光,就像从乐师身影上长出的一个个大眼睛时,样子才有改变。姑娘们身上漂亮的衣服失去了白天能细致分辨的色彩,多多少少显出了一种灰蒙蒙的白色。尤斯塔西雅在怀尔德夫的怀中一圈圈地旋转着,她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痴迷和专凝的神色;她的灵魂早已飘然离她而去,忘了她的形体的存在,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空蒙迷离的神情;一个人的感情在离感官而去时,通常总是这样的。 她跟怀尔德夫竟靠得这么近!这事一想就令人感到害怕。她能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当然,他也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她原先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差劲了!不过,现在他们正踩在同一个舞步节拍上。她真惊讶,舞蹈竟具有这般的魔力。她在参加跳舞前的感受与置身于这种婆娑多姿的舞蹈中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就像其间有一道有形的篱笆,将它们清晰地区分开来。她一开始跳舞就像完成了一种环境氛围的大转变,与此刻这儿好似热带的气氛相比,她原先简直就像一直生活在北极的冰天雪地之中。她已经从她近来烦心扰神的生活中加入了跳舞的行列,这就好像是一个在森林中行走了一夜的人,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就怀尔德夫来说,他本来只不过是令人感到一时的激动;但是怀尔德夫加上这次跳舞、这种明亮的月光,以及这种神秘,开始形成了一种欢欣和喜悦。究竟是他这个人成了这种甜美而复杂的感情的重要组成部分,抑或是这种舞蹈和这种氛围本身是更重要的组成部分,反正这一切组成了一个美妙的时刻,使尤斯塔西雅完全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人们开始问起了“他们是谁?”不过并没有提出令人不快的问题。如果尤斯塔西雅在日常生活中跟别的姑娘们一直厮混在一起的话,情况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她在这儿并没有受到过分的盘问,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因为此时的情形使所有的姑娘都达到了她们自身最光彩夺目的境地。就像水星被太阳的光泽所笼罩,她那恒久的美貌在眼下这种暂时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境况中并不那么惹人注目。 至于怀尔德夫嘛,他的感情是不难猜测的。对他的爱情来说,诸多的障碍本来就是催其成熟的太阳,而且此刻的他正处于一个极度苦恼的激动状态之下。把一个整年中都处在另一个男人怀抱之中的女人据为己有,哪怕只是五分钟,是一件在所有男人中,他最能体会到快感的事了。他早就开始重新渴念着尤斯塔西雅了;或许可以这么肯定地说吧,与托马茜在结婚登记簿上签名,很自然地标志着他的心对自己的第一个心上人的回归,而尤斯塔西雅的结婚使这一回归变得更为迫不及待。 这样一来,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这种对其余人来说只是一次尽兴尽致的活动,对他们两人来说,却成了一种乘这股旋转之风的神游了。在他们的内心里,不管还存在多少社会道德意识,这次跳舞都成了一次让他们无法抵御的进攻,使得他们重温旧梦——现在这成了加倍有悖常规的事。他们一连旋转着跳了三支舞;后来,这样连续不断的跳舞使尤斯塔西雅觉得很累,于是她便转身退出了跳舞圈子,她觉得她在里面呆的时间太长了。怀尔德夫带着她来到了隔开几步远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小丘,她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她的舞伴则站立在她的身旁。从他开口邀请她跳舞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一句话。 “跳舞加上这一路走来,一定把你累坏了吧?”他用体贴的口吻问道。 “没有,还行。” “说来也真是奇怪,我们在分开那么长时间后,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相见,却没在其他地方碰面。” “我们没见面,我想是因为我们都尽力在回避吧。” “不错。不过,这事是你开始的——你没有信守诺言。” “现在再来说这个已经没了什么意义。从那时起我们已经形成了另外的关系——你并不见得比我强多少。” “我很抱歉,听说你丈夫病了。” “他没病——只是眼力不济。” “噢,是的,我就是指这个。我诚挚地对你遇到的麻烦表示同情。命运待你真是太残酷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听说他选择当砍柴工这个活儿的事了吗?”她用一种悲伤的声调低声问道。 “有人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怀尔德夫犹犹豫豫地答道。“不过我简直没法相信这事。” “是真的。你对我成了个砍柴工的妻子是怎么想的?” “我对你的看法从来没改变过,尤斯塔西雅。那样的事根本就不可能贬低你的身份,你为你丈夫的工作生辉。” “我很希望我能有这样的感觉。” “约布赖特的情况有好转的可能吗?” “他认为有可能。我对此表示怀疑。” “听到他租了一间茅屋住,真令我大为惊讶。跟其他人一样,我原先还以为跟他结了婚以后,他会立刻带你到巴黎安家的。‘她面前将有一个多么辉煌的前途啊!’我想。只要他的眼睛重新变好后,我想他会带着你去那儿的,对不?” 见她没有作答,他更专注地看着她。她几乎要掉下泪来。眼见到一个未来,却永远没法享受,大大地勾起了她那种痛苦的失望感,怀尔德夫的话,令她想起了邻居们那种隐忍不发的嘲笑讥刺的局面,傲慢的尤斯塔西雅再也没法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了。 当怀尔德夫看见她这种心绪不宁一言不发的样子时,他再也没法控制自己感情的进一步发展了。不过他装做没注意到她的这种情绪,而她没过多久又恢复了平静。 “你可不想独自一人走回家去吧?”他问道。 “喔,我倒是这么打算的,”尤斯塔西雅说。“在这片荒土野漠上,有谁会伤害我这样一个身边什么也没有的女人呢?” “我能跟你走同一条路回家,只是稍稍多走一点岔路而已。我很高兴能陪你走到特露普角去。”看见尤斯塔西雅犹犹豫豫地坐在那儿没动,他又补充道,“或许你觉得打从去年夏天发生了那些事情后,再被人看见我俩走在同一条路上不太明智是吧?” “实际上我想的并不是这事,”她傲慢地说。“我要什么人陪我自会选择,我才不管埃顿那些可怜的居民们会怎么说呢。” “那就让我们走吧——如果你想走的话。我们最近的路就是朝那儿的冬青灌木丛走,就是你看得见的下面那个有阴影的树丛。” 尤斯塔西雅站起身,在他身边,朝着他指明的方向走去,一路走过,石南和蕨草都已起了露水,碰擦着他们的衣服。他们身后传来依然在跳舞的欢乐的人们的嬉闹声。这时,月光渐渐变成了银白色,非常明亮,但是却照不透厚厚的石南,因此在这片被一片从天顶到天极的白光照亮的乡村环境中,便可以看见一条显眼的昏暗地带。如果在他们头顶上有一只眼睛在看着他们,那它就会看见,在这片广漠之中,他们的两张脸就像放在一张乌木桌上的两颗珠子。 正因为此,这条曲曲弯弯的小径就看得不太清楚了,怀尔德夫偶尔会绊一下,与此同时,尤斯塔西雅则发现,每当她被小径上青草里长出的一丛石南或是延伸出的荆条绊了一下时,她就需要做出一些优雅的动作,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扶她,牢牢地稳住她,直到重又走上平坦的路面,然后这只手又会缩回去,保持在一个彬彬有礼的距离内。 他们一路走去,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一直走到离特露普角几百码处,有一条小岔路通往尤斯塔西雅的家。他们逐渐辨认出前面有两个人影朝他们走来,而且很清楚地看出那是两个男人的身影。 等他们走得更近些,尤斯塔西雅打破了沉默,她说,“那两人中有一个是我丈夫。他答应过来接我的。” “另一个是我最大的敌人,”怀尔德夫说。 “那好像是迪格雷·维恩。” “正是那家伙。” “这样的会面可真是太尴尬了,”她说;“不过这是我的命运。他对我太了解了,不过他可以了解得更多些,好让他明白,他所知道的根本算不了什么。行了,随它去吧,你必须把我交托到他们手里。” “你可要好好想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我这样做。这儿有一个男人,他对我们两人在雨冢的那些次会面的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他陪着你的丈夫。他们中随便哪一个见了我们两人在一起,会相信我们这次在舞会上碰面和跳舞纯属偶然吗?” “一点不错,”她沮丧地悄声说道。“趁他们还没走近,你就走吧。” 怀尔德夫温柔地向她道了别,飞快地穿过蕨草丛和荆丛而去,尤斯塔西雅一个人慢慢地向前走去。过了两三分钟,她就碰见了她的丈夫和他的同伴。 “红土贩子,今晚我就走到这儿了,”约布赖特一见到她,就说。“我跟这位夫人一起回去了。晚安。” “晚安,约布赖特先生,”维恩说。“希望过不多久能看见你康复。” 在维恩讲话时,月光直接照射在他的脸上,让尤斯塔西雅把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正十分怀疑地看着她。在视力能辨的范围内,维恩敏锐的眼睛已经看见了约布赖特微弱的视力所没能看见的东西——一个男人从尤斯塔西雅身边抽身而去。 如果尤斯塔西雅能够跟在红土贩子后面,那么她很快就会明明白白地证实她的想法一点没错。等克莱姆将他的手臂伸给她,领着她离开这儿后,红土贩子马上扭头离开了这条被人踩踏出来的通向东埃顿的小径。迪格雷先前只是陪克莱姆一起走过来,他的大车重新又回到了这一带。他迈开两条长腿,趟过荒原中根本没路的地方,朝怀尔德夫刚才离去的那个方向走去。只有一个走惯夜路的人,才能在这种时候以维恩这样的速度从这杂草乱枝丛生的土坡走下去,却不会一头栽下一个土坑里,或是一脚踩进一个野兔窝里而折断自己的一条腿。但是维恩一路走去却没有碰到什么大的不便,他迅疾行走的方向是朝着淑女店。他大约花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这个地方,他很清楚,在他动身时,在特露普角附近的人决不可能在他之前赶到这儿。 这家孤零零的客店还没关门,它主要是为那些赶长路时经过这家小客店的旅客服务的,尽管里面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生意还未结束,这些人现已重新上路。维恩走进了酒吧,要了一大杯麦芽酒,然后用一种无动于衷的口吻询问女仆,怀尔德夫先生是否在家。 托马茜正坐在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听到了维恩的说话声。店里有客人的时候,她很少露面,这是因为她生来就不喜欢这门行当;不过知道今晚没别的人在店里,她就走了出来。 “他还没到家,迪格雷,”她高兴地说。“不过我想他快回来了。他是到东埃顿去买一匹马的。” “他是戴了一顶低顶宽边的软毡帽吧?” “是啊。” “那么我在特露普角看见他了,带了一匹马朝家里来了,”维恩干巴巴地说。“很美的一匹,有一张白脸,一道长鬃如黑夜般乌黑。毫无疑问,他很快就会到家了。”他站起身,朝托马茜那张纯洁、甜美的脸蛋凝望了一会儿,他看见了,打从上次见她以来,她的脸上蒙上了一道悲哀的阴影,于是他斗胆说了一句,“怀尔德夫先生看来常在这种时候外出。” “哦,是啊,”托马茜装出一种十分快活的声调大声说道。“丈夫们总是不尽职的,这你也知道。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什么不露痕迹的好办法,能帮助我按自己的意愿在晚上把他留在家里。” “如果我知道有这种办法的话,我会帮你考虑的,”维恩用同样的轻松口吻答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那么轻松。然后他用一种他发明的样子朝她鞠了一躬,扭身朝外走去。托马茜向他伸出手去;红土贩子没发出一声叹息,尽管他内心里有许多声叹息,他走了。 过了一刻钟,怀尔德夫回来了,托马茜用她现在常有的羞涩样子,简短地问了一声,“达蒙,那匹马在哪儿?” “哦,我最终还是没买下它。那家伙要价太高了。” “可是有人在特露普角看见你牵着它朝家里走来——一匹漂亮的马,有一张白脸和一道黑夜般乌黑的鬃毛。” “啊!”怀尔德夫说,两眼盯住了她;“谁跟你说的?” “红土贩子维恩。” 怀尔德夫脸上的表情古怪地凝固住了。“他一定是搞错了——那一定是另一个人,”他慢慢地说道,十分恼怒,因为他明白维恩的报复行动又开始了。 [1] 基督教《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的拉撒路是一个在世间受尽苦难死后进入天堂的乞丐。 [2] 这是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士一世时期的一种发式。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四章用上了粗暴的压制手段 看起来,托马茜的话说得很简单,但却有那么多含意,一直在迪格雷·维恩的耳边回响:“帮帮我,让他晚上留在家里。” 维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回到了埃顿荒原,他只是想到荒原的另一边去:他跟约布赖特家的事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又有自己的事情要干。然而他突然开始感到,不知不觉地,自己为了托马茜的缘故又要玩弄先前的策略了。 他坐在他的马车里思索着。从托马茜的话和她的样子里,他已经确切无误地知道,怀尔德夫根本不把她放在心里。如果不是为了尤斯塔西雅,那么他还会为了谁而如此不把托马茜放在心上呢?然而,还没法找出充分的理由,让人相信他是在尤斯塔西雅有目的有步骤的怂恿下,才这么干的。维恩决定无论如何要细加留神,盯住那条从怀尔德夫家经过山谷到爱尔德沃思克莱姆家的冷僻小路。 正如大家已经看到的,这回怀尔德夫完全不是存心的,并没有什么预先考虑好的诡计,打从在尤斯塔西雅的婚礼上见过她以后,除了这次草坪舞会外,他确实没见过她一次。但是最近他的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习惯,却把他这种耍弄诡计的本性暴露无遗了:那就是他习惯在天黑后漫步向爱尔德沃思走去,在那儿观看月亮和星星,观看尤斯塔西雅的家,然后再优哉游哉地走回家去。 因此,红土贩子在节日后的那个晚上留神进行观察时,便看见怀尔德夫从那条小路走下来,倚在克莱姆家院子的前门上,长叹一声,然后又折身返回。很显然,怀尔德夫的诡计还只是随意的,并没有真正将它付诸实施。维恩赶在他前面下了山丘,来到了一个地方,小路在这儿成了经过石南丛的一道深深的小沟;他很神秘地在地上趴了几分钟,然后才起身离开。等怀尔德夫经过这地方时,他的脚踝给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一头栽倒了下去。 等他缓过气以后,他坐起身,侧耳倾听着。一片漆黑,除了夏日的风无精打采地吹过外,四野阒然。他用手摸索着,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绊倒了自己,他发现有两蓬石南越过小路给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环扣,谁打这儿经过肯定会给绊倒。怀尔德夫拉下了把石南连结在一起的绳子,然后用还算走得快的速度继续向前走去。回到家里,他发现这根绳子是红色的。这正是他预料中的。 尽管他有些心虚,但这种肉体惩戒还没有达到令他感到害怕的程度,不过这个突然的打击[1]来自一个怀尔德夫相当熟悉的人,这一点确实令他惴惴不安。然而这并没有令他就此改变自己的行动。过了一两晚,他又顺山谷朝爱尔德沃思走去,一路上他小心地避开任何小径。意识到自己遭到监视,有人想耍手腕来阻止他这种浪漫的癖好,这倒使他这种如此富有浪漫色彩的漫游更具刺激性,因为至今为止这种危险还不足以让人害怕。他猜测维恩是和约布赖特太太联手来对付他的,他觉得与这种联盟进行斗争肯定是合情合理的。 整片荒原今晚显得格外荒寂;怀尔德夫嘴里含着一根雪茄,往尤斯塔西雅家的院门里眺望了一会儿以后,受自己本性中那种不合法感情的诱惑,他向院里的那扇窗户走去,窗子没有完全关紧,窗帘也只放下了一部分。这就使他能看到屋里的情景,只见尤斯塔西雅独自一人坐在屋里。怀尔德夫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退回到石南丛中,轻轻地击打着草丛,各种虫子飞蛾都惊飞起来。他逮住一只,又回到窗前,把飞蛾放到窗缝前,松开手。飞蛾朝尤斯塔西雅坐的桌子上的那支蜡烛飞去,绕着火焰飞了两三圈后,一头扑进了火焰。 尤斯塔西雅吃了一惊。她对这个信号相当熟悉,当年怀尔德夫偷偷来到迷雾冈追求她时,就是用这个暗号的。她立刻知道怀尔德夫在外面,可是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办时,她的丈夫正好从楼上下来了。受此一惊,尤斯塔西雅的脸发烧,脸色绯红,这在她可是太少见的情况了。 “你脸色好红,亲爱的,”约布赖特说,这时他已走得很近,看得十分清楚。“如果你脸色总是保持这样,对你倒没什么坏处。” “我觉得很热,”尤斯塔西雅答道。“我想我得到外面去走一走。”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噢,不必了。我只到院门口去走走。” 她站起身,可还没等她走出屋子,前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我去——让我去,”尤斯塔西雅以一种在她是很罕见的急促声调说道;同时她急切地向飞蛾飞进来的窗子看去,但是那儿什么也看不见。 “你最好别在晚上这种时候出去,”他说。克莱姆抢在她前面走到门前,尤斯塔西雅等在那儿,她那毫无表情的样子掩饰了她内心的激动和不安。 她倾听着,克莱姆打开了大门。外面没传来说话声,他很快就关上了大门,踅回屋里,说道,“外面没人。我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晚上剩下的时间他老在捉摸着,因为实在没法解释这事儿,尤斯塔西雅也没说什么,她知道的那件事,只是更增加了这件事的神秘性。 与此同时,外面上演了一幕小小的活剧,正因为它,至少使尤斯塔西雅避免了在这天晚上卷进这件事的一切可能性。正当怀尔德夫准备再一次用飞蛾发出一次信号时,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来到了门边。这个人手中拿着一支枪,注视了一会儿前者在窗前的行动,便走到了屋前,敲了几下大门,又绕过屋角,翻过院篱消失了。 “该死的家伙!”怀尔德夫说。“他又盯上了我。” 这阵猛烈的敲门声使怀尔德夫想再次发出信号的打算完全落了空,于是他抽回身,走出了院门,迅速沿小路走回去,他脑中什么也没想,只求别让人发现。走到小山的半当中,小路靠近了一丛生长不良的忍冬,在一片漆黑中,它看上去就好像一只黑眼睛中的眼球。当怀尔德夫走近这地方时,一声枪响在他耳边震响,几颗霰弹落进了他身边忍冬的树丛中。 毫无疑问,他本人就是这次枪击的对象;他一头扑进了小树丛中,用自己的手杖狠命击打着树丛;但里面没人。这次袭击要比上次的行动更为严重,怀尔德夫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一个新的、更令人不快的、有计划的威胁开始了,它的目的显然要让他的身体受到严重的伤害。怀尔德夫将维恩第一次的行动视作是一种胡闹,红土贩子那么做只是不知好歹而已,但现在这么做已经过了头,不仅仅是胡闹,而是相当危险了。 如果怀尔德夫知道维恩如今是多么认真的话,他就会更加震惊。当这个红土贩子在克莱姆家外面看见怀尔德夫后,他几乎被激怒了,于是他准备在尽可能近的距离内开枪向他射击,只要不把他打死就行,好吓住这个年轻的店主,阻止他这种顽固的冲动。他内心里对这种粗暴的强制行为是否合法并没有多加考虑。在这种情况下,想做出这般举动的人都是不会考虑这些的,有时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悔的想法。从斯特拉福德的弹劾案到农夫林奇用粗暴的方法对弗吉尼亚暴徒实施私刑[2],本来就有着许多无视法律而行使判决的成功例子。 在离克莱姆离群索居的家大约半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里住着一个治安官,他是维持爱尔德沃思教区平安的两个治安官之一,怀尔德夫径直去了这个治安官的家。通过洞开的大门,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几乎就是治安官挂在一枚钉子上的那根警棍,似乎向他肯定这就是要达到他的目的的手段。不过,等他询问了治安官的妻子后,他才知道,治安官不在家。怀尔德夫说他会等他回来的。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没见治安官回来。怀尔德夫极度愤怒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进而对自己的行为、对眼前的情景、对治安官的妻子和周围的一切都感到不满和不安。他站起身,离开了治安官的家。总之,这个晚上的经历,对他这种盲目的情感产生了一种不说是冰冷刺骨的打击,至少也可说是泼了一盆冷水,使怀尔德夫再也没有兴致在天黑后荡到爱尔德沃思去,希望从尤斯塔西雅那儿得到一两眼顾盼了。 这样一来,红土贩子通过自己粗暴的办法,极其成功地使得怀尔德夫打消了这种晚上出去闲逛的念头。这天晚上,他将尤斯塔西雅与她的旧情人之间相会的可能性扼杀在萌芽状态。但是他没有估计到,他行动的结果,只不过使怀尔德夫的行动方式来了个改变,却并没有完全受到阻止。赌几尼的行为并没有使怀尔德夫成为克莱姆家的一个受欢迎的客人,但去拜访他妻子的亲戚则是十分自然的,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去看看尤斯塔西雅。而且有必要避开晚上十点钟,选择某个较合时宜的时候去。“既然在晚上去不安全,”他说,“我就在白天去。” 与此同时,维恩离开了这片荒原,前去看望约布赖特太太,由于她已经知道了他对自己家里的那笔失却的几尼作出了一个相当凑巧的报复行动,因此约布赖特太太便同他建立了一种相当友好的关系。她很奇怪他怎么这么晚了还来看她,不过还是很愿意见见他。 他把克莱姆的苦恼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还把他目前的生活状况也告诉了她;然后把话头转到了托马茜身上,稍稍提了提她过日子的明显不幸。“嗯,太太,由于这种情况,”他说,“你能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亲自到他们的家里去看看他们,即便一开始会受到一些冷遇,你还是该去一下。” “她和我儿子两人在婚姻问题上全都违背了我的心意;因此我没兴趣去他们家。他们两人的麻烦全是他们自己造成的。”约布赖特太太尽力想把话说得严厉些,尽管她想竭力掩饰,但是关于她儿子现状的这番描述,还是使她的内心深受触动。 “你的拜访会使怀尔德夫的行为放规矩些,还会避免让不幸降临到那片荒原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晚我在那儿看见了一些我十分不愿见到的事情。我真希望你儿子的家跟怀尔德夫先生的家能相距百英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只隔四五英里。” “这么说来,他跟克莱姆的妻子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却把托马茜完全蒙在鼓里!” “我们只希望现在还没有达成什么默契。” “我们的希望很有可能是徒劳的。噢,克莱姆!噢,托马茜!” “还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事实上我已经劝说怀尔德夫多管管自己的事了。” “怎么?” “噢,并不是通过谈话——是通过我的一种称之为沉默行为的计划来实行的。” “我希望你取得成功。” “如果你去看看你的儿子,和他友好相处,以此来帮助我的话,我会成功的。到那时你就有机会亲眼去看看了。” “好吧,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约布赖特太太悲伤地说,“我就对你实话实说了吧,红土贩子,我早就想去了。如果我们相互和解了,我会更愉快的。这场婚姻已无法改变,我的生命有可能因此而缩短,而我只希望自己能心境平静地死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不过既然儿子都是这种料子,我也不为自己没有别的儿子而感到遗憾。至于说到托马茜,我从来都没对她抱更大的期望;她也没有令我有什么失望。不过我早就原谅她了;现在我也原谅他了。我会去看他们的。” 就在红土贩子同约布赖特太太在花落村进行这场谈话的同时,在爱尔德沃思为这同一个话题,也正进行着一场毫无生气的谈话。 一整天,克莱姆的样子似乎是心事重重,根本无暇顾及身旁发生的一切,现在他说的话表明了他整天在想些什么。正是发生了那阵神秘的敲门声之后他提起了这个话头。“我今天出去了一天,尤斯塔西雅,我认真想过了,必须采取某项行动,来弥补我亲爱的母亲和我之间产生的裂痕。这事搅得我好心烦。” “你想怎么做?”尤斯塔西雅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怀尔德夫先前那次想与她一见的行为实在让她太激动了,她没法让自己从这种激动中摆脱出来。 “看来,你对我所说的,不管事儿大小,都没什么兴趣,”克莱姆多少有点激动地说道。 “你误解我了,”她回答道,他的责备使她来了点神。“我只是在想事儿。” “想什么?” “部分是由那只被残烛的火焰烧死的飞蛾而引起,”她慢慢地说道。“不过你知道,我向来对你说的话都是很感兴趣的。” “很好,亲爱的。那样的话,我想我必须去看看她。”……他很动情地说下去:“那根本不是一件我太骄傲而不想去干的事,只是有一种害怕,担心我可能激怒她,这才使我这么久没去看她。但是我必须采取行动。对我来说,这是种错误,竟容忍这样的事维持了这么长时间。” “你有什么必要这么责备自己呢?” “她一天天见老,她的日子过得这么孤独,我又是她唯一的儿子。” “她还有托马茜嘛。” “托马茜并不是她的女儿;即使她是的话,这也不能成为我的理由哪。不过问题并不在这儿。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看她,我想问你的只有一句,那就是你是否愿意尽一切力量来帮助我——也就是说,忘记过去的一切;如果她表达出想和解的愿望,你就去半路上接她,欢迎她到我们家来,或者接受她的欢迎上她那儿去,行不?” 一开始,尤斯塔西雅紧闭嘴唇,似乎除了他所提议的事之外,她什么都愿意做。但细细一想,她的嘴唇的线条变柔和了,尽管并没有像它们应该显出的那么温柔;她说道,“我一点不会阻拦你的;不过在发生了这么一切以后,要我先走一步采取主动,那对我实在是要求太过了。” “你从来没有详详细细地告诉过我,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时候我不可能告诉你,现在我也不能。有时候在五分钟里发生的刺心的事是一生也忘不了的;现在这事或许就是这种情况。”她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道,“如果你从没回到自己的故乡来,克莱姆,那对你来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它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三个人的命运。” “五个人的,”尤斯塔西雅想道;但是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1] 原文为法文,为一法国俗语,意为从背后来的突然打击或一种背信弃义的行径。源自1569年发生在法国雅纳克的一场战斗中,法国的基督教新教胡格诺派的领导人孔德王子被他的天主教对手所捕获。尽管有诺在先不杀他,但结果他还是被处死。 [2] 指18世纪弗吉尼亚治安官查尔斯·林奇(1736—1796),他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对亲英分子不按法律程序实施私刑,故此有林奇法(Lynchlaw)之称。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五章 穿越荒原之行 每年总有那么些日子,在这种日子里,许多温馨舒适的小屋都会闷热难当,这时,习习凉风便成了极好的享受;院子里的泥地上会出现条条裂缝,聪颖的孩子会把这些裂缝叫做“来了地震”;货车和马车的车轮辐条全松了;蜇人的飞虫在空中和地上飞舞,寻觅着每一点水滴。这年的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便是一个这样的日子。 在约布赖特太太的院子里,较柔弱的大叶植物到了上午十点就变软沓了,到了十一点,大黄便弯下了腰,到了中午,就连刚硬的甘蓝菜也蔫了。 就在这一天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光景,约布赖特太太出了门,穿过荒原朝她儿子的家走去,她是遵照她答应红土贩子的,尽自己的力与克莱姆、尤斯塔西雅和解。她希望赶在日头最炎热之前走完大部分的路程,但是出发后,她就发现这是办不到的。烈日已经在整个荒原上打上了它的烙印,就连紫色的石南花经过几天干燥风儿的吹刮,在烈日的照晒下也显出了一种棕褐色。每个山谷都充溢了一股窑子里的火烧火燎的气息,冬季里的那些沟渠到了夏天却成了人行的小径,沟渠里原本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英砂在阵阵旱风的作用下也经历了一番烧烤。 在凉爽清新的天气里走到爱尔德沃思去,对约布赖特太太来说是件并不费劲的事,但是在眼下的这份酷热中,对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来说,这段路程却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负;走过了三英里后,她真希望自己起先雇了费厄韦的车,至少她能坐车走过这么一段路程。但是从眼下她走到的这个地方,再走到克莱姆家就跟重新回家一样远。因此她只得继续向前走去,她四周的空气不出声地涌动着,懒洋洋地压在大地上。她抬头看看天空,看见在春天和夏初天穹的宝蓝色彩已为一种金属的紫色所替代。 有时,在她经过的地方,无数短命的昆虫正在自成一体的世界里狂飞乱舞,度过它们的时光,有些在空中,有些在热烘烘的地上和草木丛中,有些在一个几近干涸的水塘的温热黏稠的水中。所有的浅水坑都只剩下了一片水汽蒸腾的泥淖,隐隐约约能看到其中有无数蛆形生物在欢快地翻滚蠕动。作为一个好从哲理上思考问题的女人,她有时坐在伞下歇息,观看着它们这般的欢快,对自己这次拜访,她怀有一种明确的希望,这便给她的内心带来了一种宽慰,在这怀有重重希望的想念中,她听任思绪落在自己看到的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上。 约布赖特太太以前从没到过自己儿子的屋子,因此一点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她试探着从一条又一条上坡小径走去,却发现它们都将她引入歧路。从原路返回时,她看见远处有一个在干活的男子。她朝他走去,向他问路。 这个干活的人为她指明了方向,还加了一句,“你看见了那个砍荆条的人么,太太,就在小路的那边?” 约布赖特太太放眼望去,最后说她看见了。 “对,如果你跟着他走,就不会迷路了。他跟你去的是一个方向,太太。” 她跟着向她指明的那个人走去。他穿一身黄褐色的衣服,置身于四周的景色中,就跟一条趴在绿叶上啃食的绿色毛虫一样难以辨认。他行走时的步伐要比约布赖特太太快;不过由于他每走到一丛悬钩子灌木丛前,总要停留一会儿,这样约布赖特太太还是能跟他保持着一段相等的距离,不被他拉开。等她走到那个男子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时,她都发现有五六根软软的长荆条倒放在灌木丛旁的小路边上,那都是他停在那儿时砍下的。很显然,这些荆条是准备用来捆荆条用的,他要在返回途中把它们收集起来。 这个默默无言聚精会神于自己工作的人,似乎是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跟一个小昆虫一样。他看起来好像只是依附于荒原的一个小生物,用他日常的劳作不断在荒原表面啃啮,就像一只衣蛾在啃啮一件外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对象,除了蕨草、荆柴、石南、青苔和地衣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这个砍荆条的人全副心思都放在边走边干活上,一次都没回过头来;到最后,在她眼中看见的只是他的皮裹腿和防护手套,她将它们视作一个为自己指路的移动路标了。突然,他走路的独特样子让她对这个人本身产生了兴趣;这种走路的姿势她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这种姿势也让她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谁,就好像亚希玛斯[1]的身姿在广袤的平原上被国王的守望人一眼认出来一样。“他走路的样子跟当初我丈夫的样子一模一样,”她说;紧接着她恍然大悟:这个砍荆条的人正是自己的儿子。 她简直无法让自己接受这个奇怪的现实。别人告诉过她克莱姆经常去砍荆条,但是她曾以为他只是在空闲时才去干干这种活儿的,权作这是一项有益的消遣而已;然而现在她亲眼目睹,知道他完全就是一个砍荆条的人——穿着劳动者的普通服装,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满脑子想的也只是劳动者的那些想法而已。匆忙间她想好了十几种办法,要让他和尤斯塔西雅不再过这种生活,她心里怦怦直跳,跟在他后面走去,看见他进了自己的家门。 在克莱姆家房子一边有一个土墩,土墩顶上有一蓬冷杉树,直耸云天,从远处看去,茂密的树叶就好像是土墩顶上那片天空中的一个黑点。待走到这儿时,约布赖特太太悲怆地感到心绪烦乱,精疲力竭,很不舒服。她走上土墩,在树冠的阴影下坐下来,让自己歇口气,一边捉摸着,该怎样在不刺激对方的情况下来打破她与尤斯塔西雅之间的隔阂,因为对方是一个表面显得慵懒而实际上内心感情要远比她更强烈更活跃的女人。 她坐在底下的这几棵树显得格外的饱经创伤,粗粝而狂放,使得约布赖特太太暂时忘却了自己心力交瘁的境况,捉摸起这些树来。在九棵树组成的这丛树中,几乎无一根树枝不被严酷的气候摧残得枝杈开裂,扭曲变形,使它们每当老天大为肆虐的时候无不俯首帖耳,任其摧残。有些树枝已枯萎开裂,就好像遭过雷击一样,树枝的侧面还留有似乎遭过火烧的黑色斑痕,树下的地面上则是撒落一地的枯死的杉针叶,以及被经年大风吹落的成堆果球。这个地方被人叫做“魔鬼的吹火管”,只要在三月或是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来到这儿,你就会发现这个名字实在是恰如其分。在眼下这个酷热的下午,感觉不到有一丝风儿,这些树却还老是在呜呜咽咽地直发响,简直让人没法相信这些响声会是空气的流动造成的。 她在这儿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或是更长一些时候,总算下了决心走到下面儿子的家门口去,她的勇气由于本身体亏力乏已全然消失。如果不是一个母亲,而是换上任何别的什么人,那么由她,两个女人中年长的一个,为消除关系的僵局而采取主动,这种做法似乎就显得有点令人感到羞辱了。不过约布赖特太太早已考虑到了这一切,她只是想如何使她的来访让尤斯塔西雅觉得不是一种屈从,而是一种更为明智的做法。 这个精疲力竭的女人从她所处的高处能看到底下这幢房子的屋顶、花园,以及整个小住家的全部院落。这时,就在她站起身的当儿,她看见又有一个男子走近了院门。他举止特别,犹犹豫豫,并不像是一个有事来访或是受邀前来的客人。他很留神地观察了房子里的动静,然后绕四周走了一圈,扫视了花园外部的情况,就好像是一个人来到了莎士比亚的故乡,玛丽·斯图亚特的囚禁之地,[2]或是乌格蒙城堡[3]后会显出的举动一样。在这么走了一遭后,他又来到院门口并走了进去。约布赖特太太原来只想到会看到她的儿子和他的妻子而已,因而对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切感到烦恼。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一个熟人在场,会大大减少她第一次露面时的尴尬,通过跟他们一起唠唠家常话,她就会觉得跟他们在一起不那么别扭了。于是她从小丘上走下来,走到院门口,朝热烘烘的院子里望去。 院子里的沙砾小径上有一只猫在睡觉,就好像床铺啦,小地毡啦,地毯啦,都使它无法忍受。蜀葵花的叶子就像一把把半闭的伞从枝干上挂下来,枝干里的汁液几乎都慢慢蒸发掉了,叶子的光滑表面就像金属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一棵小苹果树,属于早熟类的一种,正对院门长在院子里,由于土壤贫瘠,所以院子里唯有它生长旺盛;掉落在树下的那堆苹果上有许多黄蜂在吮吸果汁,有的因吃了过多的果汁醉倒了,在那儿不停翻来滚去,有的则在未醉倒之前,正在它们吃出的苹果小孔上钻进钻出。在院门口摆放着克莱姆的砍荆条的镰刀,和她看见的他所收集拢来的最后一把捆柴的荆条;很明显,那是他进屋时扔在那儿的。 [1] 亚希玛斯为《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中的人物,忠心于大卫王,在扫罗(以色列第一个国王)的儿子押沙龙反叛时,是他把押沙龙被击败并被杀死的消息带给逃亡在外的大卫王的。 [2] 玛丽·斯图亚特即苏格兰女王,因图谋暗杀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于1587年被斩首,她的囚禁和被杀之地即位于英格兰北安普敦郡的福瑟临黑城堡。 [3] 乌格蒙城堡是一座庄园采邑,1815年滑铁卢大战时,英军右翼即驻兵于此,它也成了该战役中法国人首次进攻的目标和主要的作战中心。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六章 一次巧合,及其对旁人的影响 上面已经说过,由于红土贩子已经察觉并破坏了怀尔德夫在晚上到尤斯塔西雅家去的行动,于是怀尔德夫决定就在大白天,公然地以一个亲戚的身份前去拜访她。那次在月光下的舞会上,尤斯塔西雅对他产生的魅力,是他这样一个没有清心寡欲意志力的男人根本无法摆脱的。他一门心思想着要在一种平常的方式下,会见她和她的丈夫,闲聊一会儿,然后再辞别。这一切从表面来说完全是无可非议的;但是这么做有一点是最能令他感到心满意足的:他能见到她。他甚至根本不指望克莱姆会不在家里,因为对于尤斯塔西雅来说,她决不能容忍任何有损于一个妻子的身份的事情发生,不管从心底来说,她是怎么看待他的。女人嘛,通常总是这样的。 他就这样去了;说来也巧,他到那儿时,正好就是约布赖特太太在这幢房子边的小土墩上小憩之时,约布赖特太太把他在房子四周看来看去的情景全看在眼里。这时他走上前去叩响了大门。隔了几分钟,才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大门打开了,尤斯塔西雅出现在他的面前。 从她的表情来看,没人能想象得出,这位女子在一周前的舞会上曾动情地与这个男人跳过舞,除非一个人确实能透过表面,揣测出仍在她心底流淌的感情激流到底有多深。 “我想你回家时一路平安吧?”怀尔德夫说。 “噢,不错,”她不经意地答道。 “第二天没觉得累吗?我就担心你会累着。” “有点儿。你不必把话讲得这么轻——没人会听到我们说话的。我家的小仆人去村子里办点事了。” “那么克莱姆也不在家吗?” “不,他在家。” “噢!我还以为你锁着门或许是因为你一个人在家,担心有人闯进来呢。” “不——我丈夫就在家里。” 他们一直站在门道里。她关上大门,像先前一样把钥匙在门锁里转动了一下,然后打开了毗连的那间房间的门,请他进去。怀尔德夫便走了进去,这间房间看起来空无一人;但是他向前走了几步后,不禁吓了一跳。就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克莱姆正熟睡在那儿。他工作时穿的皮裹腿、厚皮靴、皮手套,还有带袖套的背心就扔在他身边。 “你不妨进来;你不会惊动他的,”她跟在他身后,说道。“我之所以把大门锁上,就是为了在我正好要去园子里或是上楼去时,别让不速之客把睡在这儿的他给惊醒了。” “他为什么要睡在那儿啊?”怀尔德夫压低嗓门问。 “他太累了。他清早四点半就出去了,一直干到现在。他在砍荆条,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干的事,这事对他那对可怜的眼睛不会带来什么影响。”此刻,睡着的这个人与怀尔德夫之间的对比是那么鲜明,令尤斯塔西雅不禁感到一阵痛楚,怀尔德夫身穿一套新的夏季西装,戴着一顶便帽,显得如此优雅;她接着说道:“唉!你不知道,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的样子跟现在是多么的截然不同,尽管这还只是没多久以前的事。他的那双手就像我的手一样白皙柔软;可瞧瞧现在这双手吧,多么粗糙黝黑!他的皮肤原本是很白皙的,现在他的皮肤变成赭色的了,整日价日光照晒,完全跟他的皮衣成了一个颜色。” “他为什么非要外出干啊?”怀尔德夫小声问道。 “因为他恨无所事事;尽管他所赚的并不会让我们的积蓄增加多少。不过,他说,人们靠积蓄过活的时候,为了节省日常开销,哪怕有一个子儿可赚也要去赚。” “命运对你真是太不公道了,尤斯塔西雅·约布赖特。” “我可没什么可感谢命运的。” “他也同样——除了命运送给他的那样了不得的礼物。” “什么礼物啊?” 怀尔德夫直视着她的两眼。 这一天,尤斯塔西雅第一次脸红了。“嗯,我是否算得上是他的礼物,还说不准呢,”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指的礼物是满足——这他是得到了,可我没得到。” “我能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满足的意思——然而外面这种情况怎么会如此吸引他,这可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是一个热情的理想主义者,不在乎外面的事物。他时常令我想起使徒保罗[1]。” “我真高兴听说他本性竟如此高尚。” “是的;可不妙的是,尽管在《圣经》中的保罗作为一个男人是那么了不起,可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根本没法那么去做的。” 尽管打一开始,他们并不怎么留意不去惊醒克莱姆,可出自本能,他们的声音放得很低。“唔,如果这意味着你的婚姻对你来说是个不幸,你也知道该责怪谁,”怀尔德夫说。 “婚姻本身并不是不幸的,”她稍稍带点任性地反驳说。“我落到今天这般倒霉的处境,完全只是一个意外。从世俗的眼光来看,我肯定是想采无花果却得到大鳍蓟了,可我怎么能讲得清将来的日子是怎么回事啊?” “有时,尤斯塔西雅,我觉得这是对你的判决。你明白,你完全该属于我;我也并不想失去你。” “不,这并不是我的错!两个人不可能都属于你;记住这一点,在我还不知道之前,你就投向了另一个女人。你那么做是一种极其轻浮的残酷之举。在你开始玩这么一场游戏以前,我自己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去做。” “我可根本没一点那个意思,”怀尔德夫答道。“这事只是个小插曲。男人在获得永久爱情的过程中,总是会受到诱惑而暂时移情别恋,而后永久的爱情又会一如先前,重新获得它的地位。由于你对我采取的那种不忠的方式,才使我受到引诱,走得比本来的路更远了一些;而在你依然玩弄同样的逗弄人的把戏时,我就走得更远了,并且同她结了婚。”他转过身,又看看依然毫无动静的克莱姆的身体,低声说道,“我真担心你一点不珍惜你的宝贝,克莱姆……至少在一件事情上他应当比我更幸福。他或许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潦倒失势是什么个滋味,并且知道为个人的飞来横祸而痛苦;可是他或许不知道失去自己钟爱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他确实为得到她而大感欣慰,”尤斯塔西雅喃喃道,“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个好男人。费尽心机得到这样一个丈夫,许多女人是会大感满足的。可是我希望得到的所谓生活——音乐、诗歌、感情、战争,以及世上所有伟大命脉中流动的种种令人激动和兴奋的东西——难道说太无理太过分了吗?这一切是我年轻时的梦想所在;可是我没有得到它。然而我原以为我在我的克莱姆身上看到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同他结婚的?” “那是你对我的误解。我同他结婚是因为我爱他,但是我不否认,我爱他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从他身上我看见了能过上那种生活的希望。” “你陷入了你那悲伤的老情调去了。” “不过我并不想一蹶不振,”她任性地叫了起来。“从去参加那次舞会起,我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我想抓住它不放。克莱姆能大唱高调,为什么我就不该这么做呢?” 怀尔德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会唱,但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就难了;尽管做得到的话,我也会鼓励你去作一番尝试。不过由于失去了一件现在已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生活对我来说已是毫无意义,你会原谅我,没能这样鼓励你。” “达蒙,你这是怎么啦,竟说出这种话来?”她问道,抬起那对深邃的眼睛看着他。 “那是一件我完全没法讲清楚的事;或许假如我试着以谜语的方式告诉你,你不会愿意去猜猜看是什么意思。” 尤斯塔西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今天我们真是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之中。你不同寻常地把事情弄得极其微妙。你的意思是说,达蒙,你仍然爱着我。哼,那让我感到悲哀,婚姻让我一点也不开心,以致我不能做到心甘情愿地为了这句话而轻蔑地唾弃你,就像我该做的那样。不过关于这事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你想一直等到我丈夫醒过来吗?” “我原想同他谈谈的;不过如果为了我没有忘怀你——你提到这一点很好——而冒犯了你的话,尤斯塔西雅,就不必这样做了;不过别说什么‘轻蔑’不轻蔑的话。” 她没有答话,两人站在那儿,沉思地看着克莱姆,他一直睡得那么香,这是在没有精神压力下从事体力劳动带来的结果。 “天啊,我是多么妒忌他竟会睡得这么香!”怀尔德夫说。“打从男孩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就没这样熟睡过。” 就在他们这么看着他时,只听得门上传来咔哒一声,接着传来一声敲门声。尤斯塔西雅走到一扇窗前,向外看去。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先是涨得通红,然后红晕消退了,甚至连她的嘴唇都有点发白。 “我该走了吗?”怀尔德夫问道,一边站了起来。 “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是谁?” “约布赖特太太。哦,那天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啊!我无法理解这次来访——她这是想干什么?她对我俩过去的那段日子老是有怀疑。” “我全听你的。如果你认为她最好别在这儿看见我,那我就到隔壁的房间里去。” “嗯,不错;去吧。” 怀尔德夫立刻抽身退出;不过他到那间毗连的房间里去了还不到半分钟,尤斯塔西雅就跟了进来。 “不行,”她说,“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干。如果她走进来,她一定会看见你的——如果她会想的话,她会觉得总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我又怎么给她去开这扇门哪?她是这么不喜欢我——除了她的儿子,她根本就不想见到我。我不会给她开门!” 约布赖特太太又敲了一次门,这次敲得更响了些。 “她这么敲门,十有八九会吵醒他的,”尤斯塔西雅继续说;“然后他就会让她进来。啊——听。” 他们能听见隔壁房间里克莱姆有了动静,似乎被敲门声惊动了,接着他喊了声“妈妈”。 “是的——他醒了——他会到门口去的,”她说,松了口气。“这边来。我在她眼里没什么好名声,你一定不能让人看见。这一来我只好偷偷摸摸干了,这并不是因为我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因为别人会高兴这么说罢了。” 说话当儿她已经把他带到了后门,后门开着,外面有一条小径直通院子。“好了,只有一句话,达蒙,”就在他迈步走出去时,她说,“这是你第一次来这儿拜访;就让它成为你的最后一次吧。在我们过去的年月里,我们是打得火热的恋人,但现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再见。” “再见,”怀尔德夫说。“我得到了我来这儿想得到的一切,我心满意足了。” “得到了什么啊?” “见了你一眼。以我的名誉起誓,我来这儿为的就是这个。” 怀尔德夫把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向这位他前来拜访的美貌姑娘告别,然后走进了花园,她在那儿看着他顺小径走去,最后越过了围墙边的台阶,走进了外面的石南丛中,一路走去时,石南刮擦着他的膝盖,最后他的身影在厚实的石南丛中消失了。等完全见不到他时,她才慢慢转过身,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了屋里。 不过在克莱姆和他母亲第一次见面的这种时候,很有可能他们两人都不想见到她在场,要不她在场也是多余的。无论怎么讲,她都没必要匆匆忙忙去会见约布赖特太太。她决定等着,让克莱姆去为她开门,于是她抽身回到了花园里。她无聊地在院子里消磨了几分钟,直到发觉并没什么人来找她,她这才重新迈步穿过屋子向前面走去,她在那儿凝神倾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但是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她打开门,走了进去。让她大为惊讶的是,克莱姆竟然还像怀尔德夫和她自己离开他时一样,躺在那儿一动没动,很显然,他并没从睡梦中惊醒过。他受到过打扰,敲门声使他做了梦,发出梦呓,但是他并没有醒来。尤斯塔西雅赶紧走近前门,尽管自己好不勉强,她还是得为一个曾对她说过如此恶毒的话的妇人去开门,她打开大门,朝外看去。一个人影也不见。就在门外的刮泥板旁,放着克莱姆的镰刀,还有他带回家来的一捆柴;在她前面,是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径,院子门稍稍开了一条缝;再前面,那个大山谷中的丛丛灌木在烈日下无声地颤动着。约布赖特太太已经走了。 克莱姆的母亲这时正顺着一条小径走去,小径被山丘的一道山脊挡住了,因此尤斯塔西雅没法看见。一离开院子大门,她的步子就迈得异常坚决,步履匆匆,就好像一个女人先前一直想去一个地方,然而现在却更急于逃离那儿。她的眼睛牢牢盯在地上;在她的心目中有两个景象是深深铭刻下的——倚在门边的克莱姆的镰刀和捆柴的荆条,还有一扇窗子前露出的一张女人的脸。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在她嗫嚅时,嘴唇显得不同寻常的薄,“这真太过分了——克莱姆哪,他怎么竟忍心这样!他分明在家里;可他竟让她把大门关上不让我进去!” 由于她急于离开那儿,不想让屋里的人看见她,因此她没走那条直接通向自己家里的小径,等她打量四周,想重新走回那条小径时,遇上了一个正在小山谷中采集黑果的小男孩。这孩子是约翰尼·纳萨奇,在烧篝火时,就是他为尤斯塔西雅添柴烧火的,小孩天生就有一种爱接近大人的倾向,因此一见到约布赖特太太,他就没离开她的身旁,迈着小碎步跟在她的身边,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干为了什么。 约布赖特太太就好像处于睡梦状态中似的对他说道。“回家要走很长的路呢,我的孩子,我们要一直走到晚上才能走到。” “我能走,”她的小同伴说道。“晚饭前我还要玩玛纳尔[2],我们六点钟吃晚饭,因为爸爸在那时才回家。你的爸爸也要到六点钟才回家吗?” “不,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的儿子也不回来了,没有人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啊?你看见了一只吓人面具了吗?” “我看见了一个更吓人的——一个女人的脸透过一扇窗玻璃看着我。” “那样子很可怕吗?” “是啊。一个女人瞧着一个疲惫的旅人,却不肯让她进去,这样子让人见了着实可怕。” “有一回,我去特露普大水塘捉水蜥蜴,却见到我自己在瞪着我自己,真把我吓坏了,像什么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只要他们现出一点想见我的样子,那该是多好的事啊!可根本没这种机会。紧闭大门!一定是她唆使他反对我的。难道竟有这种没有心肝的漂亮身体吗?我想是有的。在这样的一个火辣辣的日子里,我对邻居家的一只猫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行动来!” “你这是在说谁啊?” “再也不去了——决不!即使他们叫人来请,我也不去了!” “你一定是个怪女人,讲起话来竟是这样的。” “喔,不,根本不是的,”她说道,转身回答小孩的碎嘴子。“大多数人长大后有了孩子,讲起话来就会像我这样。等你长大后,你的母亲也会像我这样讲话的。” “我希望她不会;因为讲废话一点不好。” “是的,孩子;我想这全是些废话。这样的大热天你不累吗?” “累的。不过不像你累得厉害。” “你怎么知道的?” “你脸色苍白,都是汗,你的头垂下来都抬不起了。” “唉,我是心力交瘁哪。” “你这是怎么啦,你每走一步竟是这么个样子?”这孩子一边说,一边像一个残疾人一样一瘸一拐地走路。 “因为我背了个包袱,我实在背不动了。” 小男孩一声不响地想着,他们并排蹒跚着向前走去,就这样一直走了一刻多钟,当约布赖特太太开始说话时,很明显她更疲惫了,她说,“我得在这儿坐下歇一会儿。” 她坐下后,他长久地盯住她的脸,说,“你呼吸起来真怪——就好像你是一只被追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小羊羔。你呼吸起来老是这样子的吗?” “不老是这样的。”这时,她说话的声音是这么低,几乎跟低语差不了多少。 “我想,你会在这儿睡着的,对不?你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没有。我不会睡的,一直要等到——另一天,然后我希望能睡上长长的——非常长的一觉。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年夏天里姆斯摩水池是不是干了?” “里姆斯摩水池干了,不过奥克家的水池没干,因为这个池子很深,从来不会干——它就在那儿。” “水池里的水干净吗?” “是的,没的说——除了荒原野马走进去的地方。” “那么,拿上这个,尽快跑到那儿,舀一杯你找得到的最干净的水。我实在吃不消了。” 她从手里拿着的那只柳条编小手提网兜中取出了一只老式的无柄瓷杯;它是手提网兜中十几只同样瓷杯中的一只,打从她的孩提时代起就有了这些杯子,今天她带着它们是准备作为一件小礼物,送给克莱姆和尤斯塔西雅的。 孩子拔腿就去执行他的使命了,很快他就带着水回来了,这水嘛。并不怎么清。约布赖特太太想喝,可这水那么热,真让她感到恶心,于是她把水泼了。随后她依然坐在那儿,两眼紧闭。 孩子等着,在她身旁玩耍,这一带有很多褐色小蝴蝶,他抓住了几只,在又等了一会儿后,他说道,“我不想再呆下去了,我要走了。你要不了多久就能走了么?” “我不知道。” “我想我该自个儿走了,”他又开了腔,看得出,他很害怕,唯恐又会被迫去做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儿。“对不起,你还需要我吗?” 约布赖特太太没吭声。 “我该怎么对妈妈说呢?”孩子继续说道。 “告诉她,你看见了一个心碎的女人,她的儿子把她给抛弃了。” 在走之前,他有点依依不舍地朝她的脸上看了一眼,似乎他实在担心,这么扔下她不管是否算得上宽宏大量。他以茫然的眼光直盯住她的脸,就好像一个人看着某种古老的手稿,却找不到破译这种文字的关键。他还没有年幼到缺少那种同情的感觉,可他还没有大到足以摆脱孩子见到大人苦恼万分时的恐惧感,而平时大人在他眼里是表现得十分坚强的;她究竟是会带来麻烦还是本身就在受麻烦带来的痛苦,她和她所受的折磨是值得同情还是让人害怕,这事实在叫他决定不了。他垂下眼睛,没说一句话就走了。没等走出半英里,他就把她给忘了,只记得她是个女人,坐在那儿休息。 约布赖特太太在体力上和感情上所耗费的精力,几乎让她无法再支撑下去;但是她继续一步步向前挪动,但每次只能走一小段路,而且每走上一小段路就得歇上很长一段时间。这会儿太阳已经远远地落到了西南边,夕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就好像一个无情的纵火犯,手中高举熊熊火把,等着要把她烤焦。随着小男孩的离去,四周似乎全不见有一点生气,然而时断时续传来栖息在每一根荆枝上的雄蚱蜢发出的沙哑叫声,却足以表明,在更大的动物类感到疲惫时,一个看不见的昆虫世界正在整个拥挤的生活现实中忙碌个不停呢。 两小时后,她来到了一个斜坡,大约走了从爱尔德沃思到她家这段距离的四分之三,这里的小径上长满了一小片欧百里香;她就在这片散发出香气的草地毯上坐下了。在她前面有一大群蚂蚁密密麻麻地横穿小路,把这儿当成了它们的通衢,它们身背重负,无休无止地忙活着。低下头看着它们,就好像从一座高塔顶上俯瞰着一条繁华商街。她记起了,在好多年里,这群骚动不息的蚂蚁就一直在这个地方活动——毫无疑问,往日的那些蚂蚁就是如今穿行过这儿的这群蚂蚁的老祖宗。她向后靠去,好休息得更舒服些,东方那片柔和的天空令她的眼睛大大地松懈下来,就像欧百里香使她的头脑舒服一样。就在她这么看着时,只见一只鹫掠过那片天空,直向太阳飞去。它是从山谷中的某个水塘里起飞的,一路滴淌着水珠,它飞行时,光灿灿的阳光照射着它的两只翅膀的边缘和内翅部分,它的两条大腿,还有它的胸脯,使它看上去好像是灿灿白银铸就。它飞去的天顶似乎是一个自由幸福之地,与将她束缚住的这个尘世没有丝毫瓜葛;她真希望自己能腾空而起,像它那样飞离尘世。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很快就得停止对自己的担忧,这是无可避免的。如果她接下来的思想轨迹能在空中留下一条痕迹,就像一颗流星飞逝而过的话,它就会显示出,她去的方向正好与大鹫飞去的方向相反,她的思绪向东飞落到了克莱姆家那幢房子的屋顶上。 [1] 犹太人,原来极端仇视基督教会,后来成为基督教传教士,是基督教的奠基者之一。 [2] 一种乡村里小孩玩的游戏,用九个黑色的石子和九个白色的石子或者九块粉块和九个煤块来玩。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七章 两个老朋友的悲剧性会面 与此同时,克莱姆从自己的睡梦中醒来了,他坐起身,向四周张望。尤斯塔西雅正坐在靠近他身旁的一把椅子里,尽管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她有好一会儿没在看书了。 “哎,真是的!”克莱姆用手揉揉眼睛,说道。“我竟睡得这么死!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这梦我可永远忘不了。” “我早知道你一直在做梦,”她说。 “是啊。这个梦是关于我母亲的。我梦见我带你到她家去,弥补你们之间的裂痕,可到了那儿后我们就是没法进去,尽管她不停地大声呼喊救命。不过,梦总归是梦。现在几点了,尤斯塔西雅?” “两点半了。” “有这么晚了吗?我原本不想睡这么长的。等我吃完一点东西后就过三点了。” “安去村子里还没回来,我原想我得让你睡到她回来呢。” 克莱姆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了,可母亲一直没来。我原想早就该听说她的情况了。” 担心、后悔、害怕、决心,种种神情交织出现在尤斯塔西雅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她极其艰难地与一个怪物面面相觑,她决心要慢慢地摆脱它。 “我一定得赶快到花落村去一趟,”他继续说道,“我想我最好是一个人去。”他拿起皮裹腿和手套,又把它们扔下,补充道,“今天的午饭既然晚了,我不想再去砍荆条了,我要到院子里去干活,一直干到傍晚,然后等到天气凉下来后,我要走到花落村去。我相信只要我主动一点,妈妈一定愿意原谅过去的一切的。等我回到家里后一定很晚了,因为无论如何,我走那么长的路都要花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过,亲爱的,就一个晚上你不会在意吧?你那么全神贯注地在想什么啊?” “我没法告诉你,”她沉重地说道。“我希望我们别在这儿住下去了,克莱姆。这儿的一切似乎全都不对劲儿。” “嗯——只怕我们弄得它不对劲,那倒可能就会不对劲了。我捉摸着托马茜最近是否还会到花落村去。我希望她会去。不过或许不会,因为我相信她大约在一个月里就要分娩了。我真希望我早想到就好了。可怜的妈妈一定是非常孤苦伶仃的。” “我不喜欢你今晚去那儿。” “为什么今晚不行?” “你们恐怕会说起什么事,它一定会狠狠地伤害我的。” “我妈不是个爱报复的人,”克莱姆说,脸上稍稍泛起了一点红晕。 “可是我希望你别去,”尤斯塔西雅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你同意今晚不去,我答应明天我亲自去她那儿,与她把事情了了,我还会在那儿等你来接我。” “你这是怎么啦?先前我这么提出时,你每次都一口回绝,可这种时候你却想这么去做了?” “我就是想一个人在你之前去看她,然后我才能把这一切跟你解释清楚,”她回答道,同时把头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同时以一种焦急的眼光看着他,这种神色本当在一个乐观的人身上看到,而不是在像她这样的人身上看到。 “唉,这事可就是怪了,我要独自个儿去做时,你却想去做这件我原先早就要你去做的事了。如果我等你明天去的话,又要浪费一天了;我知道如果不去的话,我是一天也等不及的。我要把这事给解决了,一定得这么做。你得在这以后去看她;这一切反正都一样。” “那么我能够跟你一起去么?” “你没法像我那样走到那儿再赶回来,只在半途稍事休息一下。不,今晚不行。尤斯塔西雅。” “那么,就照你说的办吧,”她以平静的口吻答道,就好像一个人尽管满心希望不费什么大力气就能摆脱那些坏结果,可如果要他付出很大努力才能扭转这种坏结果的话,他却宁可让它马上发生也罢。 于是克莱姆走到院子里去了;在这天下午剩余的时间里,一种愁思不展没精打采的神色一直悄悄地支配着尤斯塔西雅,她的丈夫却将此归咎于天气太热的缘故。 傍晚,他出发了。尽管夏日的白天十分炎热,不过这时白天已明显短了不少,没等他走上一英里路,荒原上那片紫色、褐色和绿色全变成了一种既无生气也无层次的颜色,只有在一个野兔洞口显露出的清爽的石英沙时,才给这片颜色加上了一抹抹白色,要不就是一条小径上的白色石子就像一条横亘在山坡上的白线。生长在这儿那儿的一个个孤立的、发育不良的荆棘丛上几乎都有一只夜鹰憋足了一口气,发出像磨坊运转时才有的那种尖利的叫声,然后又会停下,忽扇它的翅膀,绕着栖息的荆棘丛飞上一圈,落下来,然后倾听一会儿四下的动静,又开始发出尖叫。随着克莱姆脚步发出的每一声嚓嚓声,白色的蛾子就会飞到空中,它们飞的高度正好让西边柔和的微光照亮了它们沾满粉尘的翅膀,西边的这阵柔光现在只能落到大地的平地和凹洼处,却无法把这些地方照亮。 约布赖特在这片宁静的景色之中向前走去,满怀着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希望。走了三英里后,他来到了一个地方,小径弥漫着一股幽幽香气,他停下片刻,吸一口这股熟悉的气味。就在这个地方,四小时前,他的母亲曾精疲力竭地在这个长满欧百里香的圆土墩上坐下歇息过。就在他这么站着时,他突然听到近旁传来一种介乎呼吸和呻吟的声音。 他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但是除了映衬在天空的那个完整的小丘轮廓外,什么也看不见。他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这时他看见几乎就在自己脚边,有一个斜倒在地上的人影。 有一会儿,约布赖特对这个人的身份作了种种猜测,唯独没有想到她可能是自己的家人。人们知道,有时砍荆条的工人会在这种时候在野外睡觉,省却往返家里和劳作地点的长途跋涉;不过克莱姆听到了那声呻吟,便凑近去瞧个清楚,却看见这个人影原来是个女人;一种不祥之感就像从地窖里传来的一股冷气,传遍了他的全身。不过直到他站住脚,捧起她毫无血色、两眼紧闭的脸后,他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在某种程度上,他停止了呼吸,将要发出的痛苦的呼号刚到嘴边却消失了。短暂的间歇,他对时间和空间全然失去了意识,眼前的时光似乎是岁月和命运的倒流,重新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孩子,与母亲一起来到这同一个地方时的光景,稍后他才意识到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他恢复了行动的能力;等他弯下身,发现她还在呼吸,尽管这呼吸很微弱但依然很有规律,只不过间歇夹杂着一声喘息。 “哦,这是怎么啦!妈妈,您病得很严重——您不会死去吧?”他叫起来,将嘴唇贴在她的脸上。“我是您的克莱姆。您怎么到这儿来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 由于对尤斯塔西雅的爱曾使约布赖特和母亲之间产生了很大的裂痕,然而此刻,他把这一切全忘了,对他来说,他们之间那和睦相处的过去,他们产生分歧前的那种生活,仍然与现在紧密相连着。 她的嘴唇嚅动着,似乎知道他是谁,可就是讲不出来;这时克莱姆拼命动脑筋,想着怎样才能最好地把她搬离此地,因为得趁露水还不是很浓前把她搬离此地才行。他体格健壮,而他的母亲是那么瘦小。他把胳臂伸到她的身子底下,把她抬起一点,说道,“弄痛您了吗?” 她摇摇头,于是他把她抱了起来;然后,很缓慢地继续朝前走去。现在空气完全凉下来了;不过在他走过一块寸草不长的沙砾地时,白天地面吸收的热还是反射到他脸上。从抱起母亲那时起,他几乎就没想过走到花落村那段距离有多远;尽管这天下午他已经睡过,没过多久他还是感到了手中负担的沉重。这一来他一路走去,就像埃涅阿斯背负着父亲踽踽前行;蝙蝠在他头顶盘旋,欧夜鹰在他面前很近处忽扇着翅膀,附近没有一个人影能求得帮助。 当他走到离母亲家差不多只有一英里时,被他一路上紧抱住的人显出了种种焦躁不安的迹象,似乎他的胳臂令她感到厌烦。他把她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朝四下打量着。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尽管离任何大路都很远,不过离花落村费厄韦家、萨姆家、汉弗莱家和坎特家的那几幢小屋还不到一英里。好在五十码以外,有一幢小屋,小屋用泥土垒成,屋顶盖的是薄草皮,不过如今这幢小屋完全被人抛弃了。这幢孤独小屋的轮廓隐隐可见,于是他决定到那儿去。一进小屋,他便小心翼翼地把母亲靠在门边放下,然后跑出去用他的小刀割了一捧最干燥的蕨草。他把这些蕨草铺在小屋的地上,小屋的一边是完全敞开着的,然后他把母亲放在蕨草上;这样做完后他便竭尽全力朝费厄韦家奔去。 差不多过去了一刻钟,天空和荒原之间才出现了几个跑动的人影,这过程中只听得病人发出断续的呼吸声。不多会儿,克莱姆和费厄韦、汉弗莱,还有苏珊·纳萨奇一起来到了小屋;后面匆匆跟着正好在费厄韦家的奥利·道顿、克里斯廷和坎特大爷。他们带来了一只灯笼和火柴,还有水、枕头,以及其他几样他们在匆忙中想到该带的东西。萨姆又被差遣回去取白兰地,一个男孩牵来了费厄韦的小马,他骑着马赶到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医生家去,还叮嘱他顺路到怀尔德夫家去一下,告诉托马茜她的姑妈情况不妙。 不一会儿,萨姆带着白兰地赶到了,借助灯笼光把它给病人灌了下去,这以后病人清醒过来,打着手势说自己的脚不对劲儿。奥利·道顿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去检查那只脚。脚又红又肿。就在他们检查这只脚时,发现红色开始变成了乌青色,在红色正中很明显有一个紫色斑点,比一粒豌豆还小,还发现斑点是一滴血,斑点位于她的脚踝以上光滑的皮肤上,成一个半球形。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萨姆叫了起来。“她是被一条蝰蛇咬了!” “是啊,”克莱姆马上说。“我记起来了,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见过这样的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噢,可怜的妈妈!” “那是我父亲被蛇咬了,”萨姆说。“只有一个法子能治。你得用别的蝰蛇油使劲擦这个被咬的地方,而要得到蝰蛇油只能去煎蝰蛇。当时人们就是这么治他的。” “那是一个老处方,”克莱姆怀疑地说,“我怀疑它是否有效。不过眼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医生来了再说。” “那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奥利·道顿用强调的语气说。“过去在我外出护理别人时,我采用过这个法子。” “那么我们必须等待天亮才能去抓蝰蛇,”克莱姆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来瞧瞧我能做些什么,”萨姆说。 他拿起了一根绿色的榛木枝,那是他用来当手杖的,他在一端把它劈开,往里面塞了一块小卵石,他一手拿着灯笼走到了外面的荒野里。这时克莱姆已经点起了一小堆火,又叫苏珊·纳萨奇去取一口煎锅。在她回来前,萨姆提着三条蝰蛇进来了,一条在手杖的裂口盘来卷去,其他两条已经死了,挂在手杖上。 “我只能抓到一条活的新鲜的,按理都应是这样的,”萨姆说。“这两条软沓沓的是我今天干活时打死的;不过在太阳下山前它们还没死,肉不可能完全变质。” 活蝰蛇那对小小的黑眼睛透出一股邪恶的眼光,看着这群人,它背上那条漂亮的褐色和乌黑色相间的花纹似乎由于愤怒而变得颜色更深了。约布赖特太太看见了这条小蛇,小蛇看见了她;她全身颤抖,赶紧转过眼去。 “看着它,”克里斯廷小声说道。“乡亲们,我们又怎么知道,在上帝的花园里的那条古老的蛇,那条看守着苹果不让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偷吃的蛇,现在没把它的恶毒本性遗传给这些蝰蛇和其他小蛇身上呢?看着它的眼睛——不管怎样,它就像一颗穷凶极恶的茶藨子。我希望它不会对我们怀有什么恶意!荒野上已经有许多人被这恶毒的眼睛看过而遭殃,我只要活着,决不会再去杀一条蝰蛇了。” “对,如果人们对某样东西无能为力的话,也就只好害怕它了,”坎特大爷说。“在我一生中本来是会免去许多鲁莽的冒险的。” “我想我听到小屋外有什么动静,”克里斯廷说。“我希望到了白天才会有麻烦,因为那时候一个男人就能显示出他的勇气了,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那么他看到最险恶的老巫婆时,也根本不会乞求她的怜悯,还能从她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即使像我这么一个鲁莽无知的家伙,也知道最好别那么干,”萨姆说。 “不管怎么样,真要有灾祸降临的话,我们是无法逃避的。乡亲们,如果约布赖特太太死了,你们觉得我们会不会给抓起来,作为杀死一个女人的凶手而遭到审判呢?” “不会的,他们不可能凭这些就把我们给抓起来的,”萨姆说,“除非他们能够证明我们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曾做过偷猎者什么的。不过她会苏醒过来的。” “好了,如果我给十条蝰蛇咬了,我简直不会因此一天也干不了活的,”坎特大爷说。“在我尽了最大努力时,这就是我所具有的精神。不过或许一个受过训练打过仗的男人都有这种精神的。是的,我已经有过好多这种经历了;不过当我在四年头上地方民团里干过后,我就没出过什么差错。”他摇摇头,为在心底里看见自己身穿军服的形象而会心地笑了。“在我年轻时,哪儿吵架吵得最凶,我就总是首当其冲,出现在那儿!” “我想那是因为人们总是让最大的傻瓜冲在最前面,”费厄韦在火堆旁说道,他正跪在那儿吹着火。 “你真这么想吗,蒂摩西?”坎特大爷说着,向费厄韦那儿走去,脸上突然显得十分沮丧。“这么说来,一个人会在好多年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顶了不起的人,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别去想这个问题了,大爷。迈动你那两条腿,快去多弄些柴枝来吧。正当生与死在这儿搏斗时,一个老人却这么喋喋不休,实在也算得上是太蠢了。” “是啊,是啊,”坎特大爷说,因表示信服了而觉得十分忧郁。“唉,对那些一生行为端正的人来说,这完全是个糟糕的夜晚;如果我是个吹双簧管或是萨克斯管的好手,我现在也没心思在他们面前吹曲弄调了。” 这时苏珊带着煎锅来了,于是那条活蝰蛇给杀了,三条蛇的脑袋都给剁下来。蛇的身子给剁成了剖开的一段段,扔进了煎锅,开始在锅里吱吱地煎了起来。很快一些清油从蛇肉里淌出来,克莱姆将手帕的一角在油里浸透后,揉擦起伤口来。 第四卷 大门紧闭 第八章 尤斯塔西雅听说人家的好运,自己却遭临厄运 此时,尤斯塔西雅独自呆在爱尔德沃思自家的小屋里,已经发生的种种事态,使她明显地变得十分沮丧。一旦克莱姆发现自己的母亲那天在自家门口吃了闭门羹的话,结果很可能便是令人极不愉快的,这就同一切令人憎恨的事情一样,让她十分痛恨。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独守静夜,总让她有种挠心伤神的感觉,而今天晚上,由于几小时前所发生的让人激动不已的事,这种感觉比平日更甚。两个人的来访简直让她坐立不安。克莱姆和他的母亲谈起这件事后,可能会对她产生怎样一种恶劣的看法,这倒并没有让她产生很大的不安,但她还是非常烦恼;因此她那昏昏欲睡的状态,却一直受这个念头刺激着:真希望自己当时把那扇大门打开才是。她原来一直相信克莱姆是醒过来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是她自己的一个很好的借口;但是在听到第一下敲门声时她没去开门,对此她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求得别人的原宥。然而她并没有为此而责备自己,相反她却把这件事归咎于某个模糊不清的非凡的万物主宰,是他造成了这一切,安排了她的命运。 一年的这种时候,晚上外出散步要比白天出去更令人心旷神怡,在克莱姆出去大约一小时后,她突然决定外出,朝花落村那个方向走走,希望能碰巧在他归途上与他碰面。刚走到院子门口时,她听到大车辘辘驶近的声音,一看原来是她的外公驾着马车过来了。 “我不是来找你的,谢谢你,”他这样回答她的问候。“我要去东埃顿;我绕到这儿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或许你已经听说了吧?怀尔德夫先生撞到好运了。” “没有啊,”尤斯塔西雅茫然地答道。 “嗳,他得到了一笔一万一千镑的财产——他在加拿大的叔叔死了,他让他的一家人坐‘卡西俄珀亚’号轮船回国,结果这艘轮船沉入海底,全家人都死了,一听到这消息他也死了;这样怀尔德夫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得到了一切。” 尤斯塔西雅一动不动地呆站了一会。“他知道这事有多久了?”她问。 “嗯,他是在今天一清早知道这事的,因为我是在上午十时查利回来后听说这消息的。现在我要说他真是个幸运儿。你真是个大傻瓜哪,尤斯塔西雅!” “怎么说?”她显得异常镇静,抬眼问道。 “不是吗,明明你已经得到了他,却没有盯牢他。” “我得到他,那倒一点不错!” “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你们两人间曾经有过那么一层关系;说真的,如果早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拼命加以反对的;可既然你们两人有点那个意思,那你究竟为了什么把他给抛了哪?” 尤斯塔西雅一声没吭,可她那副神情却好像表示,如果换了是她,在这个问题上她也能像他一样说上一大通的。 “你那个半瞎的可怜丈夫怎么样了?”老人继续问道。“按他一贯的作为来说,他倒也不坏。” “他挺好。” “对他的那个堂妹子来说,这倒是件大好事,她叫什么来着?说真的,真该是你处在这个位置上,我的小姑娘!我得走了。你需要帮助吗?你知道,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 “谢谢你,外公,眼下我们不缺什么,”她冷冷地说道。“克莱姆砍荆条,不过他干这活主要是作为一项有益的消遣,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 “他这种消遣是有报酬的,对不?我听说一百斤三先令。” “克莱姆有钱,”她说,脸变红了;“不过他喜欢赚上一点钱。” “那很好;晚安。”老船长继续赶车走了。 外公走后,尤斯塔西雅沉思着向前走去;不过她的思绪已不再是想着她的婆婆和克莱姆了。不管怀尔德夫对自己的命运如何埋怨哀叹,命运还是没舍弃他,又一次让灿烂的阳光照射到他的身上。一万一千镑!不管从哪个埃顿人的观点来看,他都算得上是个富人了。在尤斯塔西雅的眼光中也是如此,这可是一大笔钱啊——足以满足她的种种需求的一大笔钱,尽管克莱姆用他苛求的态度将这些需求都指责为虚荣和奢侈。尽管她不是个金钱追求者,但是她爱金钱所能带来的一切;在她的想象中,新得到的财产使怀尔德夫周身上下产生了一股极大的吸引力。此刻她记起了上午他的穿着打扮有多得体,他或许穿上了他最新的西装,也不怕这身衣服会被欧石南丛和荆棘挂破。接着她又想到了他对自己的举止态度。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说。“如今他是多么希望能得到我,他能够满足我的一切需要!” 细细回想他的眼光和言谈——当时几乎没怎么注意到——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全都是他在知道了自己的幸运后才产生的。“如果他是个坏男人,出于一个遭到抛弃的情人的恶意,他完全可以用一种趾高气扬的腔调把他的幸运告诉我;他却没这么做,相反,他对此事只字不提,他能想到我的不幸,只是含蓄地告诉我他还爱着我,把我看得比他更高。” 那天怀尔德夫对落到自己头上的好运的缄默举止,只是为了存心要让她这样一个女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事实上,他那种品位很高的细腻情调,只不过是他对异性表现出的刻意用心罢了。怀尔德夫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在某个时刻对一个女人很激情、严厉斥责,忿怨不已,而在另一个时候,他却会表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体贴,似乎使先前的那种轻视也显得毫不失礼,伤害也变得并非有意,侮辱就好像成了一种刻意的关注,而对她名誉的损害也全是出于关爱过度。这个男人——就在今天,尤斯塔西雅对他的赞誉之词并没放在心上,对他表达出的良好愿望,她几乎不愿加以接受,免得给自己招惹麻烦,还让他从自家的后门出去——竟然成为一个一万一千英镑的拥有者,他是一个受过良好专门教育的人,一个跟着民用工程师学过技艺的人。 尤斯塔西雅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怀尔德夫所获得的那笔财富,她完全忘记了克莱姆的命运跟她的前途要更为密切得多;于是她不再继续前去迎接他,却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背后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种种遐想,她一回头,一眼就看见那位旧日的情人和财产的继承人紧站在自己的身旁。 她坐着没动,尽管她的神情中的那种起伏波动,或许已经向任何一个像怀尔德夫这样对她十分了解的男人表明,她正在想着他。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用她那清晰低沉的嗓音问道。“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呢。” “离开你家院子后,我就到村子里去了;现在我又回来了:仅此而已。可以问一下吗,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她用手朝花落村那儿指了一下。“我准备去接我的丈夫。我想今天你和我在一起时,或许我已经惹上了麻烦。” “那怎么可能呢?” “因为我没给约布赖特太太开门哪。” “我希望我的来访没给你带来麻烦。” “一点也不。那不是你的过错,”她平静地说道。 这时她已站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地一起向前走去,有两三分钟时间里,一句话也没说;尤斯塔西雅打破了沉默,说,“我相信我必须向你表示祝贺。” “为了什么?噢,对了;你是指我得到了一万一千英镑。唔,因为我没得到过任何东西,得到了这笔钱我必须感到十分满足了。” “你似乎对这事有点无动于衷。今天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哪?”她说话的神态就好像是一个遭到冷落的人。“我完全是在意外情况下得知这件事的。” “我倒真是想告诉你的,”怀尔德夫说。“不过我——好吧,坦率跟你说吧——在我看见你的运气这么不好时,尤斯塔西雅,我不愿提起这事。见到一个男人,也就是你的丈夫,因为繁重的体力活而精疲力竭地睡在那儿时,使我感觉到,对你吹嘘一通自己碰到了好运,会大大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有,当你站在那儿,就在他身旁时,我禁不住也感觉到,在许多方面,他是个远比我更富有的人。” 听到这话,尤斯塔西雅用含而不露的调侃口吻说道,“什么,你会用你的财富跟他交换我?” “我肯定会这么做的,”怀尔德夫说。 “我们何必去想象这种完全不可能又如此荒谬的事呢,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很好;我要告诉你我准备怎么处理这笔财产,如果你有心思听的话。我会用九千英镑作长期投资,在手边留一千镑,剩下的一千镑花上一年左右时间去作旅行。” “旅行?多么好的一个主意啊!你想到哪儿去哪?” “从这儿去巴黎,我要在那儿度过冬天和春天。然后我要去意大利、希腊、埃及和巴勒斯坦,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到了夏天,我要去美国,然后——我还没最后确定——去澳大利亚,再绕道去印度。那时我会感到游够了。然后我或许会再回到巴黎,我会在那儿呆到我不想呆为止。” “回到巴黎?”她用一种几近叹息的声气喃喃说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怀尔德夫,克莱姆对巴黎所作的种种描述,在她心中所扇起的种种欲望;而就在此时,他却不知不觉地处于得以享受这一切的境地。“你对巴黎想望好久了吧?”她又问了一句。 “是的。在我看来,它是世界上美轮美奂之地的中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托马茜会跟你一起去吗?” “是的,如果她想去的话。她说不定宁可呆在家里呢。” “这么说来你会四处周游,我只能呆在这儿!” “我想是这样。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谁的错。”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她赶快说。 “噢,我以为你会这么做的。如果你想到要责怪我,那么就想一想雨冢的那个晚上,当时你答应要来同我会面,却失约没来。你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在读信时我的心是那么疼痛,我希望你的心永远不会那么痛才好。这就是我们之间不同的地方。然后我才采取了某种举动……不过她是个好女人,我不会为此再说什么的。” “我知道那时该受到责备的是我,”尤斯塔西雅说。“不过不该老是责怪我。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感情变化太快造成了我的不幸。哦,达蒙,别再责备我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们继续沉默不语地向前走了两三英里,尤斯塔西雅突然说,“你没走岔道吧,怀尔德夫先生?” “今晚我走哪儿都无所谓。我要跟你一路走到那座小山丘,我们在那儿可以看见花落村,天太晚了,让你一个人走去那儿不合适。” “不麻烦你了。我根本不是一定得出来的。我想我宁愿你别再陪着我好。这种事如果让人知道,那可就难看了。” “很好,我这就离开你。”他突然拿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打从她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那小山丘上是什么光?”他补充了一句,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这个亲昵动作。 她抬起头,看见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有一间简陋小屋,从小屋洞开的一面,透出了一道忽闪忽闪的火光。此前她发现这间小屋总是空着的,如今却看来有人。 “既然你已经走了这么多路,”尤斯塔西雅说,“你能看着我平安地走过那座小屋吗?我原以为到了这儿就应当碰见克莱姆了,可他并没出现,那么我得赶快趁他还没离开花落村时赶到那儿。” 他们走向小茅屋,等他们走近时,里面的火光和灯笼光清晰地现出了一个女人躺在蕨草上的身影,她身边围了一群荒原男人和一个女人。尤斯塔西雅一直走到近旁才认出那个躺着的人影就是约布赖特太太,克莱姆就在围着她的那群人中间。于是她赶紧用手抓住怀尔德夫的胳臂,示意他离开小屋洞开的一面走到阴影里去。 “是我的丈夫和他的母亲,”她用激动的声音小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能走上前去看看再告诉我么?” 怀尔德夫从她身旁离开,走到了小屋的后墙边。过了一会儿,尤斯塔西雅看见他在向她示意,于是她走过去站到了他的身边。 “这事挺严重的,”怀尔德夫说。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他们能听见里面的所有动静。 “我真是想不出来她这是要到哪儿去,”克莱姆在对一个人说。“看得出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可是刚才她能够讲话时,她也没告诉我,她是到哪儿去了。你觉得她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事可真让人担心的,”尤斯塔西雅听出来,这是本地区唯一的一个医生沉重的声音。“她让蝰蛇咬的这个伤口可真够她受的;不过是过度疲劳才让她变成这样。我的印象是她一定走了相当长的路。” “我告诉过她,在这种天气里别走得太远,”克莱姆懊丧地说。“你觉得我们用这种蝰蛇油治她管用么?” “唔,这是个古老的疗法——我相信是捕蛇人的老法子,”医生答道。“霍夫曼[1]、米德[2],我想还有方塔纳医生[3],都讲到过那是一个肯定有效的油膏。毫无疑问,你们能这样做是件好事;尽管我怀疑其他的油是否就不具有同样的疗效。” “快过来,快过来!”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急促焦虑的声音;只听见克莱姆和医生从小屋后面向约布赖特太太躺的地方奔去。 “哦,那是怎么回事儿?”尤斯塔西雅小声说。 “讲话的是托马茜,”怀尔德夫说。“他们已经把她给叫来了。我吃不准我进去是不是好——不过这样做可能没好处。” 好长一会儿里面的那群人鸦雀无声;最后,克莱姆的说话声打破了这片沉默,他极度痛苦地说,“哦,医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 医生没有立刻接腔;最后他说,“她越来越不行了。她的心脏先前受过损伤,体力的消耗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接着传来了女人们的啜泣声,又等待着,然后是一阵压抑下的惊呼,接着是一阵奇特的喘息声,又是一阵令人痛苦的寂静。 “完了,”医生说。 在小屋远处,佃户们悄声细语道,“约布赖特太太死了。” 几乎与此同时,两个在外面看着的人看到一个衣着很古板老式的小孩从小屋的门口走了进去。这是苏珊·纳萨奇的孩子。见此情景,苏珊走到门口,一声不吭地示意他回去。 “我有事要告诉你,妈妈,”他尖声尖气地叫起来。“睡在那儿的女人今天跟我一起走路;她要我说给别人听,说我见到过她,她是一个心碎了的女人,被自己的儿子抛弃了,后来我就回家了。” 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抽噎,尤斯塔西雅痛苦地喘息起来,“那是克莱姆——我必须到他那儿去——可我敢那么做么?不;快走!” 等他们从小屋旁边走开去时,她嗓子沙哑地说,“这事都该怪我。我要受的灾难还多着哪。” “她没给让进屋子去吗?”怀尔德夫问。 “没有;结果竟成了这样!哦,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想到他们中间去;我得直接回家去。达蒙,再见!现在我什么都没法对你说。” 他们分别了;当尤斯塔西雅走到下一个小山丘时,她回首望去。在灯笼光下,一列悲伤的队列正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小屋向花落村走去。怀尔德夫已不见了踪影。 [1] 海因里希·霍夫曼(1809—1894),德国物理学家和作家,因塑造懒散的彼得这一人物而享有盛名。他曾在海德堡和哈雷学医,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行医和执教,并成为该城精神病院院长。 [2] 里查德·米德(1673—1754),18世纪英国第一流的内科医生,对预防医学作出了贡献。他所著的《毒物的作用》一书包括了对蛇毒作用的原始观察。 [3] 菲利斯·方塔纳(1730—1805),意大利医学家。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一章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1] 大约是在约布赖特太太葬礼后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银月投下的一束光芒直接照射在位于爱尔德沃思的克莱姆家的地板上,这时,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斜倚在院子的大门上,似乎要透口新鲜空气。这片淡白色的月光能让丑妇人变美,现在更使这张本来就如花似玉的脸庞变得像女神似的娇艳。 她在那儿没呆多久,小路上走来了一个男子,犹豫不决地问她,“对不起,太太,他今儿晚上怎么样?” “他好些了,不过还不算太好,汉弗莱,”尤斯塔西雅答道。 “他还神志不清么,太太?” “不,他现在很清醒了。” “他还老是说胡话叫妈妈么,可怜的人?”汉弗莱继续问道。 “还老是说的,不过没那么胡言乱语了,”她低沉着嗓门答道。 “真是太不幸了,太太,约翰尼那个小鬼竟把他母亲临死时说的话告诉了他,说什么她心碎了,被她的儿子抛弃了。这话够让任何一个活男人听了大为不安的。” 尤斯塔西雅没吱声,但是她在呼吸中稍稍抽搐了一下,就好像一个人很想开口可就是没法说出来;汉弗莱婉辞了她的邀请,没进屋就走了。 尤斯塔西雅转过身,进了屋,到了前面的那间卧室,卧室里点着一盏罩住了的灯。床上躺着克莱姆,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毫无睡意,不停地翻来翻去,他的两眼通红,就像眼球里的火把整个眼球全烧红了。 “是你吗,尤斯塔西雅?”在她坐下来时他问道。 “是的,克莱姆。我到大门口去了一下。月亮可真美,一丝儿风也没有。” “很亮么?对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来说,月亮又有什么意思呢?就让它去放光吧——什么东西都随它去吧,这样过日子我是眼不见为净!……尤斯塔西雅,我不知道去看什么;我的思绪就像道道利剑把我全身刺穿。噢,如果有哪个男人想绘出一幅世上最凄惨的画而留名百世,那就让他上这儿来吧。” “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禁不住总要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别这么说,克莱姆。”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别来安慰我了!我对她的行为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没有主动采取过什么行动;她不可能原谅我。现在她死了!如果我只要表示出很快会跟她和好的话,并且真的跟她和好的话,然后她死了,这样也会让人好受得多。可是我没走近过她的家,因此她也从没接近过我,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她来——这一切搅得我无法安宁。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正要到她那儿去,因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没法明白我。如果她来看我那该有多好!我渴望着她能来。可再也不可能了。” 尤斯塔西雅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叹息,这样的叹息总是犹如致命的一击,让她震惊。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但是约布赖特深深地沉浸在痛苦自责的心境中,这种心境使他产生种种胡思乱想,根本就没注意到尤斯塔西雅的异常。在他生病期间,他不停地唠叨的就是这些。在那个男孩讲出他所听到的约布赖特太太的不幸的遗言——在一个产生了误解的时刻而说出的话,让人听了实在心痛如刀绞——后带给他极大的悲痛,现在又加上了绝望。于是悲伤完全将他压倒,他就像一个在农田里劳作的农夫渴望到荫凉所在去休息一样,渴望一死了之。这么一个处于极其悲痛境地之中的男子,实在是一幅令人顿生怜悯的写照。他不断地为自己没能及时去母亲家而悲哀不已,因为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他老是觉得自己是受到一个魔鬼的诱惑,走上了邪路,竟然没早想到既然她没来看他,那他就有责任去看她。他请求尤斯塔西雅认同他的自责;可她内心一直受到她所不敢坦白的秘密的煎熬,只好说她没法谈出什么意见,他则会说,“那是因为你一点不了解我母亲的性格。如果要求她原谅的话,她随时都会原谅你的;可是在她看来,我似乎是个顽固的坏孩子,这就使得她也十分固执。不该说固执,她是个骄傲而矜持的人,仅此而已……是的,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睬我。她是在等着我。我敢说她在悲伤之中说过一千遍,‘我为他做出了这一切的牺牲,可他是怎么报答我的啊!’我一直没回到她的身旁!等我去看她时却又太晚了。一想到这些,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有时他处于一种完全自怨自责的心境,哪怕为此能淌下纯粹是悲伤的眼泪,减轻一下他的痛苦也好,可他连眼泪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当他躺在床上时,他痛苦地翻来覆去,不是生理上的发烧而是苦思让他变得糊里糊涂。在这种心境中,有一天他说道,“哪怕只要让我肯定,她不是认定我在怨恨不已而去世就好了,能得到这样的一种肯定,要比希望进天堂更好些。可这已是我做不到的了。”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才会弄到这般折磨人的绝望地步,”尤斯塔西雅说。“别的男人的母亲也都会死去的。” “这并不会让我的过失有所减少。何况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要比她的去世更让我难过。我这么对她是有罪的,在这一点上我是无可饶恕的。” “我想是她对你有罪。” “不,她没有。我承认有罪;或许所有的罪责全都该落在我的头上才对!” “我想你在这么说之前要好好考虑一下,”尤斯塔西雅答道。“毫无疑问,一个单身男子有权利要怎么责怪自己就这么去责怪好了,只要他乐意这么去做;但一个有了妻室的男子想祈求上苍给以处罚时,他可要想到这是牵涉到两个人的事啊。” “我懊丧莫及,实在不明白你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可怜的男人答道。“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大声唤叫,‘你也一起出力杀死了她。’不过我得承认,我恨死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我或许对你不太公正,我可怜的妻子。原谅我吧,尤斯塔西雅,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尤斯塔西雅一直急于避开丈夫在这种情况下的那种眼神,它简直就成了一种对她的审判,就像加略人犹大[2]看耶稣受审判一样。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一个憔悴的女人的鬼魂在敲一扇她无法打开的门;她尽量回避这样的想法。不过对约布赖特本人来说,能公开讲出自己无比悔恨的心境没什么坏处,因为如果一声不吭,他内心就要承受更大的折磨,有时会令他长时间处于一种紧张忧虑的心情之中,这种啃啮人精神的思想简直就是在将人的精力逐渐耗去,因此极其需要让他大声把内心的一切都倾述出来,这样他的悲痛经过努力或许会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 尤斯塔西雅去外面看了月亮进屋后没多久,门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走到楼下,一看是托马茜来了。 “啊,托马茜!今晚你来真是太感谢你了,”见她进了屋克莱姆说。“我在这儿,你瞧。我成了这样一个可怜虫,只想避开朋友,不让人看见,差不多连你在内。” “你不能避开我,亲爱的克莱姆,”托马茜恳挚地说,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对一个痛苦的人来说,它不啻是吹进加尔各答黑牢[3]的一股清风。“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让我吓跑或是让我不接近你。我先前到过你家,不过当时你不记得了。” “是的,我是不记得了;我并没有神志失常,托马茜,我根本没有失常。如果人家这么说,你也别相信。我只是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伤心欲绝;由于极度虚弱,使我看上去好像是发疯了。不过我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如果我真的神志失常了,你认为我会把我母亲的死记得这么清楚吗?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两个半月哪,托马茜,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可怜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因为我而心神烦乱无比悲伤;然而我却没去看她,尽管我住的地方离她只不过六英里路。两个半月哪——整整七十五天,太阳升起又落下,照见她那种孤苦伶仃的情景,连狗都不会过上这种日子!跟她一般不来往的可怜人也会来照顾她,如果他们知道她病了,十分孤单,都会来看她;可是我呢,我的一切都该是她的,却远远地呆在一边,简直就像个可恶的小人。如果上帝讲正义的话,就让他马上把我杀了吧。他几乎让我两眼失明,不过那样还不够。哪怕他用更多的痛苦来惩罚我,我就会永远信奉他啦!” “嘘,嘘!哦,请别这样,克莱姆,别,别这么说!”托马茜叫起来,害怕得抽咽起来,眼泪也掉了下来;这当儿,远在房间另一头的尤斯塔西雅尽管苍白的脸上还保持着镇静,却不安地在椅子里扭动身子。克莱姆没去留意堂妹,顾自说下去。 “不过,我连上帝给我更进一步的惩罚也不配。托马茜,你觉得她了解我吗?——在她去世时,她心里并没有误以为我没有原谅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哪怕是能让我相信这一点就好了!你认为是这样的吗,尤斯塔西雅?告诉我吧。” “我想,我能肯定地告诉你她最终明白得要更多,”托马茜说。脸色苍白的尤斯塔西雅什么也没说。 “那为什么她不到我家里来呢?我就会让她进来,让她明白,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依然是多么的爱她。可是她一直没来;我也没去看她,于是她就像一只被人踢出来的动物一样死在荒原里,没人帮助她,等到有人来时一切已太晚了。如果你看到她那副样子,托马茜,就像我看见她那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妇人,躺在地上,四周一片黑暗,她呻吟着,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相信自己完全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这一切会让你感到心痛欲绝的,这情景连一只野兽也会感动。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怪不得她会对那个小男孩这么说,‘你看见的是一个心碎了的女人。’她一定是处于一种极其痛苦的境地中,才会说出这种话来!除了我还有谁会造成这一切的呢?这一切太可怕了,简直让人没法想象,我真希望我能受到比现在更重的惩罚。按他们所说的,我失去知觉有多久了?” “我想,有一星期了吧。” “然后我就安静下来了。” “是的,有四天了。” “现在我没法再保持平静了。” “可是你得尽力平静下来:求你了,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强壮起来的。如果你能让自己摆脱这种阴暗的心理——” “是的,是的,”他不耐烦地说。“可是我不想变强壮。我的身体恢复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死了那倒对我更好些,那样肯定对尤斯塔西雅也更好些。尤斯塔西雅在吗?” “是的。” “如果我死了,尤斯塔西雅,对你会更好些吗?” “别逼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克莱姆。” “不错,这确实只不过是一个很阴暗的假设;因为不幸的是,我还会活下去。我感觉得到自己在一点点好起来。托马茜,你打算在那家小客店里呆多久哪?如今所有那笔财产都到你丈夫手里了吗?” “或许还要一两个月吧;直到我的病完全好了以后。在那之前我们没法动身。我想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吧。” “是啊,是啊。当然。唉,托马茜堂妹,你所有的麻烦都会过去的——只不过一个月时间,你的一切麻烦就都会过去了,还会给你带来令你宽慰的东西;不过我自己的麻烦永远不会摆脱,也永远不会有什么宽慰!” “克莱姆,你这样对待自己太不公正了。你要相信,姑妈心中认为你是好的。我知道这一点,如果她还活着,你会跟她和好如初的。” “可是她没来看我,尽管我在结婚前求过她,如果她能来的话。如果她来了,或者我去看过她,她决不会在死之前说,‘我是个心碎的女人,给我的儿子抛弃了。’我家的大门总是为她敞开的——这儿随时欢迎她,等待着她的到来。可是她从来没来这儿看过。” “克莱姆,现在你最好别再说下去了,”尤斯塔西雅从房间的另一头无力地说道,因为眼前的情景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下去了。 “我在这儿只能呆一会儿,还是让我跟你谈谈吧,”托马茜温柔地说。“克莱姆,你想想,你老是这么绝对地看待这件事。当她对那个小男孩说出那句话时,你还没有发现她,把她抱在你的怀里;那句话说不定是在一个令人心酸的时刻说出来的。听起来倒像是姑妈在气头上说的话。她有时总会对我说这种话。尽管她没到这儿来,可我相信她是想来看你的。你能想象吗,一个人的母亲竟会在过了两三个月后还不想宽恕他么?她原谅了我;为什么她就不会原谅你呢?” “你是经过努力赢得了她的原谅;我可什么也没干。我,一个想教育人们如何得到更大幸福的秘诀的人,却连最没教养的人都不如,不知道去避开面临的灾难。” “托马茜,今晚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尤斯塔西雅问。 “达蒙送我到那条小路的尽头。他有事驾车到东埃顿去了,他会顺路来这儿接我的。” 没过多久他们就听到了马车的辘辘声。怀尔德夫来了,在外面勒住了马,等在他的双轮马车上。 “快叫人出去告诉他,我过两分钟就出去,”托马茜说。 “我自己去吧,”尤斯塔西雅说。 她便出去了。在尤斯塔西雅打开院门时,只见怀尔德夫已经下了车,站在他的马前。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满心以为来者是托马茜。接着他抬头一瞧,稍稍吃了一惊,吐出了一个字:“哦?” “我还没告诉他,”她悄声说道。 “那么在他完全康复前就别告诉他——这个消息可是性命攸关的。你自己也病了。” “我实在苦恼极了……哦,达蒙,”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我真没法告诉你我有多苦恼!我简直受不了了。我没法对任何人倾述我的痛苦——除了你,没人知道这一切。” “可怜的姑娘!”怀尔德夫说,眼见到她这般悲伤无法不让他大受触动,最后他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她的手。“这事可真难哪,你什么也没做,不该受这般折磨,可你竟缠进这样错综复杂的纠葛里去了。唉,要是我能把你从这一切中解救出来就好了!” “可是,达蒙,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哪?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他的身旁,听着他不断地自责,好像她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可知道我就是罪魁祸首(唉,如果随便哪个人都能成为罪魁祸首的话),这可真要把我逼进真正绝望的境地中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到底是该告诉他还是不要告诉他?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噢,我要去告诉他;然而我却害怕极了。如果他发现了这事,他肯定会把我给杀了,因为眼下什么也协调不了他的感情。一天又一天,在我瞧着他时,我的耳边老是响着,‘小心一个有耐性的人发怒。’” “那好,耐心等他恢复得更好些,要相信机会。等到你要告诉他时,你只能讲出一部分——那都是为了他好。” “我该隐瞒什么呢?” 怀尔德夫想了一下。“别说当时我在你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是的;既然这一切已经让人议论纷纷了,得把这一点瞒住。匆忙行事要比事后用言语来作解释容易得多!” “要是他只想去死——”怀尔德夫喃喃着。 “你真这么想!即使我恨他,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卑劣的欲望,想以此来使自己得到解脱。现在我得到他那儿去了。托马茜要我告诉你,她过几分钟就下来。再见。” 她转身而去,不一会儿托马茜就出现了。等她和丈夫一起在马车里坐下,那匹马儿抬步欲行时,怀尔德夫抬眼向卧室窗口望去。从一扇窗户里他能觉察出一张苍白悲伤的脸正注视着他驾车离去。那是尤斯塔西雅的脸。 [1] 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3章第20节。 [2] 即基督教《圣经》中出卖耶稣的叛徒。 [3] 指印度加尔各答的黑牢,据说1756年曾有146名欧洲人被禁闭于内,因为缺少空气次晨仅存23人。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二章 一道耀眼的亮光使迷茫的内心豁然开朗 克莱姆的悲痛随时光流逝而逐渐缓和。他的体力恢复了,在托马茜来看他后过了一个月,人们有时可以看见他在院子里散步。在他的脸上,忍耐和绝望,镇静和忧郁,健康的红晕和死亡的灰白,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现在,他很不自然地对跟母亲有关的过去的一切,都持一种缄默的态度;尽管尤斯塔西雅知道他一直在想着它,不过她很高兴能避开这个话题,甚至提都不愿提起。在情绪低落时,他的心就会让他把这一切全都发泄出来;不过现在理性多多少少有所抬头,他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一天晚上,他就这样站在院子里,用他的手杖全神贯注地挖一棵野草,这时,一个瘦削的人影转过屋角,走到他的面前。 “克里斯廷,是你吗?”克莱姆问。“我很高兴你已经发现我走出屋子了。我要你尽快到花落村去一趟,帮我把那幢屋子整理一下。我想在我离开以后它是一直锁着的吧?” “是的,克莱姆先生。” “你已经把马铃薯和别的块茎植物都挖出来了吗?” “是的,感谢上帝,没下过一滴雨。不过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它完全不是我们最近在家里谈论的那种事。是淑女店的那个阔先生,也就是我们通常叫做店主的那个先生,叫我来告诉你,怀尔德夫太太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孩,她正好在下午一点钟出生,或许早晚就那么一两分钟的事吧;据说在他们得到了那笔钱后之所以留在那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孩子出生。” “你说她生产很顺利是吧?” “是的,先生。只不过怀尔德夫先生很不高兴,因为不是个男孩——这都是人们在厨房里闲聊时说的,不过我才不想去留神这些话。” “克里斯廷,现在你听我说。” “是的,当然了,约布赖特先生。” “我母亲死前的那一天你看见过她吗?” “不,我没见过。” 约布赖特脸上现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 “不过在她死的那天早晨我见过她。” 克莱姆的脸豁然开朗。“这更接近我想要了解的,”他说。 “是的,我知道是在那一天;因为她说,‘我要去看他,克里斯廷;因此我不需要你再给我带什么蔬菜在晚上吃了。’” “去看谁?” “看你呀。你要明白,她准备去你家。” 约布赖特用专注的眼神惊讶地看着克里斯廷。“你为什么从没说起过这事?”他问道。“你肯定她打算到我家来吗?” “噢,一点不错。我没有提起这事,是因为最近我根本就没见到你。再说她又根本没去过你那儿,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我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么热的日子里在荒原上走那么多路!嗯,她说过她为什么要来看我吗?克里斯廷,这是我急于想知道的一件事。” “是的,克莱姆先生。她没有跟我说起,不过我认为她总在什么地方跟人说起过。” “你知道她跟谁说起过这事吗?” “有一个人,不过,先生,我请你千万别跟他提起我的名字,因为我在一些十分奇怪的场合中见到过他,特别是在我的睡梦中。夏末的一天晚上,他就像饥荒和刀剑[1]一样紧盯着我,这使我非常懊丧,有两天都没梳我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他就那么站在那儿,约布赖特先生,就站在去迷雾冈的那条路的中央,你的母亲走上前去,脸白得就像——” “是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夏天,在我的梦中。” “呸!那个男人是谁?” “迪格雷,红土贩子。在她去看你的前一天晚上,他去看了她,跟她坐在一起。在他走到那扇大门前时,我还没收工回家。” “我必须去见维恩——我真希望我早知道这事就好了,”克莱姆急躁地说。“我真奇怪他为什么没来告诉我?”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埃顿荒原,因此他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你想见他。” “克里斯廷,”克莱姆说,“你必须去找到维恩。我现在手头有别的事,要不我会亲自去找。立刻就去找他,告诉他我想同他谈谈。” “在白天找人我可是个好手,”克里斯廷说,他开始在夕阳的余晖中迟疑不定地四下张望起来;“可是在晚上,约布赖特先生,就再也没有比我更糟的人了。” “你愿意的话就去找遍荒原,这样你很快就会把他带来的。如果能够的话,明天就把他带来。” 于是克里斯廷走了。明天到了,可不见维恩。到了晚上,克里斯廷来了,看上去非常懊丧。他找了一整天,可一点没听到红土贩子的消息。 “明天在不丢下工作的情况下,尽你一切可能去打听,”约布赖特说。“在找到他之前,你就别来见我了。” 第二天,约布赖特前往花落村的那幢老屋去,现在院门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了。前些天他因为病重,推迟了他搬到那儿去的各种准备工作;不过,作为他母亲那少得可怜的遗产的管理人,他很需要去看看那儿究竟有些什么;从这一点出发,他决定第二天晚上留在那儿过夜。 他一路走去,走得既不快,步子也不果断,而是以一种缓慢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像一个从昏沉睡梦中初醒的人在走路。当他走到山谷里时,已是下午时分。这地方的一切,这一时刻的情调,跟日复一日这样的情景没什么两样;这些跟先前一样的情景令他不禁产生了一种幻景,已经不在人世的她,会出来迎接他。院子大门紧闭着,一扇扇窗户也都关着,跟他在葬礼后当晚离开那儿时的情景一样。他打开了大门,发现已经有一只蜘蛛在门上结起了一张很大的网,把大门和过梁给连了起来,就好像这扇大门永远不会再打开了。等他进了屋,打开了百叶窗后,他就开始检查起各只橱柜,把没用的纸头烧掉,一边捉摸着该怎样安排这个地方,好让尤斯塔西雅来住,一直住到他可能开始实现他的计划为止,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在他逐个看着房间时,他越来越觉得不愿意把这儿的家具摆设加以改变,以此来迎合尤斯塔西雅追求时髦的观念,因为这都是经年历久由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们摆成的。那架高高瘦瘦的橡木壳座钟,钟门心板上是一幅耶稣升天图[2],而底座则画着捕鱼奇迹图[3];他祖母的那只有玻璃门的墙角小橱,透过那扇门能看见里面的花斑瓷器;还有上菜架,木茶盘,有铜龙头的悬挂式饮水器——这些年代久远的珍物该放到哪儿去呢? 他注意到,放在窗台上的花儿因为缺水都已枯萎,他把它们放到了外面的壁架上,好把它们搬走。就在这么忙碌时,他听到外面的砂石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敲门了。 约布赖特打开了大门,维恩就站在他的面前。 “早上好,”红土贩子说。“约布赖特太太在家吗?” 约布赖特看着地上。“这么说来,你还没见过克里斯廷或是任何埃顿人吧?”他问。 “没有。我只是到外面走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在我离开前的那天我到这儿来过。” “你什么也没听说过吗?” “一点没有。” “我母亲——死了。” “死了!”维恩木然地说。 “现在她呆的地方,是一个我本来也要去的地方。” 维恩注视着他,然后说,“如果我不看着你的脸的话,我是决不会相信你的话的。你生过病吧?” “我生了一场大病。” “唉,真是世事无常!我在一个月前跟她分手时,一切都表明她准备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那一切都成为了现实。” “毫无疑问,你说的一点没错。不幸已经教会你用一种比我更深沉的语气谈话。我所指的新生活是她在现世的生活。她死得太早了。” “或许因为我活得太长了。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我对此有过一番惨痛的经历,迪格雷。不过进来吧;我一直想要见你。” 他引着红土贩子进了那间大房间,正是前一个圣诞节举行舞会的地方;他们一起在高背长椅上坐下。“你瞧,火炉里一点火都没有,”克莱姆说。“当那段烧去半截的木头和那些炭灰还在发出火光时,她活着!这儿的一切几乎没什么改变。我什么也干不了。我的生命苟延残喘,就像一只蜗牛。” “她是怎么死的?”维恩问。 约布赖特讲了她得病和去世的一些情况,然后又继续说道:“经过这一切以后,所有的苦痛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区区小恙而已。——我一开始说过我想问你一些事,可我却像一个醉鬼一样说起了不着边际的事儿。我急于想知道在她最后一次见到你时,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想,你同她谈了很长时间吧?” “我跟她谈了半个多小时。” “是关于我吗?” “是的。一定是因为我跟她说了那些后,她才去荒原的。毫无疑问她是要去见你。” “可是如果她内心对我极其不满,她为什么要来看我?这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我知道她已经完全原谅你了。” “可是迪格雷——一个已经完全原谅她儿子的女人,在去儿子家的路上却得了病,这时她会说出是由于儿子的虐待,使她的心全碎了的话吗?决不会的!” “我只知道,她根本就一点没责备你。她为发生的一切而责怪自己,只是怪自己。这是我亲耳听她这么说的。” “你听她说过我没有虐待她,而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却从她嘴里听到说我虐待了她?我的母亲不是那种冲动的女人,会毫没来由地随时改变自己的意见。这怎么可能呢,维恩,她竟会在相近的时间里讲出截然不同的这些话来?” “我也说不上来。这事可真是怪,她已经原谅了你,也已经原谅了你的妻子,又准备去看你,存心要跟你和好。” “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事能把我给搅糊涂了,那就是这件不合情理的事!……迪格雷,如果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中有哪一个能够跟死者对话——只要有一次,谈一分钟,甚至就像去见囚犯一样,隔着一道铁栅栏也行——我们或许能了解到多少事啊!到那时有许多现在满脸堆笑的人会把自己的脑袋藏起来!这个悲剧——那时我立刻就会把这个悲剧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是那座坟墓把她永远关在里面了;现在怎么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他的同伴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等维恩离开后,过了几分钟,克莱姆才从这种木然的悲怆中摆脱出来,他心潮起伏,陷入了烦恼之中,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整个下午他就处于这种状态中。一个邻居为他在屋里摆了一张床,这样他不必在第二天再来;当他在这个凄凉的地方歇下来后,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无法入睡,这些想法老在他脑中转来转去。如何想办法揭开这个死亡之谜的谜底,似乎成了一个比活着的所有问题远更重要的、更需要解决的问题。在他的记忆中,老是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活生生的脸庞,就是走进克莱姆的母亲躺着的那幢小屋的那个孩子的脸。那对圆滚滚的眼睛,急切的神色,用脆生生的声音讲出的话,这些就像小刀一样在他的脑中划来划去。 去见这个男孩的想法出现了,它作为弄清事实新线索的一个办法;尽管这个办法完全有可能是徒劳的。经过六星期后再去弄清一个孩子的想法,并不是为了这个孩子见到的事实,以及他当时所能明白的事实,而是去获得超出他的理解力的事情的本质,这个办法看来效果不大;然而在每一个明显的线索都断了以后,我们便会去找寻细小的模糊的细节。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这以后他就会让这个不解之谜沉入永远不可解之谜的深谷中去。 他想好这么去做后,差不多已是黎明了,他立时起了床。他把屋子锁上,动身向那块绿地走去,再往前,绿地就混入到整片的石南丛中去了。在那道白色的花园栅栏前,小路分成了三道,就像一支宽头箭。向右的那条小道直通淑女店和它的左邻右舍的家;中间的小路通向迷雾冈;左边的小路越过山丘通往迷雾冈的另一个地方,也就是那小孩住的地方。在走上后一条小道时,约布赖特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侵来,这一带的大多数人对这种寒气都很熟悉,或许是由于太阳升起前的清冽空气所造成。过了几天他想到它时,就觉得这是一件别具意义的事。 当约布赖特走到苏珊·纳萨奇(也就是他要找的小男孩的母亲)家的那幢小农舍时,他发现屋里的人还没起来。不过高地小屋里的人们从床上起来后再到屋外的快速简捷简直让人惊讶。这儿没有一般人的那种将白天和晚上加以区分的一连串的哈欠和漱洗之类的活动。约布赖特用手杖拍拍楼上的窗棂,他能用手杖碰到;过了三四分钟那个女人就下来了。 直到这个时刻克莱姆才想起,她就是曾经那么不讲理地对待尤斯塔西雅的人。这就使他多少明白了这个妇人为什么会对他态度如此粗鲁。更有甚者,这个男孩又生病了;打从小男孩在点篝火那晚被迫为尤斯塔西雅当差后,现在苏珊便将他的不舒服归结为尤斯塔西雅是个女巫,对他施了魔法。这是一种潜意识中的感情,就像躲在暗处的黄鼠狼;苏珊在教堂里扎了尤斯塔西雅后,老船长想对她提出起诉,却因为尤斯塔西雅对船长百般乞求,这件事只好就此算了,而老船长也就作罢了,然而这样做却使她潜意识中的感情一直存在。 约布赖特强压下了自己心里的反感,因为苏珊至少对他的母亲不坏。他温和地问起那男孩在否;但是她的态度却很不友好。 “我想见见他,”约布赖特继续说道,略略有点犹豫;“我想问问他是否记得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以外,他还跟我母亲谈了些什么。” 她用一种奇异的又带点挑剔的眼光看着他。要不是他是个半瞎之人,换上任何别的人,都会看出眼光表达出这样的意思,“你这是想再给自己一次那种已经让你趴下的打击。” 她将男孩唤下来,要克莱姆在一个小凳上坐下,说道,“好了,约翰尼,只要你想得起的话,就把一切全告诉约布赖特先生吧。” “你还没忘了在那个大热天,跟那可怜的太太一起走路的情景吧?”克莱姆问道。 “是的,”男孩说。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男孩把他在进了小屋时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约布赖特把肘支撑在桌上,用手遮住脸;小孩母亲在一旁看着,像是实在弄不明白,一个男子怎么会让已经刺激他那么深的打击再来一回。 “在你一开始碰到她时,她是打算去爱尔德沃思么?” “不;她正离开那儿。” “那不可能。” “就是那样;她同我一起走的。我也是往回走的。” “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碰见她的?” “就在你家。” “小心,要说真话!”克莱姆板着脸说。 “真的,先生;我一开始就是在你家碰见她的。” 克莱姆站起身来,苏珊则现出了一种预料之中的微笑,这并没使她的脸变得更好看;她的意思似乎在说,“一件邪恶的事要发生了!” “她到我家来干什么?” “她走到鬼嗥沟的那片林子的树下坐着。” “天哪!我可从来不知道有这事!” “你先前从没对我说起过这事啊?”苏珊说。 “是没有,妈妈;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走了那么远。我一直在捡黑尖果樱桃,不知不觉走远了。” “那时她在干什么?”约布赖特问。 “看着一个男人走过来进了你的家门。” “那是我哪——一个砍荆条的,手里拿着捆柴的荆条。” “不;那不是你。那是一个先生。你在他之前就已进屋了。” “他是谁?” “我不知道。” “快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可怜的太太走上前去敲你家的门,而那位满头黑发的太太则在屋里的窗户口朝外看着她。” 男孩的母亲转过身朝着克莱姆,说道,“这可是一件你想象不到的事吧?” 约布赖特就像块石头一样,一点没去注意她的话。“说下去,说下去,”他声音嗄哑地对男孩说。 “当老太太看见这位年轻太太在窗户口朝外看时,她又敲了敲门;见没人前来开门,她拿起镰刀看看,又把它放下,接着她看着那一捆荆条;后来她就走了,朝我走来,她气喘得非常厉害,就像这样。我们一起走了,她和我,我跟她谈话,她也跟我谈上一点,但话不多,因为她接不上气来。” “噢!”克莱姆用低沉的声音喃喃道,垂下头。“再说下去,”他说。 “她没法说很多的话,她也走不动;她的脸色,哦,真是怪极了!” “她的脸怎么了?” “就跟你现在的脸差不多。” 女人瞧着约布赖特,见到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还冒出了冷汗。“那有什么别的意思吗?”她悄悄地说。“现在你怎么看待她呢?” “闭嘴!”约布赖特怒气冲冲地说。然后又转身朝着男孩,“后来你就丢下她一个人让她去死了?” “不,”女人又急又恼地说。“他没有让她去死!她叫他离开的。谁说他把她抛弃了,那就是在胡说。” “别在这点上胡搅蛮缠了,”克莱姆嘴唇颤抖着说。“跟他看见的相比,他做了什么无关紧要。你说了,那扇门一直关着?一直关着,而她在窗口朝外看着?慈悲的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见到这个问话人用这样的眼光盯着自己,他不禁畏缩起来。 “他是这么说的,”母亲回答道,“约翰尼是个信奉上帝的孩子,他不会说谎。” “‘被我的儿子抛弃了!’不,以我的生命起誓,亲爱的妈妈,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是被你儿子的,你儿子的——让所有的女谋杀犯受到应得的惩罚吧!” 说罢,约布赖特离开了小屋走了。他的眼珠一动不动,一片茫然,隐隐可见闪现出一丝寒光;他的嘴唇嚅动着,多少让人觉得就像扮演俄狄浦斯[4]的演员在说他的台词。以他的心境很有可能做出最古怪的行为。但是以他现时的情形,却又无法采取这些行为。在他面前出现的并不是尤斯塔西雅那张苍白的脸,还有那张未知的男人的脸,他面前只有这一片饱经世纪创伤而无动于衷的冷峻的荒原,在它那张满是皱折和古老的地容地貌面前,这个孤独男人的狂乱骚动简直是无足轻重的了。 [1] 指《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42章16节所述:“你们所惧怕的刀剑,在埃及地必追上你们,你们所惧怕的饥荒,在埃及要紧紧跟随你们。你们必死在那里。” [2] 根据基督教教义,耶稣复活四十天后升上天堂。因而从5世纪起耶稣升天一直是基督教绘画艺术的题材。 [3] 据《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21章所述,耶稣死后,曾在提比哩亚海边显灵。当时有几个他的门徒在打鱼,打了一夜没打着,于是耶稣出现,告诉他们该往哪儿撒网,果然打得了满网的鱼。 [4] 即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国王和王后的亲生子,因不知底细而杀死亲父,又婚娶亲母,发觉后无地自容,自己刺瞎双目,流浪而死。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三章 一个阴霾的早晨尤斯塔西雅穿戴齐整 约布赖特气急败坏、心情躁乱地向爱尔德沃思走去,即便在这时,他还是强烈地意识到,他四周这片广漠的荒原是那么的冷峻、无动于衷。从前有一回,他也曾有过强烈的情感被沉静冷峻的荒原压抑下去的感受;不过那次所要压抑的情感却比现时控制住他的这种情感更温柔甜蜜得多。那就是那次他站在山丘前那片静谧潮湿的平地上,跟尤斯塔西雅分手时的情感。 然而他摒弃了所有这一切,向家里走去,来到了自家的屋前。尤斯塔西雅卧室里所有的窗帘依然还放下着,因为她不是个早起者。眼前能见的生命活动,仅是一只孤独的歌鸫在门槛石上用嘴啄击着一只小蜗牛,吃着自己的这顿早餐,在笼罩一切的这片静谧中,它发出的啄击声似乎是一阵巨大的声响;不过在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克莱姆发现门没关紧,服侍尤斯塔西雅的小姑娘住在屋子后面,她已经起床了。约布赖特进了屋,径直向妻子的房间走去。 他到家后发出的声响想必惊醒了她,因为当他打开她的卧室门时,她穿着一身睡衣正站在梳妆镜前,她一手握着头发的末端,在把全部头发盘到头上去,很显然她这是在开始梳妆打扮。她并不是那种跟人见面时会首先打招呼的女人,她听任克莱姆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连头都没回过来。他走到她的身后,她在镜子里看见了他的脸。这张脸灰尘仆仆,形容枯槁,显得十分可怕。尽管尤斯塔西雅是个矜持寡言的妻子,这事如果发生在几天前——当时她内心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见到他这副模样后,她肯定会难受而惊慌万分地向他转过身去的,然而此时她却依然纹丝不动,只是在镜子里瞧着他。在她这么瞧着他时,因经过暖烘烘的酣睡而在她脸上和颈脖上留下的那片胭脂红晕,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消退,而他脸上的那种似死人般的苍白却慢慢传染给了她。他离得很近,把这一切看得很清楚,一下子就让他激动地开了口。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嗄哑地说。“我在你的脸上看见了。” 她的手从头发上松开了,垂落到了自己的身旁,一绺绺头发失去了支持,全都从头上垂落下来,披落到了她的肩膀和白色的睡衣上。她没有吭声。 “跟我说,”约布赖特专横地说。 她的脸继续在一点点变白,这时连她的嘴唇也变得跟她的脸一样白了。她向他转过身,说道,“是的,克莱姆,我会对你说的。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是的,你要听我说。看起来我妻子的情况不怎么好,是吗?” “怎么啦?” “你的脸,我亲爱的;你的脸。要不就是早晨惨白的亮光把你脸上的红晕都带走了?现在我要向你揭示一个秘密。哈哈!” “噢,真太可怕了!” “什么?” “你的笑声。” “这么可怕是有原因的。尤斯塔西雅,你已经把我的幸福攥在了你的手掌心里,可你就像一个恶鬼一样把它给抛弃了!” 她一惊,离开了梳妆镜,从他身边走开了几步,盯住了他的脸。“啊!你想吓倒我,”她说,发出了一阵轻轻的笑声。“这值得吗?我是孤立无助的。” “多么了不起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你对这一切一清二楚,不过时间有的是,我会告诉你的。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能一个人呆着这真是了不起。现在告诉我,八月三十一日下午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在哪儿?在床底下?在烟囱上?” 她全身战抖了一下,连她那身轻薄的睡衣也颤动了。“我没把日子记得那么清楚,”她说。“我想不起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男人跟我在一起。” “我说的是,”约布赖特说,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粗嗄,“你把我母亲关在门外,把她杀死的那一天。哦,这真是太——太坏了!”他在床架脚上靠了一会儿,背朝着她;然后又直起身:“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你听见吗?”他叫起来,朝她冲去,一把抓住了她睡衣袖子的松松的褶儿。 那些外表羞怯的人往往掩盖着内心的桀骜不驯,这时这种表面的羞怯已经不见了,她又成了很有勇气很有胆魄的女人。先前惨白的脸色又开始出现了红晕。 “你想干什么?”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同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盯着他。“你这么抓着我是吓不住我的;不过把我的衣袖拉破了倒是很可惜的。” 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把她更拖近自己的身边。“把我母亲死的——细节都告诉我,”他用一种艰难而痛苦的低语声说道;“要不——我——我要——” “克莱姆,”她慢慢答道,“你以为你敢做出什么我承受不了的事吗?不过在打我之前你先听着。你打我,哪怕这一下会杀了我——这是很有可能的——你从我这儿什么也别想得到。不过或许你并不想让我说——你所想的就是杀人吧?” “杀你!你希望这样吗?” “是的,我希望。” “为什么?” “不管你对我发多大的火都抵消不了你先前为你母亲而感到的悲伤。” “呸——我才不会杀死你呢,”他轻蔑地说,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是这么想过;但是——我不会这么做。这反倒会让你成为一个牺牲者,把你送到她去的地方;如果我能的话,我要让你远离开她,直到世界末日。” “我真希望你会杀了我,”她用伤心悲哀的声音说道。“我要让你明白,对最近以来我在这人世上实际扮演的角色,我已没了什么兴趣。你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幸福,我的丈夫。” “你关紧大门——你从窗户里望外看着她——你让屋里有一个男人和你在一起——你把她送上了死路。这么残忍——这么背弃——我不会来碰你——离我远点——向我坦白一切!” “决不!即使我能亲口洗清你所认为我的罪责的一半,我也会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就像我并不害怕去死一样。是的,我会这么做的!一个有尊严的人在听了这样一番胡言乱语之后,还会费心想要清除掉蒙在一个发了疯的男人心中的蜘蛛网吗?不;随他怎么样好了,去钻牛角尖,进死胡同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这太过分了——不过我必须饶恕你。” “可怜的慈悲心。” “我以饱受折磨的灵魂起誓,你这是在刺激我,尤斯塔西雅!我可以坚持到底,还会拼命去干到底。好了,夫人,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决不,我是打定主意了。” “他时常写信给你吗?他把信放在哪儿——他什么时候同你见面?啊,他的信!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我不。” “那么我会自己发现的。”他的眼光落在了旁边的一张小书桌上,她习惯于在上面写信。他走到书桌边。书桌是锁着的。 “把它打开!” “你无权说这种话。那是我的书桌。” 他一句话不说,抓起书桌猛力朝地板上扔去。铰链裂开了,一些信翻滚出来。 “别动!”尤斯塔西雅说,一步拦在他的面前,显得比方才激动得多。 “去,去!站到一边去!我一定要看看这些信。” 她瞧着躺在地上的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无动于衷地走到一边;这时他捡起了那些信,开始检查起它们来。 除了一些无谓的问候之类的话外,看不出这些信有丝毫别的意思。只有一封写给她的信的信封,字迹是怀尔德夫的。约布赖特拿起这信封。尤斯塔西雅顽固地一声不吭。 “你能给我念念吗,夫人?看看这个信封吧。毫无疑问我们马上还会找到更多的信,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我无疑会十分满足的,因为我马上会知道我的太太干起某桩买卖实在是多么漂亮,简直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 “你这是在说我——是吗?”她大口喘着气问道。 他又去找,但没再发现什么。“这封信里写了什么?”他问。 “去问写信的人吧。难道我是你的一条狗,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吗?” “你这是在向我挑战吗?你是在回绝我吗,夫人?说。别再用你那对眼睛这么看着我,好像你还能迷住我!那样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死的。你拒绝回答我吗?” “即使我像天堂里那个最可爱的婴儿那样纯洁无辜,可经过这样一来,我是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 “你可没那么纯洁。” “我当然并不是绝对纯洁的,”她答道。“但我并没有做出你所想象中的事;不过如果真要没做过一丝一毫有害的事才算是无辜的话,我当然是无可饶恕的了。不过我并不指望你能恢复理智。” “你可以顽固到底,再顽固下去!我想,如果你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把一切全都承认的话,我并无必要恨你,尽管我可以恨你,不过我为你悲哀,为你可怜。我决不可能宽恕你。我并不想提到你的情人这一节——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假定你是无辜的,因为这事仅仅影响到我个人。不过那另一方面我是断难原谅你的:如果你差不多杀死了我,如果你很聪明地不让我这双半瞎的眼睛看见这些情景的话,我本来是会原谅你的。不过关于那件事要我原谅你,那实在太违背人的本性了!” “别说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怜悯。不过我情愿你不要说出那些使你以后会后悔莫及的话来。” “我现在要走了。我要离开你。” “你不需要走,因为我自己要走。你可以呆在这儿,一样可以不要我留在你的身旁。” “把她记在心里——想想她吧——她身上有什么优点;这一切全表现在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里!大多数女人,甚至只稍稍受了点骚扰,便会以嘴角的那么一撇或是脸颊角的那么一动,表现出一种罪孽的念头;可是她呢,即使有最大的愤怒都不会现出一种怨毒的神色。她会很快发怒,但她随时准备原谅人,在她骄傲的外表下面,具有的是一种孩子般的温顺。可结果怎么样啊?——你心中关注的究竟是什么啊?就在她想要爱你时你却恨她。哦!你就分不出什么是对你最好的,却非得做出那种残酷的举动,为我招来诅咒,为她招来痛苦,引来死亡!那个陪伴你左右,使你除了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之外,还残酷地对待她的家伙是谁?是不是怀尔德夫?是不是可怜的托马茜的丈夫?天哪,多么恶毒啊!你不会说话了,是吗?被人察觉了那最高贵的把戏后,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尤斯塔西雅,难道你怀着一丝柔情想到自己的母亲时,都不会让你对我心力交瘁的母亲客气一点吗?在她转身而去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怜悯么?想想吧,当时你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能让你们开始彼此谅解、友好来往啊。你为什么不一脚把他踢走,让她进来,同时说一声,就从这一时刻起,我要成为一个诚实的妻子和一个高尚的女人呢?如果我告诉你,要你永远毁灭我们在这儿获得最后一丝幸福的机会,你也不可能干出比这更坏的事情的。好了,现在她已经长眠了;哪怕你有一百个风流倜傥的情人,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丝毫无损于她了。” “你的夸大其词实在太可怕了,”她用痛苦的声音无力地说道;“不过我不可能为我自己辩护——不值得这样去做。对我的将来来说,你已是无关紧要的了,而这件事过去的那部分或许还是别把它说出来的好。跟你在一起,我已失去了一切,可我从来没有抱怨过。你的愚蠢和不幸本来会成为你的一大遗憾,不过它们已使我跟着受了这么多罪。自打我陷进这门婚姻的泥潭之后,所有高雅的人都离我而去。这是值得你庆贺的事吗?——让我住进这么一幢破屋里,让我过着像一个乡巴佬的老婆似的生活。你欺骗了我——不是用言语,而是用一套表面文章,这要比言语更难让人看透。不过这个地方将像任何其他——就像某个经过的地方——地方一样可以把我一直送入坟墓。”她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她的头垂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造成你罪孽的过错全在于我吗?”(尤斯塔西雅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朝他挪动了一下。)“什么,你还能掉出眼泪,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吗?天啊!你能吗?不,我不能。我不能犯下跟你握手这个罪。”(她伸出去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但是眼泪依然滚滚而下。)“唔,是了,哪怕为了先前我在没弄明白有什么可值得庆幸之前,就莫名所以地在这只手上亲吻一番的缘故,我姑且就接受它吧。我是受了多大的诱惑哪!一个让所有人都说坏话的女人怎么可能有一点长处呢?” “噢,噢,噢!”她终于坚持不住,哭了起来;一阵哽咽使她浑身颤抖,双膝一软在地上跪了下来。“噢,你还有完没有啊!噢!你太残忍了——就是野蛮人的残酷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已经忍了好久了——但你还是狠狠地击倒了我。我恳求你的怜悯——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这样说下去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即使我亲手——杀了你的——母亲——我也不该受到残酷到如此地步的这番折磨。噢,噢!愿上帝可怜可怜一个不幸的女人吧!……在这场比赛里你已经完全赢了我——我请求你发发慈悲放了我吧!……我承认——在她第一次敲门时我是故意不去开门的——但是——在她第二次敲门时——要不是我以为你自己已经起来去开门的话——我——我是一定会去开门的。等到我发觉你并没有去开门时我就去开了门,但她已经走了。这就是我对她——所犯下的罪孽。有时,最善良的心地也会犯下最严重的过错,不是吗?——我想是会这样的。行了,我要走了——永远永远离开你!” “把一切全讲出来,我会宽恕你的。跟你一起在屋里的那个男人是怀尔德夫吧?” “我不能讲,”她一边抽噎一边毅然决然地说。“别再硬要我说了——我不能讲。我要离开这个家了。我们两人不可能一起呆在这儿。” “你不需要走:我会走的。你可以呆在这儿。” “不,我会穿戴整齐,然后我就会走的。” “去哪儿?” “去我要去的地方,或者是随便什么地方。” 她匆匆穿好衣服,在她打扮的时候,约布赖特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她穿戴齐整。在她往头上戴帽子时,她那双纤细小手颤抖得实在太厉害,无法在脸颊上把帽带扎紧,过了一会儿,她干脆放弃了这个行动。见到这个情景他走上前,说道,“让我帮你把带子扎紧吧。” 她无言地同意了,抬起了自己的脸颊。至少在她的一生中,她这是第一次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种姿势所具有的那般魅力。但是对他来说却无法忽略这一点,他将自己的眼睛移向一边,好让自己的心肠不要软下来。 帽带系好了;她一转身离开了他。“你还是要离开而不是让我走吗?”他追问了一次。 “我要走。” “很好——那就这样吧。等你讲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我会原谅你的。” 她用头巾裹住身子,走下楼去,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房间当中。 尤斯塔西雅走了没多久,卧室门外传来了一下敲门声;约布赖特问,“谁啊?” 是小女仆;她答道,“从怀尔德夫太太那儿来了一个人,他说要告诉你,太太和小孩都非常好,小孩的名字叫尤斯塔西雅·克莱门蒂娜。”说罢这姑娘便退了出去。 “多大的一个讽刺哪!”克莱姆说。“我这场如此不幸的婚姻竟然会在这个孩子的名字里永远保留下去!”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四章 一个几乎被忘却的人的悉心照料 尤斯塔西雅一开始走出去时,毫无方向,就像随风飘荡的蓟种冠毛。她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她真希望此刻是晚上而不是白天,这样她至少可以掩饰起一脸的愁苦不让人看见。她在枯萎的蕨草和湿漉漉的白色蜘蛛网中,向前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最后她抬步向外公家的方向走去。她发现前门紧闭还上了锁。她机械地移动步子,绕过屋角来到了马棚那儿,她朝马棚里一看,见到查利正站在里面。 “维伊船长不在家?”她问。 “是的,夫人,”小伙子感情激动地说道;“他到气象堡去了,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呢。仆人放假回家了。因此屋子给锁上了。” 由于尤斯塔西雅站在门口处,背朝天,再加马棚里的光线不好,因此查利没法看清她的脸;但是她举动中的那种狂乱劲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转过身,穿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在土坝后消失了。 当她走开以后,查利的眼中流露出迷惘的神色,慢慢从马棚门口走出来,走到了土坝的另一头向外望去。尤斯塔西雅正倚在土坝外一边,两手捂着脸,她的头抵紧了长在土坝上的满是露水的欧石南。她的帽子、头发,还有全身的衣服都濡湿了,还被她头下这个冰冷毛糙的“枕头”的潮气弄得乱七八糟的,可她看起来对这一切全然不加理会。很显然,出了什么事。 查利总是把尤斯塔西雅看得很高,就跟尤斯塔西雅第一次看见克莱姆时——把他当作一个富有浪漫气息、完美的偶像一样。她的高雅气质和她高傲的言谈总是把他拒之于千里之外,除了有一次那无限快活的时刻,当时她允许他握住她的手,他几乎不是把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女人:没长翅膀,处于尘世,受到家庭生活和繁重家务的羁绊。他只能揣测她真正生活的内在细节。她一直是一个可爱的幻想者,注定地沿着一个轨道生活,而他自己只不过是这个轨道上的一个小点而已;见到她倚在土坝上这副模样,就像一个无助的绝望的小动物正靠在一道潮湿的乱土坝上,这让他充满了一种惊愕的恐惧。他不能再在他的地方呆下去了。他向前一跃,来到她的身旁,用一根手指碰碰她,温柔地说,“你真可怜,夫人。我能为你做什么?” 尤斯塔西雅一惊,说道,“啊,是查利——你跟着我。你根本想不到,我是在灿烂的夏季离开了家,却又这么一副模样回到家里!” “我没想到过,亲爱的夫人。现在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恐怕不能。我希望我能进屋去。我感到有点头晕——就这么回事罢了。” “靠住我的手臂,夫人,我们到门廊那儿去;我来想法把那扇门打开。” 他搀扶着她来到了门廊,然后把她安顿在一个坐的地方,自己则赶快来到屋后,借助一把梯子爬上一扇窗子,进入屋里为她打开了大门。接着他扶着她进了屋,屋里有一个跟驴车一样大的老式马鬃轮椅。她躺进了椅子里,查利在门厅里找到了一条斗篷,把它盖在她的身上。 “要我为你搞点吃的或是喝的吗?”他问。 “如果能行的话,查利。不过我想炉子没点火吧?” “我可以把火点起来,夫人。” 他抽身走了,她听到一阵劈柴声和拉风箱声;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说,“我在厨房里点起了火,现在我可以把这儿的火点起来。” 他把火点着了,尤斯塔西雅坐在轮椅里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等火苗蹿起来后,他说,“要我把你推到火跟前吗,夫人?早上的天气很冷。” “如果你乐意的话,行啊。” “要我现在就去把吃的拿来吗?” “好的,去拿吧,”她无力地轻声说道。 等他走了以后,她不时听到厨房里传来他动作的沉闷的声响,她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很费了一阵劲儿才想起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儿。过了一会儿,对思绪全然不在此处的她来说,这是很短暂的一刻,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里是热气腾腾的茶和烤面包片,尽管这已差不多是吃午饭时分了。 “把它放在桌上吧,”她说。“我很快就好了。” 他按她说的办了,然后走到了门口;不过当他看到她一动没动时,又转身向前走了几步。 “如果你不想起来的话,让我把它给你端来吧,”查利说。他端起托盘来到轮椅前,他在椅子跟前跪下,接着说,“我会为你端着的。” 尤斯塔西雅坐起身,倒了一杯茶。“你对我太好了,查利,”她一边小口啜着茶,一边说。 “哦,这是我该做的,”他畏葸地说道,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盯住她,尽管那儿是他的眼睛自然该看着的地方,因为尤斯塔西雅正好就在他的面前。“你一直对我很好。” “我怎么对你好了?”尤斯塔西雅问。 “你还在家当小姐时,让我握过你的手。” “哦,是的。我为什么那么做啊?我全记不住了——一定是跟那次假面剧演出有关,是不?” “是的,你想替代我的角色。” “我记起来了。我确实记起来了——一切太清楚了。” 她重又变得那么沮丧无力;查利看见她不再想吃什么喝什么了,便拿着托盘走了。 随后他隔一会儿进来看一下火是否还燃着,问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告诉她风向开始从南转西了,问问她是否喜欢让他为她去捡些黑莓来;对所有这些关切她或是回答不要或是不置可否。 她又在轮椅里躺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上了楼。她原先住的那个房间依然基本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原样,以往的一切,迫使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巨大的变化和日趋恶化的处境,使她的脸上露出了她刚到达这儿时那种手足无措、衣冠不整的凄惨景象。她探头看了看外公的房间,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了秋日清新的空气。她的眼光让一个十分熟悉的景象给吸引住了,不过现在它带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意义。那是一对手枪,就挂在她外公的床头上,他总是让枪上着子弹,好像是专门为了对付可能来的盗贼似的,因为这幢房子的位置非常偏僻。尤斯塔西雅久久地盯着它们,似乎那儿是一页书,她在上面读到了一件新奇的事情。很快,就像一个对自己感到害怕的人一样,她转身下了楼,站在那儿,陷入了深思之中。 “要是我能那么干就好了!”她说。“对我和与我有关的一切来说,那样做再好没有了,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个想法似乎让她鼓足了力量,她保持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几乎达十分钟之久,她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现出一股毅然决然的神色,不见了原先那种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 她一转身第二次上了楼——这次是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上去的——进了外公的房间,她的眼睛立即向床头扫去。手枪不见了。 它们的消失使她的希望顿成泡影,就像她的身体突然放进真空一样,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她几乎要晕了过去。是谁拿走了它们?除了她之外,屋里没有别的人。尤斯塔西雅不由自主地向那扇打开的窗户转过身,那窗户俯视着花园,可以一直望到围着院子的土坝那儿。就在土坝的最高处,站着查利,土坝的高度足以让他一眼看清屋里的情景。他那热切而担心的眼光笔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走下楼,来到门口,招手示意他过来。 “是你把它们拿走的吗?” “是的,夫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见你看了它们好长时间。” “那跟它们又有什么关系?” “整个上午你一直肝肠欲断,似乎你不想活了的样子。” “哦?” “我受不了,我不能让它们影响你。你看着它们的样子是有含义的。” “它们现在在哪儿?” “锁起来了。” “锁在哪儿?” “在马棚里。” “把它们给我。” “不行,夫人。” “你拒绝我?” “是的。我太关心你了,我不能把它们给你。” 她转过身,从这天一早起她脸上始终是冷若冰霜,可这时她的脸色开始变得缓和些了,她的嘴角也现出了一丝柔美的线条,而在她绝望时,是看不见这些线条的。最后她又朝他转过身来。 “如果我想死的话,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啊?”她声音颤抖地说。“我跟生命做了一笔很坏的交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透了。现在你来阻止我脱离它。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查利!除了想到别人为你的死而悲痛外,还有什么会使人觉得死是痛苦的呢?——而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因为我死之后,连一声叹息都不会有的!” “唉,正是有麻烦事才造成今天这般地步!我真打心眼里希望造成这种情况的人自己去死,连尸体都烂掉,即使要遭流放我也要说!” “查利,别再说了。对你所见到的这些,你又想怎么办呢?” “如果你答应别再想到这么去做的话,我就对此闭口不语。” “你不必害怕。这时刻已经过去了,我答应。”说罢她就转身进了屋子,躺下了。 几近傍晚时分,她的外公才回来。他一张嘴就想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但是瞧瞧她这副模样儿,他又把话缩了回去。 “不错,这事太糟了,还是不说的好,”她细声慢气地对他的眼光作了如是回答。“今晚我原来的房间能让我睡一晚吗,外公?我想还住在那儿。” 他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也没问她为什么离开丈夫,只是吩咐人去把她的房间整理好。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五章 不经意地重复了一个老动作 查利对自己从前这位小姐的照料真是无微不至。他时刻在想着要减轻她的苦恼,因为这是对他自己烦恼的唯一安慰。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询问她是否需要什么;他带着一丝感激的心情想到她能呆在这儿,他一面对造成她不幸的人诅咒不已,另一方面又为此带来的后果而暗自庆幸。他想,或许她会就此一直在这儿住下去,那样一来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快乐。他最害怕的就是她会想到最好还是回爱尔德沃思去,怀着这种害怕,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他那深怀情意的探询的眼光经常在她脸上搜寻,就好像他就此会看透一只欧鸽的小脑袋,想弄清它是否会振翅飞走。因为已经真正救过她一回,或许还会阻止她做出那种莽撞的举动,所以他内心里确信自己有一种责任,要保卫好她的利益。 出于这个原因,他不停地献殷勤,提出种种令她高兴的建议,把他在荒原里找到的各种好玩的东西带回家来给她,像白色的喇叭状苔藓,红头地衣,古老的埃顿人当箭头使用的石头,还有从火石洞找来的多面水晶石。他把这些东西摆在家里她不经意间会看到的地方。 一个星期过去了,尤斯塔西雅足不出户。后来她到院子里走走,从外公的望远镜里向外看看,就像她结婚前喜欢做的那样。一天,她在穿过远处山谷的一条路上看见一辆满载的大车正辘辘前行。车上堆满了家具。她看了又看,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家具。到了晚上,外公回家时带来了一个传言,说那天约布赖特从爱尔德沃思搬回花落村的老家去了。 又有一次,她在这么向外侦探时,看见两个女人的身影正在山谷里走着。这天天气晴朗,天空澄澈;这两个人离开这儿不超过半英里,通过望远镜,她能看见她们的一举一动。走在前面的女人胳臂里抱着个白包袱,从包袱的一头垂下一长绺白布;等两个行路人转了一个弯,太阳正好直接照射在她们的身上时,尤斯塔西雅便看清了,原来那个包袱是个婴孩。她叫来了查利,问他是否知道她们是谁,尽管她心里已经猜出来了。 “怀尔德夫太太和小保姆,”查利说。 “抱着婴孩的是小保姆吗?”尤斯塔西雅问。 “不,抱小孩的是怀尔德夫太太,”他答道,“走在后面的保姆什么也没拿。” 今天小伙子的精神特别好,因为十一月十五日这一天又到了,他已作好了又一个计划,要让她的注意力从沉思苦想中转移开。因为接连两年中,他的小姐似乎从在那条朝向山谷的土坝上点燃篝火中得到了很大的欢乐;但是今年,她显然把这个日子和这天要做的习俗完全给丢在了脑后。他很小心在意地不去提醒她,顾自进行着不显山露水的准备工作,以求得一个欢天喜地的惊喜,得到这份他去年没得到、也没能助上一臂之力的高兴。他利用每一个空闲时刻,在附近的山坡上匆匆地收集着荆豆桩、棘刺树树根和其他耐烧的柴火,把它们小心藏好,不让人无意间瞧见。 傍晚来临,尤斯塔西雅似乎依然对这个一年一度的喜庆日子一无所知。在从望远镜里看够后,她进了屋,然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等天一大黑,查利就开始堆起了篝火,地点就选在一年前尤斯塔西雅选择点篝火的同一个地方。 等到所有的篝火都星星点点亮起来后,查利也点起了他的篝火,还把柴火堆得好好的,好使这堆篝火不必要时时去照料。然后他返身回到屋前,在门口和窗户间不停地走来走去,好用什么办法让她知道他所做的事,并能出去看看它。但是百叶窗紧闭着,大门也关着,看起来好像对他的行动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不想去叫她,便回去再给篝火添上柴火,他这么做了不止半个小时。可是当他准备的柴火大部分都已烧掉时,他又回到后门,叫人去请求约布赖特太太,是不是把百叶窗打开,看看外面的夜景。 尤斯塔西雅正无聊地坐在客厅里,听到这口信一惊,便起身把百叶窗打开了。土坝上的那堆篝火直映她的眼帘,并立即把它的红光照进了她呆的房间,把烛光完全压倒了。 “真不错,查利!”维伊船长从壁炉暖位那儿说道。“可我但愿他烧的不是我的柴火才好……啊,去年就是这个时候,我碰见了那个叫维恩的,把托马茜·约布赖特带到家里——准没错!嗬,有谁会想到那个姑娘的麻烦最后竟有了这样好的结局?你在这事上干得有多傻啊,尤斯塔西雅!你丈夫给你写信了没有?” “没有,”尤斯塔西雅答道,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那堆篝火,这堆篝火一下占据了她的内心,使她根本没顾得上去怨恨外公率直的指责。她能看见土坝上查利的身影,他正在给篝火添柴,让它烧得旺旺的;她眼前似乎出现了这堆篝火会召唤来的另一个身影。 她离开了房间,戴上她出门的帽子,穿上斗篷,走出门去。来到土坝后,她怀着莫大的好奇和担忧望下去,这时查利满怀着一己的喜悦心情对她说,“我是特意为你点燃的,夫人。” “谢谢你,”她声音喑哑地说道。“不过我希望你现在就把它给熄了。” “它很快就会烧完的,”查利有点失望地说。“把它踩熄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着,只有火焰的噼啪声打破这阵沉默,后来查利眼见得她不想跟自己说话,便很不情愿地走开了。 尤斯塔西雅滞留在土坝上,看着那堆篝火,心里想着要进屋去,可是依然在这儿流连忘返。如果不是因为现时的处境已经使她将一切为人世和天堂增光添彩的事情全都视作无物的话,她也许早就走开了。然而她现在的情形是那么无望,她只能从这堆篝火中寻找乐趣。输了就会让人少些心烦,远强过还在一味猜测或许还会赢;而现时的尤斯塔西雅,跟处于她同样状况的人一样,可以从身外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支撑点,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一样来看自己,还会想到,对上天来说,这个叫尤斯塔西雅的女人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玩物啊。 就在她这么站着时,她听到一个声音。那是一块石头扔进水塘溅起的水声。 如果这块石头直接落在尤斯塔西雅的心里,她的心肯定也不会发出更为剧烈的怦动了。她想到了这样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这个信号声可能是查利在无意间造成的;但是她对这个声音实在是毫无准备。怀尔德夫可真是太敏捷了!可是他怎么会想到她可能是有意希望现在重新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络呢?一种冲动是离开这儿,一种愿望却想留下,两种心愿在她内心展开了斗争;愿望始终不消失。可也仅此而已,因为她强自按捺住了,甚至没走上土坝向下看一眼。她呆在那儿一动没动,脸上声色不露,甚至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因为如果她把脸转向土坝,那堆篝火会照亮她的脸,怀尔德夫说不定就会看到的。 水塘里又传来了第二下水溅声。 他为什么在那儿呆那么久,却又不走上前看一看呢?好奇心占了上风。她顺着土坝的台阶向上走了一两步,探头向外望去。 怀尔德夫就站在她的面前。在扔了最后一块卵石后他就向前走去,现在这堆篝火就横亘在他们胸前的那道土坝上,火光照亮了他俩的脸。 “这火不是我点的!”尤斯塔西雅赶紧大声说道。“我一点不知道这火点起了。别,别走近我!” “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这儿,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已经离开了你的家。恐怕这事多少得怪我吧?” “我没让他的母亲进屋;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不该为此受到这般对待,尤斯塔西雅;你受了太大的苦;我在你的眼中,在你的嘴上,在你的全身看到了这一切。我可怜的,可怜的姑娘!”他跨上了土坝。“你是那么的不愉快!” “不,不;不完全是——” “这事实在太过分了——它会杀了你的:我确实这么想!” 随着他的这些话,她通常很平静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我——”她张口欲言,接着浑身颤抖,爆发出一阵抽泣,这发自肺腑的怜悯之声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令她大为感动——这片对她的一往情深几乎已被她忘却了。 这阵突如其来的抽泣,令尤斯塔西雅自己也出乎意外,也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她带点羞怯地转身从他身边走开,不过一切都没漏过他的眼。她绝望地抽泣着;然后感情的发泄减少了些,她变得稍为平静了些。怀尔德夫抑制住想抱住她的冲动,站在那儿一声没吭。 “你不会觉得我够难为情的吧?我向来不是个好哭娃,”她一边擦干眼睛,一边用一种低微的声音喃喃问道。“你为什么不走啊?我真希望你一点没看到这些;这一来差不多让你全都知道了。” “你该有这样的希望,因为它让我跟你一样感到悲哀,”他恭敬而动情地说。“至于说到让我知道——在我俩之间用不着说这个。” “我没有叫人去请过你——别忘了这一点,达蒙;我很痛苦,但是我没叫人去请过你!至少,作为人妻,我一直是光明磊落的。” “别在意——我自己来的。噢,尤斯塔西雅,过去的两年里我给你造成了伤害,请你原谅我!我越来越看清了,是我毁了你。” “不是你。是我住的这个地方。” “啊,你的宽宏或许很自然地使你这么说。但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本来要么做得更多些,要么就什么也别干。” “这话怎讲?” “我本来就不应该追你;要不干脆就把你追到手,我本该坚持留住你。但是当然,现在我已经没有权利说这些话了。我只想问你一句: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在这个人世间,到底能让一个男子做什么,来使你比现在更快活些?如果有,我一定会去做的。你可以命令我,尤斯塔西雅,只要是我的影响力能做到的;别忘了,现在我很有钱。肯定能做些什么,使你摆脱目前的处境!在这么一个荒蛮的地方竟长出这么一株罕见的植物,真让我看了悲哀不已。你想买什么吗?你想到哪儿去吗?你想同我一起脱离这地方吗?只要你开一声口,我会去做一切,来永远擦去这些眼泪,这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了。” “我们都同另一个人结了婚,”她软弱无力地说道;“从你那儿得到帮助会成为一个罪孽的词儿——毕竟——毕竟——” “算了,随便什么时候,是无法阻止人们的流言蜚语的;但是你不用害怕。不管我有怎样的感觉,我以人格担保,决不跟你提起——或是做出——除非得到你的同意。我完全知道我对托马茜的责任,我同样明白我对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女人所承担的责任。我该怎么帮你?” “帮我离开这儿。” “你想去哪儿?” “我心中有个地方。如果你能帮我到达蓓蕾口,其余的一切我能解决。有轮船从那儿驶越海峡,这样我就能到我一直想望的巴黎去了。是的,”她恳挚地请求道,“帮我到蓓蕾口的码头吧,别让我的外公和我丈夫知道,别的一切就不用你操心了。” “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安全吗?” “是的,是的。我对蓓蕾口的一切都很熟悉。”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我现在有钱了。” 她没吱声。 “说好的,宝贝!” 她依然没吱声。 “好吧,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们在十二月前不会离开自己的家的;在那以后我们要搬到卡斯特桥镇去。到那时随便命令我做什么吧。” “我要考虑一下,”她匆匆说道。“我是否能坦诚地把你当作一个朋友来要求你,还是把你当作一个情人一样亲密无间——这是我必须要自己来回答的。如果我希望走并决定让你同行,我会在某个晚上八时正发信号给你,这就意味着你要在当天晚上十二点正准备好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及时把我带到蓓蕾口码头,好让我赶上上午的轮船。” “我会在每天晚上八点钟注意瞭望的,我不会放过每一个信号的。” “好了,现在请走吧。如果我决定这样出走,我只能再见你一次,除非——我非得跟你一起走不可。走吧——我再也受不了了。走——走啊!” 怀尔德夫慢慢地一步步走下土阶,消失在土坝外面的夜幕里;在他走开时,他扭头回望,直到土坝挡住了她的身影,使他无法再见到为止。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六章 托马茜跟堂兄发生争执,他写了一封信 此刻,约布赖特正在花落村,满心以为尤斯塔西雅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尽管克莱姆已经在那幢老屋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可直到那天,家具才算完全搬运过来。他一直在为整理这幢住宅而忙活着,把院子里小径上的树叶扫掉,把花圃里花丛的枯枝剪去,把被秋风吹落的爬藤在墙上钉好。做这些活计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不过它们让他暂时摆脱了自己的绝望心境。不仅如此,干这些活时他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他要将从他母亲手中传到他手里的这一切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 一边干活,他一边不断地盼望着尤斯塔西雅归来。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叫人在爱尔德沃思家的院子大门上钉了一块留言牌,上面用白字写明他搬到哪里去了,好让尤斯塔西雅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他。当一张树叶飘飘悠悠落到地上时,他都会转过头,以为是她的脚步声。一只鸟在花圃的松土里翻寻虫子发出的声响,在他听来就像她的手搭在大门的门闩上;薄暮时分,从土里的小洞,空心的桔梗,卷曲的枯叶和其他藏有小虻虫、蚯蚓和各类小昆虫的缝隙中,随意间所发出的种种轻柔而奇怪的声音,都会让他觉得,那是尤斯塔西雅发出的声音,她就站在外面,轻声说出重修旧好的愿望。 时至此时,他一直坚持住不去请她回来。与此同时,他对她的那番严厉谴责,已经减轻了他为母亲的死而感到的刻骨铭心的刺痛,也唤醒了他对取代他母亲的那个女人的一些旧情的牵挂。严酷的感情造成了严酷的行动,反过来又抑制了当时那种严酷的感情。他越反思越是心软。尽管他也反问自己,是否已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在那个阴郁的早晨,他的行事是不是不该那么突兀——然而在这种沮丧的心境中,要他把妻子看作是无辜的,也不可能。 既然第一阵愤怒已经减弱,他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她与怀尔德夫之间并不存在一种轻率的友情,因为在她的言行举止中看不出任何不名誉的表现。一旦承认这一点,他就不再坚持认为她对自己母亲的行动是完全无情的了。 到了十一月五日那天晚上,他变得越发思念尤斯塔西雅了。整整一天中,从前他们互吐衷情的甜言蜜语就像数英里之外海岸边传来的低沉涛声一样,不断在他的头脑中回响。“没错,”他说,“先前,她本来有可能主动开口,把怀尔德夫如何对待她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的。” 那晚,他没有再呆在家里,而是决定去看看托马茜和她的丈夫。如果有机会,他就会把尤斯塔西雅和他分手的原因向他们作一暗示,不过,他不会提起在他母亲转身离开他家时,家里确实有第三个人这一事实。如果事情证明怀尔德夫是无辜的,那么毫无疑问,怀尔德夫会把这事公开讲出来。如果怀尔德夫在去那儿时确实怀有不正当的目的,作为一个反应敏捷的男人,他或许会说出什么,从中暴露出尤斯塔西雅跟这事牵连到什么程度。 可是等到达堂妹家时,他发现只有托马茜一个人在家,怀尔德夫此刻正在前往迷雾冈的路上,去看被查利无心点燃的那堆篝火。跟往常一样,托马茜见到克莱姆非常高兴,带着他去看熟睡中的小娃娃,一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挡住烛光,不让它照射到娃娃的眼睛上。 “托马茜,尤斯塔西雅现在没跟我住在一起了,这事你听说了吗?”等他们坐下后,他问道。 “没有啊,”托马茜惊讶地说。 “也没听说我已经离开了爱尔德沃思的事吗?” “没有。除了你给我说起爱尔德沃思的事外,我从来就听不到有关那儿的一切消息。出什么事了?” 克莱姆用一种不安的声音把他去看望苏珊·纳萨奇的男孩,他从那儿听说的一切,以及他由此对尤斯塔西雅严加指责,并无情地做出了那种决绝行动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她。不过他克制住自己,一点没提及怀尔德夫跟她在一起的情况。 “真是的,我一点不知道!”托马茜以一种惊愕的声调嗫嚅道。“太可怕了!是什么使得她——喔,尤斯塔西雅!你知道这些事情后就对她大光其火了?你这不太残酷了?——难道说她真的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坏吗?” “一个男人对他母亲的仇敌采取的行动,能称得上是太残酷吗?” “恐怕是这样。” “很好,那么——我承认他是那样。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重新加以弥补——如果说一场如此严重的争执能够弥补的话。我真希望你没把这事告诉我。不过尽最大努力去和好吧。毕竟说来,只要你们两人都希望和好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是不是都确实希望这样,”克莱姆说。“如果她有这个愿望,到这时她还会不叫人给我捎信来吗?” “看来你希望和好,然而你也没派人给她送信去啊。” “说得也是;可是我翻来覆去在想,经过了这么一场厉害的冲突以后,我是不是该这样去做。看看我现在这样子,托马茜,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也没了主意了吧;这些天我陷得有多深啊。噢,就这样把我母亲拒之于门外,实在让人觉得太羞耻了!难道我能忘却它,甚至同意再见她吗?” “她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事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或许她根本不想把姑妈关在门外。” “她说了她并不想这么做。但是事实摆在这儿,她是把她关在了门外。” “相信她是后悔了,派人去叫她吧。” “如果她不愿回来怎么办?” “那就会表明她是惯于以敌意待人,也可以证明她是有罪的。但我一刻也不愿这么想。” “我就这么办吧。我会再等上一两天——一定不会超过两天;如果到那时她还不派人来叫我,我一定会写信给她。我原以为今晚会在这里见到怀尔德夫。他出门了吗?” 托马茜的脸微微一红。“没有,”她说。“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他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今晚的天气好极了。你跟他一样也需要新鲜空气。” “哦,我哪儿也不想去;再说,还有我的小宝宝呢。” “是啊,不错。唔,我一直在想我是否也该跟你丈夫谈谈这事,”克莱姆沉凝地说。 “我想,换了我,是不会的,”她赶快答道。“这样做没好处。” 她的堂兄看着她的脸。毫无疑问,托马茜一点不知道她的丈夫跟那个下午发生的悲剧有什么干系;但是从她的脸色看来,她似乎隐瞒了某种怀疑,或是想到了怀尔德夫和尤斯塔西雅以前的那种暧昧关系。 不过,克莱姆从中看不出什么,于是他起身告别,心中的疑问却比来时有增无减。 “这一两天你会写信给她吗?”年轻的女人诚恳地说。“我真心希望这场可怕的分离可以就此结束。” “我会的,”克莱姆说;“现在的情景一点也不令我快活。” 他离开了她,爬上了通向花落村的山冈。在上床之前,他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 我亲爱的尤斯塔西雅,——我必须顺从我的心而不去向我的理智细加讨教。你会回到我身边吗?回来吧,过去的一切决不会再提起。我太严厉了;但是,哦,尤斯塔西雅,这事真是让人太难受了!你不知道,你决不会知道,你招致我对你吐出的那些愤怒的言语,令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对于那一切,作为一个诚实的男子汉可以答应你的,我现在都答应你,你决不会为那件事再遭受到任何痛苦。我们彼此间发过了那些誓言,尤斯塔西雅,我想我们最好应尽力信守这些誓言,来度过我们的余生。那么,回到我的身边来吧,即使你想狠狠责备我。我已经想到了那天早晨我们分开时,你内心的痛苦;我知道它们是发自心底的痛苦,这些是你该忍受的最大的痛苦。我们的爱必须继续下去。像我们这样的两颗心,除了应让我俩彼此心心相印外,不该再让我们有什么别的感受。一开始,我没法要求你回来,尤斯塔西雅,因为我不能劝说自己相信,那个跟你在一起的男人不是你的情人。不过,如果你肯回来,把这些看来令人十分困惑的现象跟我作一个解释的话,我毫不怀疑,你会让我看到你是多么的坦诚。你先前为什么不来呢?你认为我什么也不会听你说的吗?当然不是这样,只要想想我们在夏日月光下的热吻和我们的海誓山盟。回来吧,你会受到热烈的欢迎。我想到你时再也不会对你满怀偏见了——我一心只想要公正对待你。——你一如既往的丈夫, 克莱姆 他把信放在书桌上,说道,“行了,做了一件该做的事。如果她在明天晚上以前还不回来,我会叫人把这封信送去给她的。” 与此同时,在他离开的那幢房子里,托马茜正坐在那儿不安地长吁短叹。尽管她怀疑怀尔德夫在结婚后并没有结束他对尤斯塔西雅的感情,不过在这天晚上,出于对自己丈夫的一片忠心,她对此完全加以隐瞒。但是她没法了解确凿的事实;尽管克莱姆是她真心喜欢的堂兄,但还有一个跟她关系更亲近的人。 过了一会儿,怀尔德夫从迷雾冈回来了,托马茜说,“达蒙,你到哪儿去了?我真是怕极了,我以为你掉进河里去了。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这屋里。” “怕极了?”他说,碰碰她的脸,就好像她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怎么,我还以为没什么能吓得了你呢。我能肯定,打从我们得到了那份产业后,你就一点点变得骄慢起来,不喜欢生活在这儿了。哼,这真是件烦人的事儿,去弄一幢新房子;但是我无法马上去做这件事,除非我们得到的那一万镑已经变成了十万镑,那时我们就无所顾忌,买得起了。” “不——我不在乎等待——我倒宁愿再在这儿呆一年,免得带小宝宝去冒什么风险。但是我不喜欢你在晚上这样出去。你心中有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达蒙。你脸色这样阴沉地出去,看着荒原,就好像那不是个很好的可以漫步的荒原,而是关什么人的牢狱似的。” 他以一种带有怜悯的惊讶神情看着她。“什么,难道你喜欢埃顿荒原?”他问。 “我喜欢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喜欢它苍老严峻的脸庞。” “呸,我亲爱的。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我完全清楚我喜欢什么。埃顿只有一样东西令人不愉快。” “是什么啊?” “你外出散步时从不带我一起去。如果你不喜欢这儿的话,那你为什么老是在荒原上逛来逛去?” 这个问题,尽管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一针见血令人难堪,他先坐了下来,然后才回答道,“我想你并没有老是看到我去那儿。举个例子吧。” “我会的,”她很得意地回答道。“今晚你出去时,我就想过,反正宝宝睡着了,我就要去看看,你不告诉我一声这么神秘兮兮地究竟要去哪儿。因此我就出去跟在你后面。你在分岔路口停了下来,看着那堆篝火,然后说,‘他妈的,我就要去看看!’说罢你就很快地沿左边那条路走过去了。那时我就站在那儿看着你。” 怀尔德夫皱紧眉头,然后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哼,你得到了什么样了不起的发现啊?” “嗯——你现在恼火了,那我们就别再谈下去了。”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坐到了一把脚凳上,抬头看住他的脸。 “废话!”他说;“你老是就这样把话缩回去。既然已经谈开了,我们现在就把这事继续谈下去。接下来你又看见了什么?我倒特别想知道。” “别这样,达蒙!”她小声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你走出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就看看四周的篝火,又进了屋。” “说不定这不是你第一次跟踪我了。你想找我的什么岔子啊?” “根本没有!我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儿,如果不是现在有时会传出些关于你的那种闲言碎语,我根本就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地问道。 “人们说——人们说你老是在晚上到爱尔德沃思去,这使我想到我听到过人们说——” 怀尔德夫愤怒地转过身,猛然站到她面前。“好,”他说着,用手在空中挥舞着,“把那些全说出来吧,夫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喔,我听人说你过去非常喜欢尤斯塔西雅——就这些了,尽管这些话是别人一点一点说出来的。你根本就不该发这么大的火!” 他注意到她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好吧,”他说,“这都是些老话了,我当然不想对你这么粗暴,你也不需要哭哭啼啼的。好了,我们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话就到此为止,托马茜十分高兴,这样,她就不必再提起晚上克莱姆来访,以及他所谈起的事了。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七章 十一月六日晚上 决定了出走以后,尤斯塔西雅有时显得相当焦急,生怕会发生什么事阻止她去实现她的计划。唯一能真正改变她处境的便是克莱姆的出现。作为她意中人而笼罩在他身上的那道光环现在已经消失了;不过有时,他身上的某种良好的品行会在她脑中出现,一时会激起一种希望,但愿他会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平静下来一想,像目前两人这样分裂的情况似乎不会就此结束:她将不得不像一个满怀痛苦的人,过着孤独寂寞、完全不合时宜的生活。她一直认为这荒原是个讨厌的地方,没法生活;现在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成了这个样子。 到了六日傍晚,她要出走的决心又复活了。到了大约四点钟,她重新打点了她从爱尔德沃思出走时随身携带的几样简单的东西,还有几样原先留在外公家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打成的包并不大,足以让她不费劲地带着走上一两英里。天色还没变得很黑,天空中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就好像一张巨大的帆布床横吊在天空中,随着夜色渐浓,刮起了一阵暴风;不过雨还没下。 尤斯塔西雅没法呆在屋里,又没有什么事可干,于是她在小山上来回走着,这小山离她就要离开的这幢房子不远。就在她这样漫无目的地闲走时,她经过了苏珊·纳萨奇的小屋,这幢小屋就在离她外公家下去不远。小屋的门半开着,一束明亮的火光落在屋外的地上。就在尤斯塔西雅走过这道光束时,她的身影就像幻景中的一个形象一样十分清晰——就像黑暗包围之中的一个发光的人形;这一刻一下就过去了,她又重新被黑夜吞没。 一个正坐在小屋里的妇人就在这短暂的亮光忽闪间看见了她,并且认出了她是谁。这妇人就是苏珊本人,她正在为她经常生病的小男孩调制一份牛奶甜酒[1],因为他眼下正病得厉害。苏珊放下了调羹,朝消失的人影挥了一下拳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做起自己的事来。 到了八点钟,也就是尤斯塔西雅答应过怀尔德夫,如果她最终决定要发信号的话,就会在这一个时刻发出。她朝房子四周看了一下,看清那儿没人,便走到柴堆前,从里面抽出了一长根木柴。她把木柴带到了土坝角,看看身后的窗户是否都关紧了,然后她划着了一根火柴,把这根荆柴点着了。等它充分闪发出亮亮的火光后,尤斯塔西雅拿着柴杆,举过头顶,朝空中挥动着,直到这根荆柴完全烧完为止。 过了一两分钟,她看见怀尔德夫住宅那儿出现了一道同样的火光,她觉得很庆幸(如果在这样一种心境下还会觉得庆幸的话)。他已经答应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注意看望,随时准备她会提出帮助,这立时出现的反应,证明了他是多么信守自己的诺言。打从现时起再过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到了午夜,他就会按原先讲好的,准备赶车送她去蓓蕾口。 尤斯塔西雅回到了屋里。吃过晚饭后,她比往常早一些回到卧室,她坐在卧室里,等待离去时刻的到来。夜色一片漆黑,有点吓人,在这样长长的秋夜里,维伊船长没像往常那样,有时漫步走到哪家的小屋去,跟人闲聊,或是走访一下小酒馆;他独自一人坐在楼下,小口小口地喝着格罗格酒。到了大约十点钟,外面传来了一下敲门声。当仆人前去把门打开后,烛光中照出了费厄韦的身形。 “我不得不在今晚到下迷雾冈去,”他说;“约布赖特先生嘱咐我在经过这儿时把这信留下;不过,说老实话,我把这信放在了帽子内层里,等我回家后,正想扣上屋门去睡觉时,才想起了这事。于是我立刻带着它跑回来了。” 他送上了信,然后转身走了。女仆把信拿给了船长,船长发觉那是写给尤斯塔西雅的。他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猜想这字迹是她丈夫的,尽管他还不能完全肯定。不过,他决定可能的话,还是马上把信给她的好,因此他就拿着信上了楼;可等他走到她房门口,从钥匙孔往里窥看时,他发觉里面一点亮光也没有,事实是尤斯塔西雅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养精蓄锐。而她的外公根据自己看见的情况,以为自己不该去打扰她;他又返身下楼,回到了客厅里,把信放在壁炉架上,准备到早晨再给她。 到了十一点,他便去睡觉了,他在卧室里吸了好一会儿烟,直到十一点半才熄了灯,然后他按自己那一成不变的老习惯,在睡觉前把百叶窗全部拉了起来,这样他在早晨一醒来时便可看清刮的什么风,从他的卧室窗口望出去,便可看到那根旗杆和风向标。就在他躺下时,他非常惊讶地看到,那根白色的旗杆就像启明星一样,在外面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白光。对此只能作出一种解释——从屋子的方向有一束光亮突然向外照射到了那根旗杆上。就跟每一个已经躺下的人一样,老人觉得有必要下床,他轻轻打开窗户,向左右看看。尤斯塔西雅卧室的灯亮了,是她窗里透出的亮光把旗杆照亮了。他犹豫不决地站在窗前,闹不清她为什么又起了床,一边想着是否要把那封信从她的门底下塞进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他的卧室门外的走道那儿传来了轻轻的衣服的窸窣声。 船长心想,这准是尤斯塔西雅睡不着,起来找一本书看,要不是他清晰地听到了她走过时发出的哭泣声,他准会把她起来这件事看作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了。 “她是在想她丈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个小傻瓜!她真是没来由去同他结婚。我真怀疑这封信是不是他的?” 他起了床,披上了他的船用大衣,打开了房门,说道,“尤斯塔西雅!”没人回答。“尤斯塔西雅!”他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壁炉架上有你的一封信。” 但是没人回答他的问话,除了风声带来一种想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啮着房子角落的声音,以及几滴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他走到楼梯过道上,在那儿差不多等了足足五分钟。她还是没回来。他走回房里点起一盏灯,准备出去找找她;不过他先到她的卧室里看了看。被褥外面留下了她躺过的身形,表明被子根本没打开过;更清楚的是她没有拿着烛台下楼。这时他才真正吃了一惊;匆匆披上衣服,下楼来到前门口,那扇门先前是他亲手闩上并上了锁的。可现在门闩拉开了。不用再怀疑了,尤斯塔西雅竟在这午夜时分离开了这幢房子;她能去哪儿呢?要跟上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这幢房子坐落在一条平常的路上,派两个人出去,顺路的两头去寻找,那倒极有可能追上她;可是在这深更半夜里,要想到这片荒原上去找一个人,几乎等于在做一件无望的事,实际上从任何方向都可以走过荒原,就好像从极点可以有无数根经线穿过一样。他一时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看着客厅,很烦恼地看见那封信还在那儿动都没动过。 在十一点半时,尤斯塔西雅发现整幢房子静悄悄的,于是她便点亮了她的蜡烛,往身上穿了几件暖和的外衣,拿起包袱,然后又吹熄了蜡烛,下了楼。一到外面,她就发现开始在下雨了,当她停留在门口时,雨下得更密了,预示着更大的雨就要降临。但是她已经采取了这个行动,天气再恶劣也没有退路了。现在即使是得到了克莱姆的信也无法阻止她了。阴沉的夜晚就好像是在举行葬礼,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披上了黑纱。屋后那一棵棵冷杉树的尖顶直刺天空,好像一座寺院的塔楼和尖顶。除了苏珊·纳萨奇家的小屋还有一道火光外,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漆黑。 尤斯塔西雅打开伞,从院子里走出来,顺着土阶一步步越过了土坝,这以后,她就一点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了。她绕过水塘,顺着通向雨冢的小路向前走去,不时会被盘根错节的荆树根、簇簇丛生的灯心草,抑或是漫山遍野都是的厚实的真菌绊一个踉跄(在这个季节里,它们就像某种巨兽的腐烂内脏,在荒原上遍地都是)。乌云和大雨把月亮和星星全掩没了,不见有纹丝光亮透出。这样的夜晚,立时会使旅人本能地想起了在世界编年史上记载的和各种传说中所流传的那些悲剧发生的情景,那都是发生在可怕的黑夜之中——像埃及最后的大灾难[2],辛那赫里布的军队的毁灭[3],以及在客西马尼发生的那场大苦难[4]。尤斯塔西雅终于到了雨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思索着。她内心思潮翻滚之激烈程度完全跟眼前这片风雨欲来的世界没什么不同。此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没有足够的钱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白天她心神不定,再加上她毫无实际生活的经验,因此根本没想到有必要在这方面作好充分准备,眼下,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痛楚地叹了口气,没法再直直地站着了,她慢慢地在伞下蹲下身子,就好像地下伸出了一只手,将她一点点向雨冢的地底下拉去。难道说她依然没法成为个自由人吗?钱,以前她从没感到过它的价值。即使要让她自己从这片荒村野岭中消失,金钱也是少不了的。而向怀尔德夫开口,求得他的经济资助却不让他成为自己的同伴,这对她这样一个还留有骄傲痕迹的女人也是做不到的;作为他的情人一起逃走——尽管她知道他爱着她——是大失脸面的。 现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站在她身旁的人都会可怜她,并不仅仅因为见到她遭受着恶劣天气的肆虐,除了座座坟茔里的朽骨陪伴外,她已遭到了一切人的遗弃;而且还因为见到她的痛楚在她身上造成了另一种可怜可悲的模样:她全身发出了轻微的不停的颤抖。从她身上可以看见极度悲伤给她造成的重负。在雨滴从她的伞上滴落到她的斗篷,从她的斗篷滴到石南,又从石南滴到地里的声音中,还能听到从她的嘴唇中发出的很相似的声音;她脸上涕泪横流的情景简直就是外部世界情景的翻版。她身旁所有这一切残酷无情的阻挠,已完全折断了她心灵的翅膀;即使她已经见到她在充满前途的前往蓓蕾口的途中,上了一条轮船,驶向彼岸的某个港口,她也打不起多少精神来,因为其余的一切都那么邪恶,令人害怕。她大声叫唤起来。一个女人,只要她不是老人,聋子,疯子,也不是突发奇想,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会这样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自言自语,那么这总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我能去吗?我能去吗?”她呻吟着。“他没那么伟大,足以让我委身——他满足不了我的要求!……他又不是扫罗,也不是一个拿破仑式的人物——啊!但是要为了他而违背了我的结婚誓言——这可是一种太可怜的奢侈了!……可我身无分文,不能够独人成行!即使我能那么做,我又能得到什么宽慰呢?我必须挨过下一年,就像我已经挨过今年,像以前那样再挨过后年。我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尽力想成为一个辉煌的女性,可命运却一再反对我哪!……命运对我真是太不公了!”她用一种痛楚的反叛声调疯狂地叫唤着。“噢,让我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满欺骗的世界真是太残酷了!我本来有能力做好多事情;但我一直受到非我所能决定的事情的伤害、折磨和摧残!噢,老天竟弄出这样的酷刑来折磨我,可我根本没做出半点对不起老天的事啊!” 尤斯塔西雅在离家出走时,正如她所猜测的,她不经意间看见的远处亮光,正是从苏珊·纳萨奇那幢小屋的窗户里透出的。但是尤斯塔西雅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屋里的那个女人正在干些什么。就在苏珊在晚上早些时候看见她的身影经过后没过五分钟,她生病的小男孩便叫了起来,“妈,我难受死了!”孩子的叫声使这位母亲想到,肯定是尤斯塔西雅的经过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影响力。 正因为如此,苏珊便没有像往常那样,干完晚上该干的活儿便上床睡觉。为了抵消她想象中可怜的尤斯塔西雅正在施行的可恶魔法,男孩的母亲忙不迭地搞起了一种可怖的迷信活动,这种法术不管弄在谁的身上,都会使这个对象浑身乏力、萎缩,并让他彻底灭亡。在当时的年代里,这种做法在埃顿荒原上很盛行,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 她手执蜡烛进了里屋,在那间屋里的其他各种器皿中,有两个很大的褐色平底锅,里面装了或许有约一英担[5]的蜂蜜,是在上一个夏天里蜜蜂的劳动成果。在平底锅上面的架子上,有一大团半圆形的光滑的黄色固体,那是同样从蜂巢中提取的蜂蜡。苏珊取下了这块蜂蜡,切下了几片,把它们堆放在一把铁勺子里,然后她拿着铁勺回到起居室里,把铁勺放在火炉里滚烫的炉灰上。等蜂蜡变软,成为带黏性的一团时,她把这几片蜂蜡捏在一起。这时她的脸色变得更为专注。她开始把这团蜡捏成某种形状;从她熟稔的动作中,显见得她正在努力把它捏成一个预先想定的形状。这个形状是个人形。 在大约一刻钟里,她把蜂蜡加热、捏弄、切割和旋动捻搓,把这个雏形人形切分开、捏合拢,最后捏成的人形一眼就可看出是个约有六英寸高的女人形体。她把这个人形放在桌上让它变冷变硬。与此同时,她拿起蜡烛上了楼,来到小男孩的床前。 “你注意到没有,宝贝,今天下午尤斯塔西雅太太除了那件黑衣服外还穿了什么?” “她的头颈里围了一条红缎带。” “还有别的吗?” “没了——除了那双浅帮鞋。” “一条红缎带和一双浅帮鞋,”她自言自语道。 纳萨奇太太走到外面寻找起来,最后她找到了一段最窄的红缎带,她把红缎带拿到楼下,系在蜡人的脖颈里。然后她从窗边那只摇摇晃晃的写字台里取出墨水和一支羽毛笔,把蜡人的脚涂黑,就像是脚上穿着鞋;还在每只脚的足背画上了交叉线条,就跟那些日子里浅帮鞋的带子一样。最后她在蜡人的脑袋上部绑了一点黑线,简单表明头上戴了一个罩住头发的发网。 苏珊把人像握在手里,伸直胳臂,满意地注视着它,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对任何熟悉埃顿荒原上居民的人来说,都可以认出这个蜡人就是尤斯塔西雅·约布赖特。 这个妇人从窗台座的针线筐里拿出一张别满大头针的纸,这种又长又黄的大头针的针头在第一次使用时就会掉落下来。她开始把这些针插在蜡人的全身各处,看得出她是咬牙切齿地在做的。或许插了大约有五十根针,有的插在蜡人的头部,有的插在肩部,有的插在身体上,有的是从脚底直刺向上,直到这个蜡像全身都插满了针。 她向火炉转过身。炉里烧的是泥煤;尽管烧过的泥煤留下了堆得高高的灰烬,灰烬的外部已有些变黑熄灭,但用铁铲扒去外面,里面的泥煤还显出一道红红的火光。她从烟囱角落处拿了几块新鲜的泥煤,把它们堆在炉火上,火开始蹿起来。她用火钳夹住这个蜡做的尤斯塔西雅,把它放进火里,看着它一点点开始融化。她一边这么做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 这是些古里古怪的言语——倒背主祷文——通常是为了对付一个敌人而用,为了获得一种邪恶之力的支持。苏珊用缓慢的装出来的悲哀语调把这些话语念了三遍,等念完后,蜡像差不多融化了。当蜂蜡掉入火里时,一道长长的火苗蹿了起来,火苗进一步吞噬着人形。不时有一根针随着蜡掉下来,在炉火的余烬里烧得通红。 [1] 热牛奶加葡萄酒或啤酒及香料凝结而成,旧时人们常用它治感冒。 [2] 即最长的大屠杀,据《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0章和12章所述,耶和华在要求摩西带犹太人出走之夜,把埃及地所有的长子,从坐宝座的法老直到被掳囚在监里之人的长子,以及一切头生的牲畜全都杀了。 [3] 辛那赫里布(?—公元前681),《圣经》上译为西拿基立,亚述国王,他派大军攻打犹太人各城。据《圣经·旧约·列王纪(下)》第19章第35节所述,“当夜耶和华的使者出去,在亚述营中杀了1850000人。” [4] 客西马尼为耶路撒冷附近的一个花园,《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中所说耶稣在晚上遭捉而蒙难的地方。 [5] 英国的重量单位,一英担约合50.8公斤。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八章 大雨滂沱,一片漆黑,焦虑的徘徊者 就在尤斯塔西雅的模拟像消融殆尽时,这位漂亮的女人本人正站在雨冢上,她的心灵处于一种深不可测的悲哀之中,年轻的女人一般是不会产生这种心境的,而约布赖特也正孤寂地坐在花落村的家里。他已经实践了他对托马茜说过的话,派费厄韦送去了给妻子的信,眼下正以越益焦虑的心情等着关于妻子返回的话或是任何讯息。如果尤斯塔西雅还在迷雾冈,今晚他最起码期待的便是会收到同一个送信人捎来的回答;不过为了能让她随意行事,他已经关照过费厄韦别跟她要回信。当晚如果有信,他就要马上把信带回来;如果没有,他就可以直接回家,而不必再费事回花落村了。 不过克莱姆在心底里暗暗抱有一个更为乐观的希望。尤斯塔西雅说不定不会动笔——她宁愿悄悄地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只想突然出现在他的门口给他一个惊喜。他根本不知道她已下定决心,一心只想去做另外的事。 让克莱姆感到遗憾的是,临近傍晚,外面开始下起大雨,风声大作。大风吹在房子的四角发出刺耳的呼啸声,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的声音,就像豌豆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他来回不停地在几间无人居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小木片塞进玻璃窗缝和其他裂缝中,不让门窗发出奇怪的吱嘎声,还把已经变松的方形玻璃窗的铅架框压紧。正是在这样的夜晚,老教堂墙上的裂缝会不断扩大,倾圮的庄园大厦内天花板上经年陈旧的污迹会重新显现,一个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会变成有好几英尺那么大的一片。在他住处前的栅栏上的那扇小门一直不停地打开又关上,可是等他急切地向外望去时,却不见一个人的踪影;那就好像是无形的死人亡灵正穿过那儿前来拜访他。 到了十点至十一点间,他见费厄韦还没来,也没有任何其他人来,便去睡觉了,尽管内心十分焦急,但他很快便睡着了。不过由于心里老是有着牵挂,他睡得并不是很踏实,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门上传来的一下敲门声即刻便把他惊醒了。克莱姆起身,从窗口向外望去。雨依然下得挺大,在滂沱大雨的打击下,眼前这片广漠的荒原发出抑郁的嘶嘶声。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谁在那儿?”他大声问道。 轻轻的脚步声是从门廊前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痛苦悲哀的声音,他只能听出在说,“噢,克莱姆,快下来让我进去!” 他激动得浑身发热。“一定是尤斯塔西雅!”他喃喃道。如果是她,她一定是在不让他知道的情况下回到他这儿来了。 他忙不迭地点亮了一盏灯,穿好衣服,下了楼。他一下打开大门,蜡烛光照亮了一个全身包得紧紧的女人,她立刻就走了进来。 “托马茜!”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失望声调叫了起来。“原来是托马茜,你竟在这样的夜晚跑了出来!噢,尤斯塔西雅在哪儿?” 真是托马茜,浑身透湿,惊恐万状,气喘吁吁。 “尤斯塔西雅?我不知道啊,克莱姆;不过我能想象得出来,”她心绪极其不安地说。“先让我进来歇一下——我会跟你解释的。出大麻烦了——是我丈夫和尤斯塔西雅!” “什么,什么?” “我想我丈夫打算弃我而去,或是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克莱姆,你会去看看么?除了你没一个人会帮我!尤斯塔西雅还没回家来吗?” “没有。”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往下说:“那么他们是准备一起出走了!今晚他在大约八点钟时进的家门,用一种毫不经意的样子说,‘坦茜,我刚才发现我得外出一趟。’‘什么时候?’我问。‘今晚,’他说。‘去哪儿啊?’我问他。‘眼下我不能告诉你,’他说;‘我明天就会回来。’说罢他就走去忙着打点东西,根本就一点没再把我放在眼里。我想为他送行,可是他不让我去,等到了十点钟左右,这时他说,‘你最好去睡觉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就上床去了。我相信他以为我睡着了,因为过半小时以后他上了楼,打开了我们放钱的那只橡木柜子——平时我们有较多的钱时就把钱放在那里面——拿出了一卷东西,我相信那是一卷钞票,尽管我并不知道他在柜子里放了钱。那一定是他前几天去银行取出来的。假如他只出去一天的话,他要带那么多钱干什么?等他下楼后,我便想到了尤斯塔西雅,以及他是怎样在前几天晚上跟她碰面的——我知道他确实跟尤斯塔西雅见过面,克莱姆,因为我跟了他一半路;不过在你到我家时,我不想把这事告诉你,免得你对他产生不好的看法,因为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严重。于是我再也没法在床上躺下去了;我起了身,穿好衣服,等我一听到他开门走到马厩去时,我想我该来把这事告诉你。我不出一点声音地下了楼,悄悄跑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离开时他肯定还没走?” “是的。亲爱的克莱姆,你能不能去设法劝劝他,叫他别走吗?他对我说的话一点听不进去,总编出他要外出的话来搪塞我,还说明天就会回来什么什么的;可我不相信他说的这些。我想你会说动他的。” “我这就去,”克莱姆说。“噢,尤斯塔西雅啊!” 托马茜手里拿了一个大包袱;直到这时她才坐下,开始打开包得紧紧的包袱,就像从一个胡桃壳里剥出一颗仁,包袱里露出了一个婴孩——全身都很干,包得暖暖的,走了这么多路,天气又这么恶劣,可丝毫没有惊动她。托马茜轻轻吻吻孩子,这才觉得有时间哭泣,一边哭一边说,“我把这孩子一起带上了,因为我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我想弄得不好会让她送命,但是我不能把她丢给拉奇尔!” 克莱姆匆忙在壁炉里架起木柴,拢起外面几乎没了什么火星的余烬,用力吹起了一道火苗。 “把你自己烤烤干,”他说。“我再去拿些木柴来。” “别,别——别再费神去做这些事了。我会把火弄旺的。你能立即就去吗——求你了,行不?” 约布赖特奔上楼,穿好先前没完全穿好的衣服。他上楼后,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叩门声。这回再不会把它错当成是尤斯塔西雅来了:因为刚才过来的脚步声既沉重又迟缓。约布赖特心想,这很有可能是费厄韦带着回信来了,于是再次下楼打开了大门。 “维伊船长?”他对一个浑身不断淌水的人说。 “我的外孙女在这儿吗?”船长问。 “没有。” “那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可你该知道——你是她的丈夫啊。” “只是名义上的而已,”克莱姆开始上了火气。“我相信她打算今晚同怀尔德夫一起出走。我正打算去瞧个究竟呢。” “唉,她离开了我的家;她大约在半个小时前走的。谁坐在那儿?” “我堂妹托马茜。” 船长心事重重地向她行了个礼。“我只希望事情别弄到比出走更坏的地步,”他说。 “更坏?一个当妻子的还能做出比这更坏的事?” “嗯,我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在我开始去寻找她之前,我去找了查利,我的养马夫。我在前几天掉了手枪。” “手枪?” “那时他说是他把它们拿去擦的。现在他承认,他拿走手枪是因为他看见尤斯塔西雅用古怪的眼光看着它们;后来她向他承认,说她一直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逼着他要为她保守秘密,同时还答应自己决不会再去想这样的事了。我倒不会认为她竟会蛮干到如此地步,竟敢去用一支枪做出什么事来;不过这表明她心里老转着什么念头;每个人只要想过一次这种事,就还会去想到它。” “那两支手枪在哪儿?” “很稳当地锁起来了。噢,不,她再也不会碰到枪了。可是真要结束生命,还有比用枪多得多的办法呢。你到底跟她吵了些什么,吵到如此严重的程度,竟会把她逼到这步田地?你一定虐待了她。唉,我一向就不赞成这门婚事,我没有错。” “你准备跟我一起去吗?”约布赖特说,根本就没去注意老船长最后的那句话。“如果去的话,一路上我可以把我们到底争吵些什么告诉你。” “去哪儿?” “去怀尔德夫家——那是她的目的地,她想投靠的地方。” 这时托马茜哭泣着插了进来:“他只是说有一件急事要外出一下;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他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钱呢?哦,克莱姆,你觉得会出什么事啊?我真害怕,我可怜的宝贝,你很快就会没了父亲哪!” “我要走了,”约布赖特说着,走到了门口。 “我倒很想跟你一起去,”老人迟疑地说。“不过我很担心我这两条腿在这样的夜晚,这种天气里,恐怕走不到那儿。我现在不像当年那样年轻了。如果在出走时受到阻拦,她肯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我应当在家里等她。不过事情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没法走到淑女店,这事只能到此为止。我要直接回家去了。” “或许这样最好,”克莱姆说。“托马茜,你把自己烤烤干,尽量放松随便点。” 说罢他当着她的面把大门关上,跟维伊船长一起离开了家,后者在院门口跟他分了手,顺着中间那条通向迷雾冈的小路走了。克莱姆则顺右手那条小路向小客店走去。 独自留下的托马茜脱去了几件湿透了的衣服,抱着婴儿上了楼,让她睡在克莱姆的床上,然后自己又下楼来到起居室里,她把火烧得更旺,然后开始烤起火来。炉火很快蹿上了烟囱,跟外面哗哗下个不停的暴风雨相比,明显地给房间增添了一种加倍舒服的气氛,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风呼啸着吹进烟囱,发出了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声音,似乎奏出了一场悲剧的前奏曲。 但是托马茜只有一小部分心思留在屋里,虽然小女孩在楼上安然睡着,她的心情有了宽慰,然而她的内心却已随着克莱姆一起走了。她沉溺在想象中的这段行程中,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使她越来越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煎熬难耐。然而她还是那样坐着。最后她觉得实在无法坐下去了;这就好像在嘲讽她竟然这么没有耐心,心心记挂着克莱姆,可他这时几乎还没到小客店呢。最后她来到了婴儿的床边。孩子正睡得那么香甜;可是她想象到在她家里可能发生的灾难性事件,内心里对不在眼前的那一切的担心占了上风,令她焦躁不安,难以忍受。她无法控制地下楼,打开了大门。雨还在下,烛光照得最近处的条条雨丝闪闪发亮,就像是支支闪亮的飞镖,它们落下时,看不见后面落下的雨点。冲进那里去,无疑是投身进一片被空气稍加稀释的大水之中。然而想在这种时候回到自己家中的种种难处,反倒更激起了她想这么做的欲望:无论如何也要比坐着干等要好。“我安然无恙地来到了这儿,”她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去呢?我离开家里真是失策。” 她匆匆抱下了孩子,把她包好,像来时那样给自己披上了斗篷,铲起炉灰盖住炉火,以免发生意外事件,然后便走到外面。她先把大门钥匙放到百叶窗后的老地方,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向栅栏外那片茫茫的苍穹,迈步走进了一片黑暗之中。不过托马茜的想象是如此活跃,占据了她的全身心,因此对她来说,这片黑夜和这恶劣的天气虽然令人不舒服,走起来有困难,但并不让她感到害怕。 没过多久她就走上了花落村的山谷,越过起伏的山地来到了山丘的另一边。吹过荒原的风声是那么尖利,就好像它为找到了一个如此合口味的夜晚,能尽情发泄而打起了快乐的唿哨。有时,小路带着她走到了高高的、不停淌着水滴的欧洲蕨丛间的空洼地,这些蕨丛虽然都死了,但没有倒下,就像一个池塘样包围着她。在碰到比通常高得多的蕨丛时,她就把婴孩举过头顶,免得让湿漉漉的蕨叶碰到孩子。在高些的地方,风刮得更强烈持久,雨横打过来,一点不让人觉得雨是从天而落,这样一来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它是从遥远高空的云底飞落而下。到了这时,想要遮蔽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滴滴雨点打在她身上,就像一支支射在圣塞巴斯蒂安身上的乱箭[1]。一个个水坑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颜色,表明了它们的所在,使她不至于踩进去,尽管跟荒原上的一切相比而言它们没那么黑暗,可它们本身也是黑沉沉的。 尽管如此,托马茜并不后悔自己的行动。她并不像尤斯塔西雅那样,认为天空中有什么魔鬼,每一丛灌木和树枝都藏着恶意。抽打在她脸上的雨点不像毒蝎,只不过是乏味的雨点而已;一片混沌中的埃顿根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不过是一片冷漠的空旷地而已。她对这个地方的恐惧是合乎情理的,她对它恶劣性情的不喜欢是有道理的。此刻在她的眼里,这儿是一个刮着风、湿漉漉的地方,一个人在这儿或许会有许多不好受的感觉,一不留神就会迷路,还有可能会着凉。 如果对这条小路十分熟悉,那么在这样的时候,凭借踩在路上的那种熟悉感觉,走过这条小路的困难倒也不见得会很大;不过一旦迷路就无法再走上正路了。由于怀中抱着的婴儿多少有点妨碍托马茜的视线,有时还会让她分心,最后她真的迷了路。当她下坡来到一个空旷的斜坡地时,这个不幸的事件终于发生了,这时她在回家的路上大约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她没有试图往别的方向乱走,因为再想找到这条小路简直是件毫无希望的事,而是一直往前走去,把希望全寄托在自己对这一带地形的了解上,这种了解几乎是克莱姆或是荒原野马所无法企及的。 最后,托马茜走到了一片空地上,透过雨幕她开始看见有一块微弱的光斑点,显出一道打开的门的形状。她知道这一带并没有房子,不过没过多久,她便从门离地的高度,明白了这扇门是怎么回事儿。 “哎呀,这一定是迪格雷·维恩的马车!”她说。 她知道,维恩每当逗留在这一带时,时常会选择靠近雨冢的一个隐蔽处所作为停车的地方,她一下就猜想到了,自己七走八闯已经来到了这个神秘的隐身之地。她心头立时就浮现出这么一个问题:她该不该请他带她回到正路上去。出于只想快些回到家里的急切心情,她决定开口请求他,尽管在这个地方,这种天气出现在他的眼前会显得十分突兀奇怪。不过既然决心已下,托马茜便走到了马车前,朝车里看去,却发现车里并没有人;尽管毫无疑问这就是维恩的那辆车。炉子里的火在燃烧,马灯挂在钉子上。靠近车门口的地板上刚被雨濡湿,还未渗进地板里,这就告诉她,门打开并不久。 就在托马茜举棋不定地瞧着车厢里时,她听到身后黑暗中有一阵脚步声向她走来;一转身,在透过雨点组成的雨幕的马灯光亮中,她看见一个身穿灯心绒衣服、从头到脚一身通红的熟悉的身形。 “我想到是你走下了那个山坡,”他说道,一点没去注意她的脸色。“你怎么又回到这儿来了?” “迪格雷?”托马茜轻声说。 “你是谁?”维恩问,他还是没认出她来。“刚才你为什么那么哭来着?” “噢,迪格雷!你不认得我啦?”她说。“不过我全身裹成这副模样你当然认不出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并没在这儿哭过哪,我先前也没到这儿来过。” 这时维恩走近来,直到他能看清她被灯光照亮的身影。 “怀尔德夫太太!”他吃了一惊,大声说。“我们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见面!还有这个小宝贝!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竟让你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跑了出来?” 她没法立时作出回答;而他并没开口征得她的同意,便拉着她的一只手臂,一弓身进了车子,把她从身后也拉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一进了车子,他便问道。 “我从花落村出来,在这儿迷了路,我有急事要赶回家去。请你尽快为我指明道路!我真是太笨了,对埃顿还这么不熟悉,我真不明白我是怎么会迷路的。迪格雷,求你了,快给我指指路。” “行,当然。我会跟你一起走的。不过,你在此之前到我这儿来过吗,怀尔德夫太太?” “我刚才才来。” “这就怪了。大约五分钟前我躺在这儿睡着了,门关得紧紧的,免得雨打进来,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女人衣服在灌木丛中擦过的声音,把我弄醒了(因为我并没有睡得很死),与此同时,我又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了一阵抽泣声或是哭声。我打开门,拿马灯去照,就在马灯光要照见她时,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灯光落在她身上时,她转过头,急急往山下跑去。我挂上马灯,十分奇怪,便穿上衣服,向她追了几步,但我再也没法看见她的影子。这就是你到这儿时我不在的原因;我看见你时,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女人。” “说不定这是荒原上哪个女人赶回家去?” “不,不可能。这么晚了。她衣服擦过灌木丛发出的声音不是别的,一准是绸衣服发出的声音。” “那就不是我的。我的衣服不是绸的,你瞧见了……我们这是处在迷雾冈和小客店之间的什么地方吗?” “唔,不错;并不太远。” “啊,我在想会不会是她!迪格雷,我马上得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一下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维恩赶快从钉子上取下马灯,跟在她身后跳了下来。“我来抱着孩子,太太,”他说。“你一定抱得很累了。” 托马茜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孩子递到维恩手里。“别把她抱得太紧,迪格雷,”她说,“要不会弄伤了她的嫩胳臂;就这样用斗篷遮住她,这样雨就不会掉在她的脸上了。” “我会的,”维恩热切地说。“就好像我会弄坏你的什么东西似的!” “我只是怕有个万一,”托马茜说。 就在红土贩子关上车门,用挂锁把门锁上时,他注意到她挂斗篷处的那块地板上有一摊水。于是他说道,“这孩子身上倒是够干的,可你全身都湿透了。”他在前面或左或右走着,以避开一蓬蓬较大的灌木丛,托马茜在后面跟着。他有时停下,遮着马灯,扭头看清他们上面的雨冢的确切位置,必须让它一直保持在他们的背后,以保持正确的前进方向。 “你能肯定雨没打在我孩子身上吗?” “绝对没问题。我能问一下他有多大了吗,太太?” “他!”托马茜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随便哪个人一眼就能看清。她差不多有两个月大了。现在这儿离小客店有多远?” “四分之一英里稍多一点。” “你能稍微走快一点吗?” “我担心你跟不上。” “我急于要赶到那儿去。啊,窗户里有灯光!” “那不是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我完全相信那是一盏轻便两轮马车的车灯。” “噢!”托马茜绝望地说。“但愿我快些赶到那儿才是——把孩子给我,迪格雷——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我得陪你走到底,”维恩说。“在我们和那盏灯之间有一片沼泽地,不让我带你绕过去的话,你会走进去,一直淹到你的脖颈的。” “可是小客店里有灯,它前面没有沼泽地。” “不对,那盏灯在小客店下面两三百码处。” “没关系,”托马茜急急地说道。“就朝那盏灯走,而别朝小客店走就行。” “是的,”维恩顺从地转了口;停顿一下,他又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大麻烦。我想你已经得出证明,我是可以依赖的。” “有些事,不能——不能告诉人——”说到这里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她没法再说下去了。 [1] 圣塞巴斯蒂安(?—约288),罗马军官,早期基督教徒,引导许多士兵信奉基督教,事发后皇帝命令以乱箭射之,侥幸不死,后被乱棒打死。 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九章 情景和声音把行走之人全引向一处 八点钟时,怀尔德夫看见了尤斯塔西雅从山上发出的信号,他立即开始准备帮助她出走,而且像他所希望的,打算陪着她一起出走。他多少有点心神不宁,他告诉托马茜说他要外出的样子本身,就足以引起她的怀疑。等她去睡觉后,他收拾起几件必须要带的东西,然后来到楼上放钱的箱子前,从里面取出了为数不少的一笔钱,那原本是他以很快就会到手的那笔遗产作抵押借来的一笔款子,准备用来支付搬家所需要的额外费用。 然后,他来到马厩和马车房,看清了马、双轮轻便马车,以及一应马具都完好无虞,足以应付长途旅行。做这些事花了他将近半个小时,再回到屋里后,怀尔德夫满心以为托马茜一准在床上。他原先已经关照马夫别留下,让那个小伙子明白他要到凌晨三四点钟再走;尽管这个时刻有点特别,不过跟午夜出发相比,还显得合情些,午夜这个时刻才是他们真正选择的,因而从蓓蕾口出发的邮轮在一点到两点启航。 终于四周一片静寂,他除了耐心等待外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打从他上次与尤斯塔西雅会面以来精神上的那种压抑感,不过他希望,钱能帮助他改变目前的处境。他已经说服自己,把自己所得遗产的一半留给温顺的妻子,这就算得上是一个十分慷慨的举动了,这样一来,自己就有可能同另一个更美貌的女子共命运,向她表现自己的骑士风度了。虽然他想不折不扣地照尤斯塔西雅的话去做,把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然后离开她,如果这是她的意愿的话,然而她对他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产生了更有力的影响,而且这样的命令在她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在他看来,表达的却是他所预期的不必照办的意思,交织着但愿他们应该同风险共患难的愿望,这使他的心怦然大动。 他不会允许自己老是去作这种种猜测、行动准则和希望了,到了十二点差二十分时,他又轻手轻脚地来到马厩,备好马,点亮马灯;然后他牵住马头,让它拉着加了车篷的马车出了院子,来到了离小客店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边。 怀尔德夫就在这儿等着,他站在一道高耸在路边的土坝下,好稍稍避一避瓢泼大雨。马灯照亮的这段路上,只见松散的卵石和很小的石块在大风的吹刮下互相磕磕碰碰,风把它们刮成了一堆堆后,便投向荒原,击打着灌木,发出啪啪声响一直飞进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一个声音盖过了这狂风暴雨的喧嚣声,那就是南边草地里那条河上的有着十道水闸的拦河坝所传来的咆哮声,那片草地则是荒原在南边的边界。 他十分平静地等着,直到他开始觉得午夜的钟声一定已经敲过了。他心中产生了一个强烈的疑问,那就是尤斯塔西雅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会不会冒险下山来;不过出于对她性格的了解,他感到她会来的。“可怜的人!这事真像她倒霉的命运,”他喃喃说道。 最后,他转过身,对着马灯看看自己的手表。他发现差不多已是午夜十二点过一刻了,不禁大吃一惊。此时他真希望自己早该把车子赶过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迷雾冈,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这条路要比空旷的山坡下的小路长多了,而这样做的结果必然会增加马儿的疲累程度。 就在这时,有一阵脚步声走近了;不过由于马灯放在另一边,因此来人是谁没法看清。脚步声停下了,然后又走过来。 “尤斯塔西雅么?”怀尔德夫说。 对方走上前来,灯光下现出那人是克莱姆,浑身湿透了,怀尔德夫立时就认出他来;不过由于怀尔德夫站在灯后,约布赖特一下没看出是他。 他站在那儿,似乎在怀疑停在这儿的这辆马车是否跟他妻子的出走有什么关系。一见到约布赖特,怀尔德夫的头脑立时失去了冷静,他已经把他看作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他得不顾任何风险让尤斯塔西雅离开这个人。因为眼前的情景,怀尔德夫一声没吭,希望克莱姆不再问什么就会走开。 就在两人这样迟疑不决地站在那儿时,一个沉闷的声音盖过了风暴声传进了他们的耳畔。这个声音是那么清楚——那是一个人落进了那条毗连草地的河里的声音,而且很明显,就在靠近那条水坝的地方。 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天哪!那会是她吗?”克莱姆说。 “为什么该是她?”怀尔德夫说,惊慌之中忘记了至今为止他还一直没露脸。 “啊!——是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人,是你吗?”约布赖特叫了起来。“为什么该是她?如果那样的话,上个礼拜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本该是一直好好看着她的!取下一盏灯跟我来。” 约布赖特取下靠近他身边的一盏灯,急急奔去;怀尔德夫不等取下另一盏灯便立即跟在他身后,顺着通向水坝的草地小路向前走去,稍稍跟在克莱姆身后一点儿。 谢德沃特水坝坝脚处是一个大水塘,直径有五十英尺,河水通过十个大闸门直泄其中,平常日子里,闸门由一个绞车和齿轮拉起或放下。水塘四周全部用石块筑成,以防河水把河岸上的泥土冲走;不过在冬天,河水有时会在挡土墙下冲刷,并冲出一个大洞来。克莱姆奔到了闸门边,急流的力量把闸门框架的底部都冲松了。底下水湾中除了波浪的泡沫外,什么也看不见。他跑上了架在引水渠上的那道木板桥,抓住栏杆,这样大风才不会把他刮下去,他一直走到了河的另一边。然后他在挡土墙边弯下身,放低了马灯,但只看见回旋的急流中的一个个旋涡。 此时,怀尔德夫来到了河湾前段,约布赖特手中的马灯中射出的光,只照出水闸河湾上一小块狂躁不安的水面,在这位前工程师面前的是从上面闸门上翻滚而下的道道湍流。就在这面涌动起伏的狭长镜面上,有一个黑黝黝的人形,在一股回卷的急流中慢慢起伏。 “哦,我亲爱的!”怀尔德夫用一种极度痛苦的声音叫了起来;他根本没去多想,甚至连外衣也来不及脱,便一头扎进了这口水波翻滚的大锅中去了。 这时,约布赖特也看见了这个在水里翻腾的人影,尽管看得不很清楚;怀尔德夫跳进水里后,他便想到那儿是个人,要去抢救,于是他也打算跟在后面跳进水里。他先想好了一个较好的计划,于是他把马灯靠在一根桩子上使它不至于倒下,然后绕到水湾下部,那儿没有挡水墙,他跳进水里,大胆地涉水走到较深的地方。到了两脚够不着的地方,他便游起来,被水带到了水湾的中心,他看见怀尔德夫在那儿挣扎着。 他们在这儿紧张行动的当口,维恩和托马茜正艰辛地在荒原下角朝灯光方向行走。他们离这条河太远,听不见跳河的声音,但是他们却瞧见了马灯的移动,并且看见这盏灯一直进入了草地里。等他们来到马车边时,维恩便猜测刚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儿发生了,他忙不迭地朝灯光移动的方向赶去。维恩走得比托马茜要快,一个人赶到了水坝边。 克莱姆放在桩子边的那盏灯还照着河面,红土贩子瞧见有一样东西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由于他手中有那个婴儿拖累,他奔回去迎上了托马茜。 “对不起,怀尔德夫太太,请抱着这孩子,”他急匆匆地说。“抱着她赶快回家去,把马夫叫起来,然后要他赶快把住在这儿最近处的人叫来帮我。有人掉进水坝里去了。” 托马茜抱过孩子跑了。当她跑到加篷的马车跟前时,尽管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不久,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意识到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第一次看清这是谁的马。她几乎昏了过去,要不是她的神经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一心不想让她的小宝贝受到伤害,因而使她具有一种惊人的自制力的话,她是根本没法抬起脚来再走一步的。她就这么焦急万分地进了屋,把孩子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叫醒了马夫和女仆,然后又跑到最近的一家农舍报警去了。 迪格雷重又回到了水湾的陡岸边,看见小闸门都抽上来了。他发现有一块小闸门就放在草地上,便用一条胳臂夹起一块,一手拿着马灯,像克莱姆一样来到了水湾下部。一到深水区,他便横跨在小闸门上,这样他可以随意地在水面上浮动。空着的一只手高举着那盏马灯。他用两只脚在水里划动,不停地在水湾里打圈圈,每次被一道回冲的水流带到水湾上游,又回流到水流的中间。 起先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在闪烁的旋涡和白色的泡沫中,他分辨出了有一顶女人的帽子在漂浮。这时他开始在左边的挡水墙下搜寻,一样东西几乎就在他身边浮上了水面。这个人并不像他原先所想的是个女人,相反却是个男人。红土贩子用牙咬住马灯提环,抓住了浮在水面上的这个男子的衣领,然后用另一只手抱紧小闸门,用力冲向最湍急的那股水流里,于是这个失去知觉的男子,小闸门,还有他自己,都一起被这股水流带到河下游去了。等到维恩的脚一触到浅水区底下的卵石,他便站稳脚,向陡峭的岸边走去。等到了水及腰部的地方,他便扔掉了小闸门,努力拖着这个男子向前走去。这是件相当费劲的事,他发现原来这是因为这个不幸的陌生男子的脚被另一个男人的两条胳臂紧紧抱着,后者整个人此时依然还完全浸没在水中。 此刻,他听到有脚步声向他跑来,他的心猛烈跳起来,接着有两个被托马茜唤醒的男子出现在上边的陡岸上。他们向维恩所在的地方跑来,帮助他把两个看上去被淹死的人抬起来,将两人分开,然后把他们放上了草地。维恩拿起马灯照着两人的脸。先前在上面的那个人是约布赖特;而完全淹没在水下的那个人却是怀尔德夫。 “现在我们必须把整个水湾再搜寻一遍,”维恩说。“那里有一个女人。拿一根篙竿来。” 一个男人跑到人行桥上,拆下了扶手。然后红土贩子和这两个男人像先前一样从下游入了水,联手合力向水湾搜去,一直到了水湾向中心倾斜的地方。维恩没算错,先前任何一个沉入水中的人都会被水冲到这个地方来的,因为他们大约找了一半的地方,一样东西阻碍了他们的前进。 “把它拉向前去,”维恩说,于是他们用那根木杆拨动着它,直到把它拨拢到他们的身边。 维恩潜入河里,抱上来一满把湿衣服,衣服里包着一个女人冰凉的身躯,这就是没指望的尤斯塔西雅的尸体。 他们回到岸边,托马茜就在那儿,她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俯身在两个躺在那儿的失去知觉的男人身上。人们已经将马儿和马车赶到了最靠近这儿的路边,把三个人抬进马车里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维恩牵着马儿,用手扶着托马茜,其他两个人跟在后面,一路来到了小客店。 被托马茜叫醒的女仆匆忙穿好衣服,升起火,其余仆人还一点没事地在屋后呼呼大睡。没有知觉的尤斯塔西雅、克莱姆,以及怀尔德夫被抬了进来,放在炉前小地毯上,脚朝着炉火,立刻用上了这些个能想得出来的办法,想使他们恢复知觉,同时,派马夫前去请医生。然而似乎见不到这三个人有丝毫生还的迹象。这阵忙乱反倒使因悲伤过度而神志恍惚的托马茜冷静了下来,她拿着一瓶氨水放到克莱姆的鼻子底下,这个办法已在另两个人身上试过了,但毫无用途。没想到克莱姆竟叹了一口气。 “克莱姆活过来了!”她惊叫起来。 很快,他的呼吸就显得十分有节奏了,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想用同样的办法来挽救自己丈夫的生命;但怀尔德夫毫无反应。有充分理由让人认为他和尤斯塔西雅已经永远感觉不到这种刺激的气味了。但他们一直尽力进行抢救,直到医生到来,然后,这三个毫无知觉的人被依次抬到楼上,放在温暖的床上。 没多久,维恩就发觉不需要自己再陪伴在一边了,于是他便来到门边。他几乎没法相信,这样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悲剧竟然就此落在了这个他极其关注的家庭身上。毫无疑问,托马茜一定会被这件突如其来、令人无法忍受的事件击垮的。现在,坚毅而头脑清醒的约布赖特太太已经不在了,无法支持这个温柔女子度过这场打击了;而且,一个旁观者不管是多么无动于衷,不管他会如何想象她失去了怀尔德夫这样一个丈夫会有怎样的感受,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此刻这个打击把她弄得魂不守舍,惊恐万状。至于他自己,并没有权利去安慰她,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在这儿再呆下去了,因为他在这幢房子里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他穿过荒原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炉火还没有熄灭,车厢里的一切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原样。直到这时,维恩才想到自己那身衣服,衣服全被水浸透了,穿在身上像铅一样沉重。他换下了衣服,把它们摊在炉前,然后一头倒下睡觉了。然而他脑中浮现的是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全是他离开的那幢房子里的人们正在受到痛苦折磨的情景,这使他怎么也无法入睡,于是他一边责备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一边起身穿上了另一套衣服,把门锁上,又匆匆回到了小客店。他走进厨房时,大雨依然哗哗地下着。火炉里火烧得正旺,两个妇女正在忙活着,其中一个是奥利·道顿。 “哎,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维恩小声问道。 “约布赖特先生好多了;但是约布赖特夫人和怀尔德夫先生都死了,人也冰凉了。医生说他们两人在被救出水面前早已死了。” “啊!在我把他们拖出来时,我就想到这一点了。那么怀尔德夫太太呢?” “她的情况跟想象的差不多,还行。医生让她盖上被子睡下了,因为她几乎跟那几个掉进河里的人一样,全身都湿透了,可怜的年轻人。你看来身上也湿得够厉害了,红土贩子。” “噢,还可以。我已经换过衣服了。现在我身上只是在到这儿来时又让雨打湿了一点。” “快到火边来。太太说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她听说你走了,觉得很抱歉。” 维恩走到火炉边,茫然地望了一会儿火苗。从他的裹腿上冒出的水汽随同烟一起顺烟囱向上升去,与此同时,他想到了那些呆在楼上的人。两个成了尸体,一个险乎乎地从死神的魔爪里逃脱,还有一个身体虚弱,成了寡妇。他上次呆在那个火炉边时,还是大伙儿在摸彩对奖;当时怀尔德夫还活得好好的;托马茜则在隔壁房间里一边做事,一边微笑着;约布赖特和尤斯塔西雅刚结为夫妻,而约布赖特太太住在花落村。当时的情景似乎表明这一切至少会安然地一直延续二十年呢。然而在所有这一圈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的情况丝毫没有发生变化。 就在他这么沉思时,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那是奶妈,手中拿着一卷湿透的纸卷。这个女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中的东西上,因此一点没注意到维恩。她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些细线,把细线一根根直绷在炉火前,将细线的两端分别结在先前特意放到炉火前的薪架上,然后摊开那些湿纸,开始把它们一张张别在细线上,就像在一根绳子上晾衣服一样。 “那是什么?”维恩问。 “是可怜的男主人的钞票,”她答道。“给他脱衣服时,在他的口袋里发现的。” “这么说来,他原来是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回来了?”维恩说。 “我们可永远不得而知了,”她说。 维恩实在不想离开,因为在这个世上,最让他关心的人就住在这个屋顶底下。这晚,除了两个永远睡过去的人之外,这幢屋里谁都没睡,他没有理由不留下来。因此他退进了火炉边那个他通常坐的地方,他继续注视着从晾着的两排钞票上冒出的水汽,水汽前后摇曳顺烟囱而上,直到这些松软的钞票完全变得干脆挺括为止。接着这个妇女走进来,把它们拿下来,卷在一起,拿着这一卷钞票上了楼。这时,医生从上面露了脸,一脸再没什么可干,只能听天由命的神色,然后,他戴上手套,走出了屋子,他的坐骑发出的得得声很快就从路上消失了。 四点钟时,门外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叩门声。那是查利,他受维伊船长的差遣来打听一下是否有尤斯塔西雅的消息。为他开门的女孩看着他的脸,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是,于是她让他进了屋,把他带到了维恩呆的地方,对红土贩子说,“对不起,请你告诉他好吗?” 维恩讲述了一切。查利能发出的只是一声无力的轻弱的惊叫。他站在那儿呆住了;然后神经质地叫起来,“我可以再见她一次吗?” “我敢说你可以见她,”迪格雷悲伤地说。“可是你马上去告诉维伊船长不是更好吗?” “是,是。只是我真的希望能再见上她一眼。” “没问题,”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两人吃了一惊,一转身,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一个脸无血色,几乎像幽灵似的纤细身形,全身裹在一条毯子里,看上去就像从坟墓里出来的拉撒路。 这是约布赖特。无论是维恩还是查利都没接口,克莱姆接着说道:“你可以去看她。等天亮了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把这事告诉老船长。你也想去看看她吧——是不,迪格雷?现在她看上去非常美。” 维恩站起身表示赞同,于是克莱姆在前,查利和维恩跟在他身后,走到了楼梯脚,维恩在那儿脱下了他的靴子;查利也跟着这么做了。他们跟着约布赖特上楼来到了楼梯平台,那儿点着一支蜡烛,约布赖特把蜡烛拿在手里,用它引路走进了隔壁一间房间。他走到床边,拉起了床单。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尤斯塔西雅,她已死去,静静地躺在那儿,她活着时的种种风采已黯然失色。苍白并不能说明她的全部脸色,它似乎比一般的白色更白,几乎是在发光。她那线条优美的嘴唇透出一种优雅,似乎出于一种尊严不想再说话了。永远的僵硬攫住了这种表情,在短暂间完成了从炽热到无奈的转换。乌黑的头发比以前他们每一个人见过的都更松散,就像一片森林环绕住她的前额。这种庄严的表情在乡村地区的人眼中,过去总是显得过于富有特征,直到此时,它才算最终找到了一种与之相称的、富有艺术魅力的、幸福的背衬。 没人说话,最后克莱姆重新用床单盖住她的脸,转身走到一边。“现在上这儿来吧,”他说。 他们走到同一个房间的壁龛处,那儿有一张较小的床,上面躺着另一个人——怀尔德夫。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像尤斯塔西雅那样安详的感情,不过脸上同样焕发出一种年轻人的光彩,这时,最无同情心的旁观者见到这张脸,也会感到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追求一种更高的目标。唯一表明他刚才挣扎求生的迹象是他的手指甲,在他临死时挣扎着想在水坝墙上抓住什么,将指甲都磨损磨破了。 约布赖特的举止一直相当安静,从他重新出现以后,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维恩都以为他被这件事弄垮了。等他们一离开房间,站在楼梯平台上时,他的真实内心才完全表露出来。他的头朝向尤斯塔西雅躺在里面的那个小房间,带着一种狂野的笑容说,“她是我今年害死的第二个女人。我母亲因我而死;我又成了她死的主要原因。” “为什么?”维恩说。 “我对她说了一些残忍的话,她离开了我的家。我没有去请她回来,等再想去请就太晚了。该淹死的是我。如果河水淹没我而让她生还,那对生者该是多大的幸事啊。但是我没死。那些该活着的人却死了;可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你不该用这样的罪责来谴责自己,”维恩说。“你倒不如说一个杀人犯的祸因是因为他的父母生下了这个孩子,因为没有父母,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个孩子去做出这种事。” “不错,维恩,这话说得非常对;不过你不知道所有情况。如果上帝高兴结束我的生命,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不过我正在逐渐地习惯了我对自己生存所怀的恐惧。人们是这样说的,当男人经受过长期痛苦的陪伴后,有朝一日他会对这些痛苦放声大笑。毫无疑问,对我来说,这个时刻很快就会到来了!” “你的目标一直很好,”维恩说。“你为什么要说出这般沮丧的话呢?” “不,这不是绝望的话。只不过是失去了希望;我最懊丧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或是没有法律能对我所做的加以惩罚!” 第六卷 后来的事情 第一章 不可避免的过程 尤斯塔西雅和怀尔德夫死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埃顿,经过好几个星期和几个月,传到了更远的地方。通过互相传说的人的嘴,他们爱情的所有为人所知的事实被加以扩大,传走了样,被大肆夸张,润色加工,到后来原先真实的一切已被窜改得所剩无几了。然而,总的来说,不管是这个男人还是这位女人,都没有因突然的死亡而失去自身的尊严。不幸使他们变得更体面,用一种悲剧的色彩抹去了他们的奇怪经历,而没有像许多人一样,由于年月的消磨、疏忽和销蚀,将每条生命降低到成了一种乏味的粗俗。 对大多数关心这件事结果的人来说,多少就有些不一样了。陌生人已经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又听说了一件而已;但是在事先毫无估计,因而缺乏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来了一阵打击,它的影响就是相当直接的了。由于这件丧事来得太突然,使托马茜的感觉都有些麻木了;不过尽管脑子十分浑浑噩噩,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她失去的这位丈夫本该成为一个更好些的男人,想到这点,丝毫减轻不了她的悲痛。相反,这个事实一开始似乎使死去的丈夫在年轻妻子的眼中显得更为突出,成了彩虹所无法缺少的云彩。 不过对未来的恐惧已经过去。原先觉得自己将成为一个弃妇的模模糊糊的担忧也不复存在。一度,令人胆战心惊的猜测是个最坏的事情;现在它已成了理性的考虑,一件有限的坏事而已。小尤斯塔西雅依然是她主要的关心所在。她的悲伤中有着谦恭,她的态度是逆来顺受;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的精神就开始会平静下来。 假如我们能把托马茜现时的满腔悲伤和尤斯塔西雅生前的宁静,都用平常的尺度来衡量一下,可以看出,她们两人的态度几乎都达到同样的程度。不过托马茜现时的态度,在阴沉的气氛中可算是光明的,但跟她先前的开朗相比,却是十分忧郁的。 春天来了,令她平静;夏天到了,令她宽慰;秋天光临,她开始感到了欣慰,因为她的小女孩长得又强壮又活泼,每天不光长身体也日渐懂事。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引不起托马茜的丝毫奢望。怀尔德夫没留下任何遗嘱就死了,她和孩子成了他唯一的亲属。在有关遗产的必需手续都办理过以后,所有的债务也清偿完毕,她丈夫的叔叔所剩余的遗产归到了她的手中,这才发现将要归于她和她的孩子的所有遗产离一万镑只差一点儿。 她该到哪儿去生活?摆明着的地方是花落村。那些实实在在的旧房间比一艘护卫舰的甲板间高不了多少,在安放她从小客店里带来的那架新座钟时,也需要把地面挖下一些,在地面未挖下前,还得把座钟顶上那几个漂亮的铜圆头旋下来;不过,尽管房间条件并不好,但间数却不少,它们勾起了她对早年的回忆,因而令她更感亲切。克莱姆十分高兴让她成为这儿的房客,他自己则有后楼顶上的两个房间作为住所就足够了,他就在那儿静静地住着,他的房间与托马茜和三个仆人住的地方分隔开(现在托马茜是个有钱的夫人,她觉得应当请仆人),他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悲伤让他的外貌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他的内心。或许有人会说,他的内心饱受折磨。他没有敌人,也没有什么人会反对他,这也成了他十分尖刻地责备自己的原因。 有时他也确实想到,命运不公正地利用了他,因而可以这么说,把人生下来,就是把他放在一个让人感觉得到的进退两难的境地,人们生活的目标不是为了追求荣耀,相反,他们应当仔细考虑如何不失体面地从这种荣耀中抽身退出。然而,他倒并没有老是觉得,上天一直在尖刻地毫无怜悯地玩弄着他和他的亲人,在他们的灵魂中打上如此深刻的烙印。通常,除了最严酷的人,大多数人总是这样想的。人类总是努力不去作出一个辱没造世主的假设,总是犹豫着,不想去接受一个比他们的道德水准更低的主宰权力;甚至当他们坐在巴比伦的溪水边哭泣时,也会想出理由,为引起他们伤心流泪的苦恼作辩解。 因此,尽管人们当着他的面徒然地说一些劝慰的话,他在一个人独处时,还是能在自己的选择中找到一些宽慰。依他的生活习惯,有了这幢房子,加上他从母亲那儿继承的每年一百二十镑的遗产,足够满足他生活上的一切需要了。资财并不看它的总额有多少,而取决于开销是否量入为出。 他经常独自一人在荒原上散步,此时,过去便会用它幽灵般的手抓住他不放,让他去听它讲述它的故事。他的想象便会让这个地方,住上它在古老时代的居民:那被人遗忘的凯尔特部落,在他的周围顺着他们的路向前跋涉,此时他几乎就生活在他们之中,看着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站在四周一个个隆起的坟冢旁边,这些个坟冢完好无损,就跟当时建立起一样。那些文身的原始人选择了大片可耕种的土地,他们跟那些在这儿留下了自己痕迹的人们相比,就好像在纸上写作的作家跟在羊皮纸上写作的作家相比一样。前者的记录早已被后人的耕耘所淹没,然而后者的作品却还存留下来。尽管如此他们全都生活过又死去,全然意识不到等待着他们遗址的不同命运。这使他想到了不可知的因素在永恒的演变中所起的作用。 冬天又到了,随之而来的是风、霜、温顺的旅鸫,以及点点闪烁的星光。在过去的这一年里,托马茜几乎没感觉到季节的变化;今年,她敞开了心怀,意识到了外界所有的变化。当克莱姆坐在特大号字体的书本面前时,这个亲密的堂妹,她的小孩,还有和那些仆人在一起的生活,让克莱姆感觉到的,只是通过这层木头隔墙传进来的各种声音;不过到后来,他的耳朵变得对这些从房子其他部分传来的轻微声音耳熟能详,几乎能确准他们活动的种种情景。一个只有半秒间隙的轻微敲击声表明托马茜正在轻轻摇动摇篮,一阵起伏的嗯哼声表明她正在给孩子唱催眠曲,哄她入睡,一阵沙地上的沙子发出的吱嘎声,听起来就像石磨在磨时发出的声响,于是他眼前便出现了汉弗莱、费厄韦或是萨姆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厨房的石板地上的情景;一阵轻轻的孩子似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首响亮的快活的曲调,表明那是坎特大爷来了;坎特大爷说话时突然中断,表明他正在喝一杯淡啤酒;一阵嘈杂声和门的砰砰声说明要出发去市场了;而托马茜,尽管她增添了一种上流社会的眼界,却依然过着一种非常可笑的节俭生活,这样她最终有可能为她的小女儿省下每一分钱。 一个夏日,克莱姆在院子里,就在客厅窗户外边,窗户像往常一样大开着。他正在观赏窗台上花盆里的花儿;这些花在托马茜的照料下又复活了,恢复了他母亲当时留下它们时的生气盎然的情景。他听到坐在屋里的托马茜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叫声。 “噢,你真吓着我了!”她对一个走进来的人这么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你自己的幽灵呢。” 克莱姆很好奇,便向前走近一点,向窗户里望去。他十分惊讶地看见屋里站着的竟是迪格雷·维恩,他已不再是红土贩子,而成了一个普通的基督徒,只是外表的颜色有了一番奇怪的改变,白色的衬衫硬前胸,绣有小花的西装背心,蓝花点围巾,深绿色的外衣。他的打扮没什么特别,只不过眼前的他跟以前的他实在有着天壤之别。他非常仔细地不让自己身穿的衣服有一点红色,以及任何接近红色的颜色;那些从事着使他们发财的行当的人一旦脱下干活的衣服后,还有什么能比那些会令他们想起自己所从事的行当的东西更使他们畏惧的呢? 约布赖特走到门前,进了屋。 “我真大吃了一惊!”托马茜说着,依次朝他们两人笑了笑。“我真没法相信他竟主动穿上了白衣服。这事显得真是不可思议。” “从去年圣诞节起我就放弃了贩红土的行当,”维恩说。“那是一个很有钱可赚的行当,当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可以去买下一个有五十头奶牛的牛奶房了,我父亲生前就有一个这样的牛奶房。我老是想在我改变了一切后,要重新回那个地方;现在我达到目的了。” “你是怎么设法变白的,迪格雷?”托马茜问。 “我是一点点变白的,太太。” “你看上去要比先前好多了。” 维恩显得很窘困,而托马茜想到,这个男人或许很有可能依然对她怀有柔情,而她讲话是如此随便,于是,她的脸也稍稍现出一点赧红。克莱姆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又相当诙谐地补充道—— “如今你又变成一个正常人了,那我们又该用什么来吓唬托马茜的孩子呢?” “请坐,迪格雷,”托马茜说,“留下来喝茶。” 维恩移动身子,显出想回到厨房去的样子,这时托马茜一边继续做她的针线活,一边很快活而直率地说,“当然你得坐在这儿。你那有五十头奶牛的牛奶房在哪儿啊,维恩先生?” “在斯蒂克尔福特——大约离爱尔德沃思右面两英里,太太,就在草地的边缘。我想到过,约布赖特先生是否会喜欢去那儿拜访我,否则他可别说没人邀请他而不来。今天下午我不想留下喝茶,谢谢你,因为我手头有事必须去办。明天就是五朔节,谢德沃特的人们跟你的几个邻居有一个聚会,想在你家栅栏外的荒原上竖起一根五朔柱,因为那儿是一片茂盛的草地。”维恩抬起胳臂肘朝屋子前面的那片草地指了指。“我已经跟费厄韦谈了这件事,”他继续说道,“我跟他说,在竖起那根柱子前,我们最好去问一下怀尔德夫太太。” “我可没法说出什么反对的话的,”她回答说。“我们的领域就在这片白色的栅栏里。” “但是你可能不喜欢看到许多人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疯似的围着一根柱子转吧?” “我一点都不会表示反对。” 维恩很快就走了,到了晚上,约布赖特漫步走去,一直走到了费厄韦家的小屋。这是五月里一个可爱的落日傍晚,生长在这片广漠的埃顿荒原边缘的白桦树林已经换上了新叶,碧绿的树叶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鲜嫩,像琥珀一样晶莹透明。在费厄韦的住所旁边是一个离开大路的空旷地,此时这儿聚集了周围两英里范围内的所有年轻人。五朔柱的一端安放在一把搁凳上,女人们正忙着用野花把柱子从头到底装饰起来。在这儿英国人欢乐的本性特别生动地得到了表现,传统延续下来的这个每年一度很有典型意义的习俗在埃顿也得到了真实的体现。确实,所有这些边远的小村庄产生的冲动还属于异教徒的方式:在这些场合中,顺从自然,自我欣赏,极度狂欢,日耳曼人对已为人遗忘的诸神的宗教仪式的残余,似乎以这种或是那种形式让中世纪的教规得以复活。 约布赖特没有去打扰这些准备工作,又朝家里走去。第二天上午,当托马茜拉起卧室窗户的窗帘时,只见外面的草地中央竖立着那根五朔节柱子,柱子尖端直指云天。柱子是在夜里竖起的,要不就是在清晨,看上去它就像杰克的豆茎[1]。她打开窗扉,好把柱子上装饰的花环和花束看得更清楚。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花儿的清香,这股清香的空气没有一点污染,使她的嘴唇充分感觉到一种从花心深处发出的纯净的香味。柱子的顶部堆放着小花朵;在小花儿下面是一圈奶白色的山楂花,接下来依次是一圈圈蓝风铃花儿,流星花,丁香花,布谷鸟剪秋罗花,黄水仙,等等,一直到柱子的最底下都挂上了花环。托马茜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她很高兴五月狂欢节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进行。 到了下午,人们开始聚拢到这片草地上,约布赖特饶有兴趣地从自己房间打开的窗户里看着他们。没过一会儿,就见到托马茜从楼下大门出来,她抬眼望了望堂兄。打从怀尔德夫去世一年半以来,约布赖特还没见她穿过这么靓丽的衣服;甚至从她结婚那天起,她就没让自己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托马茜,你今天看上去漂亮极了!”他说。“是因为今天是五朔节的缘故吗?” “不完全是。”说罢她脸微微一红,垂下了眼睑,尽管她的举动在他看来有点特别,他并没怎么多去注意,只觉得她这是想让他见了高兴。难道她穿上自己漂亮的夏装就是为了取悦他吗? 他想了想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她对自己的态度,这段时间他们时常一起在院子里干活,就跟以前他们还是小男孩和小女孩时,在母亲面前干活那样。如果说她对他的关注并不完全出于一个亲戚的关心,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那该怎么办?在约布赖特眼中,任何这类事情的可能性都是一桩十分严肃的事;他几乎一想到这种事就觉得心烦。在尤斯塔西雅活着的时候,恋人的那种感情冲动始终没有平息过,然而这种冲动现在都跟着她一起进了坟墓。他对她所怀有的男性感情太炽烈,没法再像更多少男的爱情那样,还会留下足够的燃料去点燃另一堆感情之火。即便会让他再度点燃爱情之火,这种爱情也只会是一株生长缓慢费时费力的植物,到头来也长得又小又弱,就像一只在秋天孵出的小鸟。 这件新产生的复杂事情把他搅得心烦意乱,这时,热情奔放的铜管乐队来到了现场,开始演奏起来,时间已差不多是五点钟了,乐队所有的成员使足劲吹奏时带起的这股狂热的大风,似乎要把他的房子都吹倒了,他从后门离开了房子,走进院子,穿过树篱上的院门,走出了人们的视野。他实在没法置身于今天这种欢乐的气氛之中,尽管他费了很大劲想这么去做也罢。 四小时里,没人看见他的一切情况。等他顺原路回来时,已是日薄西山,所有的树木野草上都挂上了点点露水。喧闹的音乐声已经停息;不过由于他是从后门进的屋,他没法弄清五朔节聚会是否已经结束,直到他经过挨近前门的托马茜住的那几个房间,才算明白。托马茜正一个人站在门廊里。 她责备地看着他。“狂欢刚开始你就走了,克莱姆,”她说。 “是的。我觉得我没法加入进去。你当然参加到他们一起了,是不?” “不,我没有。” “你好像是特意为了参加才打扮的。” “不错,不过我没法一个人走出去;外面有那么多人。现在还有一个。” 约布赖特抬眼通过暗绿的小径向栅栏那儿望去,就在那根黑黝黝的五朔节柱子旁边,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悠悠然地在那儿走来走去。“那是谁?”他问。 “维恩先生,”托马茜说。 “依我看,坦茜,你应当请他进来啊。他从头到尾都对你非常关心。” “我这就去,”她说;很激动地穿过便门向五朔节柱下的维恩走去。 “是维恩先生吧?”她发问了。 维恩吃了一惊,好像他没有看见她——他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说道,“正是。” “你进来么?” “我只担心我——” “今晚我看见你跳舞了,那些最出众的姑娘都作过你的舞伴。你不想进来是因为你希望站在这儿,好好回味一下这段欢乐的时光么?” “喔,这是一部分原因,”维恩先生说,露出十分夸张的神情。“不过我逗留在这儿的主要原因是想等月亮升起。” “想看看月光下的五朔节柱子有多漂亮吗?” “不。想寻找一位女士掉落的一只手套。” 托马茜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一个男人回家得走四五英里路,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个理由而等在这儿,那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男人一定是发疯似地迷上了手套的主人。 “迪格雷,你跟她跳舞了吗?”她问道,她的声调明显表明,他披露的这件事引起了她很大的关注。 “没有,”他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不进来了吗?” “今晚不了,谢谢你,太太。” “维恩先生,要不要我借给你一个灯笼,好让你找那个年轻姑娘的手套?” “噢,不;不必了,怀尔德夫太太,谢谢你。过几分钟月亮就升起来了。” 托马茜走回门廊。“他会进来吗?”克莱姆问,他一直在她离开时的地方等着她。 “今晚他不想来,”她说,然后从他身旁经过,走进屋去了;克莱姆跟着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等克莱姆一走,托马茜摸黑悄悄从楼上下来,她在孩子的床边悄悄听了一下,确信孩子睡着了,然后她走到窗前,小心地掀起白窗帘的一角,向外面望去。维恩还在那儿。她注视着东边山丘那片天空,天空一点点出现了微弱的光,慢慢地月轮的边缘露了出来,在山谷里洒上了一片白光。这时迪格雷的身形在草地上看得十分清楚;他正以一种弯着身子的姿势在走动,很明显,他是在草地里寻找先前丢失的东西,他忽东忽西成之字形地走着,直到他走过了草地上的每一英寸。 “这有多荒唐啊!”托马茜以一种想加以嘲讽的语调,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想想看,一个男子竟然会愚蠢到这般田地,神魂颠倒地为了一个姑娘的手套跑出来!更何况现在他是一个可尊敬的开牛奶房的人,一个有钱的人。多可怜哪!”最后,维恩看来是找到了;他直起身子,把那东西放到嘴唇边。然后再把它放进胸袋——这是时髦衣服放东西的地方,它最贴近男人的心口——他沿着一条精确的直线,顺着山坡向他那坐落在山谷草地的家走去。 [1] 英国童话,傻小子杰克将母亲的牛换了一帽子豌豆儿,母亲大怒,将豆儿扔在窗外,第二天早上,有一颗豆儿长得直入云霄。 第六卷 后来的事情 第二章 托马茜在罗马古道边的绿草地上漫步 这以后的几天里,克莱姆很少看见托马茜;在他们见面时,她比往常更沉默。最后他问她这么聚精会神地在想些什么。 “我实在是弄不明白,”她很坦率地说道。“我无论怎样也想不出迪格雷·维恩如此爱恋着的人是谁。五朔节会上的姑娘一个也配不上他,然而她肯定在那儿。” 克莱姆想了一会,试图去猜想出维恩选中的姑娘是谁;但没过多久就不再去关心这个问题,继续去干院子里的活儿了。 有好一阵,她都没法解开这个谜。然而有一天下午,托马茜正在楼上穿衣打扮,准备出去散散步,她抽空跑到楼梯平台上叫了声“雷切尔”。雷切尔是个大约十三岁的女孩,小孩要外出呼吸新鲜空气,就总是由她抱着;听到叫声她便跑上楼来。 “雷切尔,你在屋子里见过我最近戴的一只新手套了吗?”托马茜问。“就跟这只配套的。” 雷切尔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吱声?”她的女主人说。 “我想是丢了,太太。” “丢了?是谁把它弄丢的?我只戴过它一次哪。” 雷切尔现出一副碰到了大麻烦的样子,最后她开始哭起来。“对不起,太太,就在五朔节那天,我没手套可戴,我看见你的手套放在桌上,我就想我可以借来戴一戴。我根本不想把它们弄丢,可是有一只手套丢失了。有人给了我一些钱再为你去买一副,可是我哪儿也没法买到。” “那人是谁?” “维恩先生。” “他知道那是我的手套吗?” “是的,我告诉他的。” 听到这番解释,托马茜实在太吃惊了,她忘了去教训这个小姑娘,于是小姑娘便悄悄地离开了。托马茜没有挪动身子,只是朝竖着五朔节柱子的那块绿草地望去。她陷入了沉思中,然后对自己说今天下午不出去了,得把孩子那件按最新式样从对角裁开的彩格呢连衣裙做完,那是件可爱的衣服,只做了一半。不管她怎样尽力去做,可过了两个小时,除了原先干的,她什么也没做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任何一个不了解最近所发生的事的人来说,恐怕是闹不清的,这件事已使她的心思完全从手工活转到了内心的激烈活动上去了。 第二天她还像平常一样干着活,继续像往常一样,不要任何人陪伴,只身带着小尤斯塔西雅到荒原上去散步,这时的小尤斯塔西雅的年龄正到了这样的阶段,让人吃不准究竟这些小家伙究竟喜欢用手爬,还是用脚去闯荡世界,这一来便到了手脚并用的混乱状态。当托马茜带着孩子到了某个可爱的地方,让她能在绿茵茵的草地和牧羊人的百里香草地上有个小小的练习机会,这实在是件令她高兴的事。在小孩失去平衡,头朝下跌倒时,草地便成了一块松软的垫子。 一次,就在进行这种练习时,她弯下身子把孩子要走过的路面上的小棍子、蕨梗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捡开,免得这样的练习会因这种不超过四分之一英寸高的、没法跨越的障碍而过早结束,这时她突然发现一个男人骑在马上,几乎就站在了她的身旁,这叫她吓了一大跳,这是因为柔软的自然毯子掩去了马蹄声。骑在马上的是维恩,他在空中挥了挥帽子,很有风度地向她鞠了个躬。 “迪格雷,把手套还给我,”托马茜说,在任何情况下,只要心中有点事情,她立时便会将它表现出来。 维恩立刻下了马;把手伸到胸袋里,拿出了那只手套。 “谢谢。你真太好了,保管得这么当心。” “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噢,不。发现你拿着我的手套,我真是太高兴了。所有的人都是无动于衷,因此当我知道你还想着我时,我太惊奇了。” “如果你还记得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你是不会惊奇的。” “噢,不,”她赶快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大都是很有主见的。” “我是怎么样的人呢?”他问道。 “我也讲不清楚,”托马茜简捷地答道,“除非你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把你的感情掩盖起来,只有在你一个人时才显露出来。”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维恩很有心计地问道。 “因为,”她说,见到小女孩跌了个倒栽葱,便把她扶起来,“因为我知道嘛。” “你不该按一般常规来看人,”维恩说。“时至今日我还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我一直不是为这种生意便是因另一种生意而忙得很,这就使我的感情全都化作了水汽。是的,我已经把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全都放到赚钱上去了。赚钱是我唯一的目的。” “呃,迪格雷,你真太坏了!”托马茜责怪道,同时看着他,想弄清到底他的话是当真的呢还是想要取笑她。 “是啊,这倒真是个古怪的事情,”维恩说,他的语气明白无误地表露出,他十分乐意承认自己是有这种毛病,但就是克服不了。 “你,以前总是那么好!” “唔,这倒是个我还喜欢的问题,因为一个男人曾经是怎样的,他就可能依然没变。”托马茜脸红了。“除非眼下这事另有难处,”维恩继续说道。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要比那时有钱得多。” “哦,不——并不多。我已经几乎把这笔钱全都给这孩子了,这是我的责任所在,我只要有够生活下去的钱就行了。” “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维恩温情地说,一边从眼角里打量着她,“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倒更容易友好相处了。” 托马茜的脸又红了,在接着说了些并不令人不高兴的话后,维恩登上马走了。 这场谈话是在荒原上接近罗马古道的一块空地上进行的,托马茜常来这个地方。或许有人会注意到,打从她和维恩的这次会面之后,她就不常上这儿来了。维恩是否因为在这同一个地方跟托马茜见面而有意不上这儿来,这一点从她在以后的两个月里的行动中倒不难看出端倪来。 第六卷 后来的事情 第三章 克莱姆和堂妹进行了一场十分认真的谈话 这段时间里,约布赖特脑中不时会想到自己对堂妹托马茜应尽的责任。他不禁感到,如果这个温柔的可人儿,年纪轻轻的就让大好青春在这片孤寂荒凉的荆豆和蕨草地上一点点销蚀,这真是对这般天生丽质的糟蹋。不过他对这个问题仅仅只是从经济方面考虑,却并没有从一个恋人的角度来思考。他对尤斯塔西雅的感情是一种倾注了全部生命的爱,他再也不可能让这种崇高的感情移情别恋了。因此,十分显然,他决不会有同托马茜结婚的想法,即使为了表示好感也不行。 不过事情并不完全就是这样。多年前,他母亲就曾对托马茜和他两人的关系有过一个美妙的憧憬。她的想法并没有变成一种要求,不过这总是一种可爱的梦想。这种梦想就是有朝一日他们会结成夫妻,只要这种结合并不因此会令他们两人不幸福。这样的话,对约布赖特这样一个念念不忘母亲的孝顺儿子来说,除此之外现在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不幸的是,父母产生的任何一种奇思怪想,如果他们尚在人世,倒还可能花上半小时跟他们谈谈,以打消他们的这种念头,但只要父母已仙逝,他们的这些念头便会在子女心目中升华成一种绝对不可违背的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父母真还活着,很可能会首先表示坚决反对的。 如果这事只牵涉到约布赖特一个人的命运,说不定他倒会以一种有充分准备的心态向托马茜提出此事。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在实现母亲的遗愿,除此而外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但想到这一来托马茜将要同一个形同尸骸的人结婚,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他就忧心忡忡。他内心只剩下了三件要做的事。一件就是几乎每天要到那片小墓地去走一走,他母亲就葬在那儿;另一件就是差不多也是十分经常地在晚上到更远的圈地去,在那儿葬着的无数死人中也躺着他的尤斯塔西雅;第三件就是为了了却一件自己孜孜以求的心愿做准备,这个心愿是做一个巡回传道士,去宣讲第十一诫[1]。很难相信,托马茜会为一个丈夫有这样的心愿而感到高兴的。 不过他下了决心要去问问她,由她自己来作出决定。一天傍晚他下楼去找她,准备去尽到自己对母亲的责任,他这样去做时甚至是怀着一种高兴的心情。这时夕阳照在屋顶上,在山谷中投射下了跟房子同样长的阴影,母亲在世时他不知已看到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了。 托马茜没在自己房中,他发现她正在前花园里。“托马茜,我一直在想,”他开口说道,“想要跟你说一件跟我们两人将来有关的事。” “这么说你现在就想说喽?”她很快接口说道,在遇到他的注视后脸红了。“请等等,克莱姆,让我先说,因为,说来也真怪,我也一直想跟你说件事。” “当然可以,说吧,坦茜。” “我想不会有人听到我们说话吧?”她接着说,朝四下看了看,同时放低了声音。“好吧,你首先得答应我——如果你对我的想法不赞同的话,你不会发火也不会骂我,行不?” 约布赖特答应了,于是她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的是听到你的忠告,因为你是我的亲人——我是说,是我的一个保护人——克莱姆,是这样吧?” “一点不错,我想是这样;一个保护人。事实上,我当然是你的保护人,”他说道,同时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我在考虑结婚的事,”这时她很温柔地说。“但是我非得你肯定地告诉我,说你赞成我的举动,否则我是不会结婚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话实在令我很惊奇。不过不管怎么说,听到这话我很高兴。当然,亲爱的坦茜,我会赞成的。对方是谁?我实在没法猜出来。不,我没法猜——是那个老医生!——我倒不是故意说他老了,因为他根本算不上老。啊——上次他来给你看病时我注意到了!” “不,不,”她忙不迭地说道。“是维恩先生。” 克莱姆的脸色一下凝重起来。 “哦,是了,你不喜欢他,我希望我没提到他的名字!”她几乎是很唐突地叫道。“我也不会去做这事了,只是他不停地来找我,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克莱姆看着荒原。“我非常喜欢维恩,”他最后说道。“他非常诚实,同时又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也挺聪明,从他让你钟情于他这一点上就可证明这一点。不过,说真的,托马茜,他不是个十分——” “配我的绅士吧?那正是我感觉到的。现在我很抱歉问你这么个问题,我再也不会想他了。同时我要说,如果我会结婚的话我只嫁给他——我必须这么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克莱姆说,同时十分小心地丝毫不流露自己没来得及说出的打算,而她显然一点没察觉。“你可以同一个有职业的人结婚,或是那样一类人,那样一来你就可以住到城里,在那儿交上一批朋友。” “我不适应城里的生活——我老是那么乡土气,又很笨。难道你没看到我这些土里土气的样子么?” “哦,在我刚从巴黎回家时,我是有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点;可现在我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是因为你也变得土气了。呃,我没法在世上的哪一条街上生活!埃顿是个古老的可笑的地方;但是我已经习惯它了,除此之外,我到任何地方都不会愉快的。” “我也是,”克莱姆说。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说我该去嫁给一个城里人呢?不管你说什么,我确信,如果我结婚,我一定是跟迪格雷结婚。他比任何人都对我好,还以我都不知道的各种方式帮助我!”这时的托马茜几乎板起了脸。 “不错,他是这么做了,”克莱姆用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声调说。“那么,我衷心希望我能说,嫁给他吧。不过我没法忘却我母亲对这件事的想法,这么一来倒使我没法去遵从她的意愿。我们应当尽那么一点力去遵从她的意见,现在有那么多的理由要我们这么去做。” “这很好,”托马茜叹了口气。“我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你不必非得服从我的愿望。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 “噢,不——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反叛,”她悲伤地说。“我不该想到他——我本该想到我的家庭。我产生了一种多么糟糕的冲动!”她的嘴唇颤抖着,转过头去掩饰起自己的泪珠。 她这种感觉看起来令人难以解释,让克莱姆感到很困惑,但他多少有点宽慰地发现,不管怎样,跟他有关的这场婚姻问题解决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在不同的时间里,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看见她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对她选择了维恩有点恼火;接着对自己妨碍了维恩的幸福而有点遗憾,不管怎么说,在他抛弃了过去的旧行当后,就跟埃顿荒原上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是个诚实而信誓旦旦的人。总之,克莱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们又一次见面时,她唐突地说,“他现在要比当时受人尊敬多了!” “谁?哦,是了——迪格雷·维恩。” “姑妈当时反对他,因为他是个红土贩子。” “是的,托马茜,或许我根本不了解母亲心愿中的细节。因此你最好自己作出决定吧。” “你会老是觉得我已经把你母亲淡忘了。” “不,决不会的。我倒认为你可以相信,如果她看见迪格雷目前的状况,她会觉得他是个适合你的丈夫的。听着,这是我的真心话。别再问我什么了,托马茜,按你的心愿去做吧。我会满意的。” 可以猜想托马茜相信了这话;因为在以后的几天里,当克莱姆到最近没怎么去走的那块荒原上去散步时,在那儿干活的汉弗莱便对他说,“我很高兴地看见怀尔德夫太太和维恩看来又好上了。” “是吗?”克莱姆心不在焉地问。 “是的;每当怀尔德夫太太带着她的孩子在晴朗的日子里出来散步时,他总是会有办法留住她。不过约布赖特先生,我禁不住总觉得你的堂妹应当嫁给你。在该成为一家子的时候却要在两个烟囱下生活,这事实在太可惜了。你现在可以把她从他那儿吸引过来。如果你只要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就相信会是这样的。” “在我害死了两个女人后,我怎么能再去想到结婚啊?别去想这种事了,汉弗莱。经过这番事儿后,我觉得再上教堂娶一个妻子真是件可笑的事。用约伯的话来说,‘我已经和我的眼睛订下约法了,我为什么还想女人哪?’[2]” “不,克莱姆先生,别去瞎想什么害死了两个女人。你不该这么说。” “算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了,”约布赖特说。“不过无论如何,上帝已经在我身上烙下了一个烙印,这个印记在谈情说爱的场合是不会很好看的。我的头脑里有了两个主意,别的什么也不想。我打算去开一所夜校;我想去作巡回讲道。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汉弗莱?” “我会用全身心来听你讲道的。” “谢谢。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在克莱姆走下山谷时,托马茜从另一条小路走了下来,在院门中遇见了他。“你对我打算告诉你的事有什么想法,克莱姆?”她说,调皮地扭头看着他。 “我能猜出来,”他答道。 她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是的,你猜得一点不错。这事将会这样。他认为我也可以下定决心,我也已经这样想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日子就定在下个月的二十五日。” “你认为对的就去做吧,亲爱的。你又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之路,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男人该为你在过去的岁月里所经受的一切而作出一切补偿。” [1] 基督教有十诫,而《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3章第34节里耶稣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诫: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此处提出第十一诫应是指约布赖特要以自己爱情的惨痛经历来向众人讲述。 [2] 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31章第1节。 第六卷 后来的事情 第四章 欢乐又一次降临花落村,克莱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定下来举行婚礼的那天上午十一点,凡是经过花落村的人都会发现,这当儿,约布赖特家相对倒十分安静,而表明欢庆活动正在举行的喧闹声却来自离他家最近的蒂摩西·费厄韦家。主要是从里面的沙地上发出的吱嘎作响的欢快的脚步声。在门外面只看见一个男人,看起来他好像有事,因而比原来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些,因为他匆匆走到门口,抬起门闩,不打一下招呼就走了进去。 里面的情景跟习惯的做法并不完全一样。站在屋里的是一小批男人,他们是埃顿荒原经常来往的那些人,费厄韦本人也在场,还有坎特大爷,汉弗莱,克里斯廷,以及一两个挖泥煤人。这天天气很暖和,在场的男人理所当然都穿着衬衫,只有克里斯廷除外,他是个神经兮兮的人,除了在自己家里之外,他在别人家里是从来不脱一件衣服的。屋子当中那张结实的橡木桌上放了一大块条纹亚麻布,坎特大爷拉着一头,汉弗莱拉着另一头,而费厄韦则用一块黄东西在布上面擦着,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脸上油光光湿漉漉的。 “伙计们,在给褥套上蜡么?”新进来的人问道。 “是的,萨姆,”坎特大爷说,就像一个正忙着的人不想多说话一样,“蒂摩西,要我把这只角再抻紧一点么?” 费厄韦应答了一声,一点没松劲地继续上着蜡。“瞧瞧这褥套,就知道这张床准错不了,”在一阵沉默后,萨姆接着说道。“这该是给谁的啊?” “这是给将要成家的那一对新人儿的一件礼物,”克里斯廷说,他站在一旁一点插不上手,同时对这件宏大的工作大为赞叹。 “啊,完全没错;而且,我相信这是件很有价值的礼物呢。” “对那些不养鹅的人来说,褥套很贵重吧,费厄韦先生?”克里斯廷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在请教一个无所不知的人一样。 “是的,”这个砍荆条的人说道,站了起来,使劲抹了抹前额,把蜂蜡递给了汉弗莱,他接过去又擦起蜡来。“倒并不是这一对新人缺少这个,不过可以向他们表明,这是我们对他们生活中这件了不得的变化的一点情谊。在我的两个女儿出嫁时,我给她们每人都做了一对褥套,在去年这一年里,我屋里又有了足够再做一对褥套的鹅绒。好了,乡亲们,我想我们已经擦了足够的蜡了。坎特大爷,你把这褥套的外面好好拉紧,这样我可以开始把鹅绒放进去。” 当褥套弄齐整了,费厄韦和克里斯廷拿来了很大的纸袋——纸袋塞得满满的,但就像气球一样轻——然后开始把每个纸袋里的鹅绒塞进准备好的褥套里去。一只接一只纸袋都出空了,房间里轻盈地浮在空气中的茸毛越来越多,克里斯廷竟意外地将一只纸袋中的绒毛倒在了褥套外面,这一下房间里的空中变得全是片片小羽毛,它们像没有风的大雪全落在了干活的人们身上。 “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家伙,克里斯廷,”坎特大爷一本正经地说。“凭你的这点智力,你该是个一生中从来没离开过花落村的人的儿子。说真的,当爹的当了兵到世界上去闯荡,是那么机灵,可似乎对他儿子的性格没起一点作用。就冲这个克里斯廷小子来看,我真不如就呆在家里,什么也没见识过,就跟呆在这儿的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差不多。不过,就我而言,一点不假,有一点冲劲儿倒还有点儿用处!” “你别老这么贬低我行不,爹,让我觉得我都没个九柱戏棍儿大了。我真觉得我不过是根本没撞上好运罢了。” “行了,行了。别说出这种丧气话来,克里斯廷;你该再加把劲才是,”费厄韦说。 “是的,你得再加把劲,”坎特大爷立即响应道,似乎这话是他先说出来的。“众所周知,每个男人要么结婚要么就去当士兵。对我们这个民族来说,既不做这也不做那,那可真是个耻辱。感谢上帝,我两样都干了!可既没有生儿育女,也没有去杀过人——这确实说明这个人是个什么也干不成的可怜虫。” “我向来就听不得枪炮声,”克里斯廷结结巴巴地说。“不过说到结婚,我得承认我已经四处去求过婚了,不过就是没什么结果。是的,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一幢房子里会需要一个男人来当家——尽管他那么个人挺一般——可如今只有女人在管家。不过如果我真找到了她,这事还是够让人为难的;因为,你们瞧,邻居们,这样一来家里就没有人来管管爹的脾气,让他像个老年人一样,和和气气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你已经安排好了要去做这些事儿的,我的儿子,”坎特大爷用调侃的语气说道。“我倒希望我没有那么害怕虚弱才好!——明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去周游世界!不过尽管呆在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可一个七十一岁的人再去做一个流浪者年纪可就大了些……是的,去年圣烛节就七十一岁了。上帝,我很快就要度日如年了!”说罢,老人叹了口气。 “别悲伤,大爷,”费厄韦说。“再往褥套里倒些鹅绒吧,打起精神来。尽管你身体干瘦了些,可你还是个绿叶犹在的老人。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填写整部编年史哪。” “天哪,我得去见他们俩了,蒂摩西——该到新婚的一对儿那儿去了!”坎特大爷用一种受到鼓励的口气说道,敏捷地站起身。“我今晚要到他们那儿去,为他们唱一支婚礼歌,怎么样?你们明白,这像是我该做的事;他们会这样听见它的。我的‘来到丘比特的花园’还像四年上那会儿一样,大伙儿都喜欢着哪;我还有许多跟这歌一样好听的歌儿,甚至还要好些。你们觉得我唱这支歌怎么样: 她从上面的窗格里 召唤着她的心上人, ‘哦,外面雾浓露重,快进来吧。’ 在这种时候,这支歌会让他们高兴的!真的,现在我想起它了,打从去年仲夏夜我们在淑女店唱起‘大麦堆’后,我脑子里就没想起过唱一支真正的好歌;没有几个人能有一副高音调唱这样的歌儿,你能唱,再不显露显露就太可惜了!” “是这回事儿,是这回事儿,”费厄韦说。“好了,把这褥套抖一抖。我们已经往里装了七十磅最好的鹅绒了,我想这条褥套也就只能装这么多了。现在我想都弄齐全了,什么也差不了了。克里斯廷,你够得着的话就把角橱里吃的东西拿些出来,小子,我去弄点喝的来把它们送下去。” 他们就在干活的过程中坐下来吃午餐,头上底下到处全是鹅毛;而这些鹅绒的主人们不时会来到洞开的门口,见到屋里有这么多它们身上的旧毛羽时,都不无妒羡地发出格格的叫声。 “老天啊,我快要给梗死了,”费厄韦一边从嘴里取出一根绒毛一边说,同时他发现拿上来的大酒杯里也漂浮着几根绒毛。 “我已经吞下好几根了;有一根还有着羽毛绒管呢,”坐在屋角的萨姆若无其事地说道。 “喂——那是什么——我莫不是听到了马车车轮声吗?”坎特大爷大声叫起来,他忙不迭跳起身跑到门口。“哎呀,这是他们又回来了;我一点没想到他们半小时就回来了。说真的,你一心想着结婚的话,这事儿办得可真够快的!” “哦,不错,这事不费什么事就能办成的,”费厄韦说,好像他得补充一句才能使它说得更完整。 他站起身,跟在坎特大爷身后,其余的人也都来到了门口。一会儿工夫,一辆敞篷轻便马车驶了过去,马车里坐着维恩、维恩太太、约布赖特,还有专程从蓓蕾口赶来的维恩的一个重要的亲戚。马车是从最邻近的小镇租来的,根本就没有去考虑路的远近或是费用的昂贵,因为在维恩的眼中,在这样的场合,要想在埃顿荒原借一辆配得上托马茜这样一个新娘坐的马车是根本办不到的;而徒步走到教堂却会让这伙参加婚礼仪式的人觉得太远了。 在这辆马车经过时,从屋里跑出来的人都大叫“乌拉”,一边不停地挥手;每动一下,从他们的头发上、衣袖上和衣服的每道皱褶上都有绒毛不停地飘落下来,坎特大爷欢快地转圈跳着,他身上的坠坠儿也跟着在阳光下不停地跳着舞。赶车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甚至都觉得对这对新婚人儿有点儿屈尊俯就了;因为这些不论贫富、生来注定要求远住在埃顿这个与世隔绝地方的人,除了过一种异教徒的生活,还能指望过更好的生活吗?托马茜倒并不觉得自己比这些聚在门口的人更高贵,她不停地欢快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就像一只小鸟不停地在挥动着翅膀,一边噙着泪问迪格雷,他们是否该下车跟这些可爱的乡亲们讲几句话。不过维恩却说,既然到了晚上他们都会到家里来,这时再同他们见面就没什么必要了。 等这阵激动的时刻过去了,这群致敬的人又回到了屋里,干起他们的活儿来,塞填和缝制褥套的工作很快便完成了,这时费厄韦套好了一匹马,将这鼓鼓囊囊的礼物包得好好的,带着它赶着马车到位于斯蒂克尔福特维恩的家去了。 结婚仪式上的有关职责自然该由约布赖特来承当的了,完成了这个任务后,他随新婚夫妇一起到了家,他极不愿参加晚上的喜庆和舞蹈活动。托马茜十分失望。 “我真希望我能别扫了你的兴致留在这儿,”他说。“可是我在舞会上多半就会像是具骷髅。” “不,不会的。” “行了,亲爱的,即使不是这个原因,也让我离开吧,我会更高兴些。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但是,亲爱的托马茜,我真担心我在庆祝活动上不会高兴的——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你知道,我会经常到你的新家来看你的,因此我不在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么说我只好随你了。你觉得怎样最随意,就那么去做吧。” 克莱姆回到了自家的阁楼顶上,感到如释重负,整个下午他埋头于写下一篇布道的要点,他打算用此来开始他的看来确实可行的计划,他正是为了这一计划才回到自己的家乡的,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个计划,并从好坏两个角度对它作了各种修改。他将自己的论据一再进行检验和估量,直到觉得没理由再对它们加以修改,尽管他对自己的计划已作了大量的减缩。由于家乡新鲜空气的熏陶,他的眼力已变得好多了,不过还不足以保证他专注地进行他从事教育的打算。不过他毫无怨言:仍然还有大量朴实的工作能使他以全身心加以投入,让他的时间全都过得十分充实。 夜幕降临,在这幢房子里的生命活动的种种声音都变得更清晰可辨,栅栏上的那扇院门不时吱嘎响着。这将是一次开始得很早的聚会,没等天黑,所有的客人们便都聚拢来。约布赖特从后面的楼梯下了楼,从后门的一条小路出去,走进了荒原,他打算在清新的空气中散步,直到聚会散了为止,那时他可以进屋,在托马茜和她的丈夫离去时跟他们道别。他不由自主地顺着通往迷雾冈的那条小路走去,那个可怕的上午,在他从苏珊的孩子那儿得知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后,他走的就是这条小路。 他没有拐到那个小农舍去,而是向前面的一个小山丘走去,在那儿他能俯瞰曾是尤斯塔西雅家的整个地区。就在他站在那儿看着渐渐昏暗的景色时,一个人走了过来。克莱姆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他,本来会一言不发地让他走过,然而过来的人是查利,他认出了克莱姆,便开口同他打了招呼。 “查利,我有好久没看见你了,”约布赖特说。“你常走这条路吗?” “不,”小伙子答道。“我很少走出土坝之外。” “你没有参加五月花柱节。” “是的,”查利用同样无精打采的语调说道。“现在我对这种活动一点不感兴趣。” “你很喜欢尤斯塔西雅小姐,对不?”约布赖特温和地问道。尤斯塔西雅经常把查利那种充满浪漫情调的感情告诉他。 “是的,非常喜欢。唉,我真希望——” “怎么?” “我希望,约布赖特先生,你能给我一样曾经是她的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非常乐意。这会带给我很大的欢乐,查利。让我想想能把她的什么东西给你,让你喜欢。你就跟我一起回家去吧,我来找找看。” 他们一起朝花落村走去。等他们走到房子前面时,天全黑了,百叶窗也都关上了,这一来屋里的情况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从这儿走,”克莱姆说。“现在我只能从后面进去。” 两人绕到屋后,摸黑顺着弯曲的楼梯走上去,一直走到楼上克莱姆的起居室,到了屋里,约布赖特点起一支蜡烛,查利轻轻跟在后面。约布赖特在书桌里寻找着,然后拿出了一张绵纸,他从绵纸里拿出两三绺乌黑油亮的鬈发,它们摊在折纸上就像黑色的小溪。他从这几绺头发中挑出一绺,把它包起来,然后给了小伙子。小伙子热泪盈眶,他吻吻纸包,把它放进口袋里,动情地说,“噢,克莱姆先生,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我跟你一起走一段,”克莱姆说。在底下的一片欢闹声中走下楼。在经过屋前时,他们靠近了一扇小边窗,屋里的烛光洒在了灌木上。被这丛灌木遮蔽住的小窗通常使外人没法看清屋里的情况,因此小窗没有拉上百叶窗,处在这个角落的人能够看见屋里的一切活动。里面有参加婚礼的客人,只是被那绿色的中世纪的玻璃窗挡住的那部分让人没法看见。 “查利,他们在干什么?”克莱姆问。“今晚我的视力又不行了,这扇玻璃窗又不好。” 查利擦擦眼睛,因为他的眼睛被泪水弄模糊了,然后走近窗前。“维恩先生正在请克里斯廷·坎特唱歌,”他答道;“克里斯廷在他坐的椅子里扭来扭去,好像这个请求让他十分害怕,他的父亲已经在替他唱一支歌了。” “是的,我能听见这个老人的歌声,”克莱姆说。“这么说来,他们没有跳舞。托马茜在屋里么?我看见烛光前面有人影在动,我觉得那像是她的身形。” “是的。她确实显得相当愉快。她满脸通红,正为费厄韦对她说的什么而大笑呢。噢天哪!” “是什么声音?”克莱姆说。 “维恩先生个子实在太高,他在屋梁下经过时,一跳,脑袋竟撞在了梁上。维恩太太大吃一惊,跑了过去,现在她正用手在他头上摸,看有没有撞起疙瘩。好了,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里面是不是有人注意到我不在那儿?”克莱姆问。 “不,从情况来看一点也看不出来。现在他们全都举起酒杯,在为什么人的健康而干杯呢。” “我想那不会是在为我吧?” “不,是在为维恩先生和维恩太太的健康而干杯,因为他正在发表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嗯——现在维恩太太站起身,我想是要去准备她的东西了。” “唉,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我,他们这样做是对的。一切就像它该进行的那样而进行着,至少托马茜很幸福。我们别再呆在这儿了,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出来回家去了。” 他陪着小伙子走到荒原上他回家的那条小路,一刻钟以后他一个人回到屋前,他发现维恩和托马茜正准备动身回家,他不在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走了。这对新人坐进了四轮马车,那是维恩的挤奶工头儿和干杂务的工人从斯蒂克尔福特赶来接他们的;小尤斯塔西雅和保姆给妥帖地安置在车后面的座位上;挤奶工骑在一匹年老的矮种马上,走在马车后面,那马每走一步,马蹄就发出铜钹一样铿然的声音,而挤奶工的样子就像上世纪的一个男仆。 “现在我们又要让你一个人独自呆在你自己屋里了,”托马茜弯下身同堂兄道晚安时说道。“克莱姆,我们这么闹腾了一番走后,你会很孤独的。” “喔,没什么大不了的,”克莱姆说,带点悲哀地笑了笑。然后这帮人驾车走了,消失在夜色里,约布赖特进了屋。只有钟的嘀嗒声在迎接他,因为屋里别无他人;克里斯廷是克莱姆的厨师、仆人兼花匠,他晚上睡在父亲家里。约布赖特在一把空椅子里坐下,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中。他母亲生前坐的那把椅子就在他对面;当晚那些坐在它上面的人难得会想到这曾是她坐的椅子。不过对克莱姆来说,这会儿,她几乎就像过去一样还坐在那儿。不管其他人是否还记得她,可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个高尚的圣人,即便他对尤斯塔西雅有着万千柔情,却依然无法掩去自己母亲的光彩。然而他心情却是那么沉重;在他结婚那天和他满腔喜悦那天,他的母亲没有为他祝福。后来的事情已经证明她的判断之敏锐,也证明了她无比的关爱。即便不为自己,他也该为了尤斯塔西雅而听从她的话。“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他喃喃道。“噢,妈妈,妈妈!天哪,我要能重新活一次,让我忍受您为我所忍受过的那一切就好了!” 婚礼过后的那个星期天,在雨冢出现了一幅不寻常的景象。从远处望去,古冢顶上只有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就跟两年半前尤斯塔西雅在那个孤寂的落日时分站着时一样。不过如今的天气十分暖和,只有夏日的一丝微风飘拂,而且不是昏暗的落日时分而是下午刚开始。登上附近小丘的人会看见,站在顶中央的那个背衬蓝天的笔直人形实际上并不孤单。在他周围的雨冢斜坡上是一些荒原佬和女人,他们随意地或斜倚或坐着。正聆听着当中的男子在布道,大家听得全神贯注,下意识地扯着石南,拔着蕨草,或是把小卵石从斜坡上扔下去。这是在雨冢举行的一系列道德宣教或者说布道的第一次,以后打算在天气晴朗的每个星期天下午,在这同一个地方进行。 居高临下的雨冢高地被选中有两个原因:首先,在四周的农舍中,它处于一个中心位置;第二,只要布道者一站到他的位置上,所有邻近地方都能看见他,这一来他的出现对那些三三两两在远处而希望走近的人来说,便成了一个很好的信号。讲道者没戴帽子,每阵微风吹过便拂起了他的头发,对一个像他这样还不到三十三岁年纪的男人来说,他的头发显得太稀少了些。他戴了一副遮眼罩,脸色忧郁,线条分明;不过尽管身体上的这些缺陷表明一种虚弱,但却一点没有影响他的声音。他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他对人们进行的布道所讲的都是现世的东西,有时讲到宗教,但是没有主观武断的说教;他的讲述全都引自各种书本。这天下午他讲了如下一番话:—— 王起来迎接她,向她下拜,就坐在王位上,吩咐人为王母设一座位。她便坐在王的右边。然后她说,我有一件小事求你,望你不要推辞。王说,请母亲说,我必不推辞[1]。 事实上,在公开巡回布道和完美道德问题的演讲中,约布赖特找到了自己的职业;从这天起,他辛勤地为此而工作着,他不仅在雨冢顶上和四周的小村庄里,用朴素的语言进行宣讲,而且还在别处以高雅的语言进行演讲——在市镇厅的台阶上和廊柱下,在广场和码头市场十字架下[2],在渠道上,在桥梁的护墙上,在谷仓和附屋里[3],以及韦塞克斯附近的各个城镇和村庄的这类场所里。他不照搬宗教教条和哲学体系,他发现所有有品行的人的言论和举止就足够,而且远远足够他去进行宣讲了。有些人相信他所讲述的,有些人不信;有人说他的话通俗易懂,有人却埋怨他的话缺乏理论依据;与此同时,另有一些人还认为对一个别无其他事可做的人来说,这么做是相当好的事。不过无论他到何处,总是受到很好的接待,因为他本身所经历的故事已经为众人所知晓。 [1] 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2章第19节至第20节。原文与《圣经》略有不同。 [2] 旧时市场中心常建有十字架或十字形建筑物,用以张贴告示和宣读命令等。 [3] 即农村房屋的附属建筑物。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